
第6章 毛豆
解般矛盾了很久。
依着她的性子,做事就要明明白白,她与此人是如何有旧的,何时,何地,何种程度,何种感情,后事如何……跟对方粮草兵马的简报一样列出个单子,最好不过。
但是她一句话问出来,虞授衣只模糊地说了一个大概,而且对方瞧上去似乎有点消沉,她又不好再刺激,只能缄了口。
薛儒领了一万轻骑迅速远去,两盏茶的功夫,黄土飞扬,浮尘渐渐落下,虞授衣坐在元氏院中小石桌上,一套瓷茶壶摆放整齐,上好的香片浓酽,他左手执了一册书卷,垂眸翻阅时不动如山,仿佛周围的风都是沉凝的。
元氏怕孩子吵着贵人,托了邻居的姑嫂照看,自己蹲在厨房门口开始剥筲箕里的毛豆,一手捏着,另一手拇指一掐一划,再翻开带着细密绒毛的壳子,几粒翠色的豆子就叮叮当当落尽搪瓷碗里。
解般练了半会的剑,顺便劈了一捆柴,将伯浊剑架在一边,拉了把椅子坐在元氏旁边,也抓了一把带壳毛豆开始剥,可惜剥完了壳,豆子也被挤出了水,烂糟糟几粒,解般也不好放进搪瓷碗里,拿在手里顿了顿,塞进嘴里生吃了。
元氏忍不住道:“剥这个豆子,大拇指指甲要又平又长,对准中间那条筋,破开的时候用力也要均匀些。”
解般嚼着豆子,闷声道:“你手巧,我也就会洗个菜。”
元氏眉开眼笑:“我看你刚才那柴劈的就很不错!条条跟刀削面似的。”
解般:“……小意思。”
从军者不方便留指甲,解般只能将豆子放手里慢慢搓皮,她搓完一条,元氏已经剥完十条。解般边搓边走神,想起这时候奉烈关的战役估计已经开打了,她平生除了打仗也不会什么别的事情,等战事一了,她做什么呢?难道一辈子窝在山沟里跟寡妇搓毛豆?
……听起来还怪让人动心的。
她正思虑着,忽然又有条板凳被拉过来,然后身边皑雪似的身影坐下,滚边的披风被横陈在石桌上,此刻的虞授衣退去了沉沉的压迫和厚重,眉间寡淡,如世间闲云野鹤的世家公子。
他从筲箕里拿了一条带壳毛豆,送到嘴角,轻轻衔住那一条细筋,迅速往下一扯,然后毫不费力将壳剥作两半,指腹从上往下一搓,三四粒毛豆就跳着滚进搪瓷碗里。
解般见此,顿时觉得打开一条阳关道,立刻停了搓豆子,把豆子角往嘴里一送,嘎嘣一声脆,豆皮拦腰断去,解般条件反射一咽,咕咚下了肚。
元氏:“豆……”
虞授衣抬眼愣了一下,立刻伸手过去想拍她的背,然而刚碰到解般的背,又生生停住,指头不自觉往回收了收,紧紧敛着眉道:“……可有事?”
“无事。”解般看着手中半截豆皮,伸手挠了挠喉咙,“就是……感觉吞了半条毛虫。”
虞授衣:“……”
解般将手中半截豆皮里的豆子倒了出来,又揉了下喉咙,咳了一声,起了身:“我去拿些水润润喉咙。”
随着她起身,虞授衣垂眸,默不作声将手收回。
十余年的从军,险恶境地不知几何,都在湿地上挖过蚯蚓,解般自然不觉得吞毛虫有什么恶心,就是毛豆壳上刺毛太多,有点齁嗓子。
咽了几口水后,解般重新坐下,用老办法一心一意搓豆子,元氏慑于虞授衣的身份,不敢擅自开口,闷声不响地剥。于是三人围着一只筲箕和一只搪瓷碗,沉默地剥了半个时辰的毛豆……
多年后,权倾大穆的名将解休衷,在同僚打趣问及她对穆帝的第一印象是什么,解休衷微扬下颚,望天想了片刻,答道:“陛下咬毛豆的功夫很是不错……”
立刻有看不顺眼的臣子趁机去穆帝跟前小报告,穆帝如往常一般寡言,厚重的大氅沉凝了一个国朝的威严,听完这话后,嘴角噙着一丝极淡的笑意,垂了眸道:“休衷是个知规矩的。”
臣子不解,然而穆帝不再多言,微微往后靠在椅背上,明摆着是不愿多听。之后和解休衷斗了半辈子的太傅薛儒听闻,狠狠斥责了那臣子,恨铁不成钢道:“解将军有帝宠在身,万不得已不可擅动!咬毛豆的功夫有多少价值可谏的?人家还没说是嘴上功夫呢!”
待那臣子羞愧万分地走了,薛儒生了半会闷气,一把将扇子摔在地上,想起解将军如日中天目中无人的模样,更是恨声道:“山清水秀,田园风光,是个作奸犯科的好去处——”想起解休衷是个女子,一定不会主动,只能再闷了一口气暗自埋怨穆帝,“可陛下的胆子都去咬毛豆了吗!”
晚间元氏炒了一大盘青椒毛豆炒鸡丁,与昨日解般做出的焦饭的味道像是隔了八百条楚河,解般津津有味舔了盘子,主动帮元氏收拾碗筷,因为心情愉悦多说了几句话:“你姓元,那是叫什么的?”
元氏愣了下,才露出一个笑:“我夫家姓元,我姓聂,聂小塘。”
解般想了一会,道:“好名字。”
元氏奇道:“如何个好法?”
解般说:“字简单,我应是都学过的。”
元氏:“……啊,这倒也是。”
解般又说:“我学识不够,母亲只留了我些兵……保命的册子。辞藻我不懂,因此我不喜欢偏词难字,若有人名字里头有字我不识得,心情总是不好的。”
虞授衣默不作声地抚上额角:“……”
这也只能说,征泽大将军的御下之能确实不错,在无意之间,一枚甜枣和一个巴掌就同时左右开弓了……
翌日的清晨,留驻此地的六个重甲兵近卫已经开道回来,解般刚练完剑法,精冶的重剑被使得翩若惊鸿,沙尘围绕三尺而久不落,刀光剑影中的布衣女将浑身携带杀伐之气,眉眼间仿佛蕴了血光。
元氏拿了帕子过来给她,又递过去一包干粮,微微笑道:“昨夜煎的蛋饼,还有闷烤的小糕,路上当牙祭也可以。”
解般擦了汗,拎着包裹,掂了掂:“这么多?你可还留了你自己的?”
元氏说:“你们此番去的是奉烈关,小解你又有一身好武艺,保家卫国,我也要有点心意。”
解般一怔,竟不敢看元氏的眼睛,然而退回去又落了她的面子,只能先沉默接过,勉强笑道:“谢过,若是能再回来,解某定当报答。”
元氏笑了笑,欠身作了一礼:“保重。”
解般低声回道:“保重。”
此番上路,果真不见一匹马,马蹄印都没有一只,隆冬时节,整条黄土路上能看见的活物只有解般和虞授衣,一路上若是一句话不说着实尴尬,解般气沉丹田良久,从包裹中摸出一块糕,用手背蹭了下前方虞授衣的披风,问道:“吃糕么?”
虞授衣的步子顿住,冬日寒风掀不起厚重的滚毛披风,只将里面皑雪的衣角吹得褶皱。解般走上一步,目光漫无目的看向前方:“我身为大黎将军,受之有愧,既然是你国家的子民做的东西,还是你吃了比较好。”
虞授衣微微侧过脸,心里渗出一丝别样的情绪,先前她蹭过来的那一丝微微的甜迅速流逝,听了她的话,反而衍生出丝丝的烦闷。他向来能轻易拿捏住自己情绪,上一次心里产生这种郁气还是在夺嫡之战中,时隔数年,他虽是对自己的情绪颇有质责,然而说话时还是不动声色的模样,轻轻道:“还是无法忘了大黎?”
解般目光移过来,心想大黎还没倒,战事当前,就是想忘也忘不了:“自然忘不了。”
虞授衣这回闭了眼睛,然而仅仅一瞬又重新睁开,睫毛下的眼瞳流光别无二致,只是压了更深沉的风云,半晌,他接过解般手中的小糕,道:“我知晓忘却母国是难的,慢慢来,穆戍也有几处名胜,也助于散心。”
解般心想本将军晓得雄风老二为什么不杀这个一奶同胞的八弟了,寄情山水的皇子不足为惧嘛,但见对方这么体贴,便客气道:“……那你有心了。”
虞授衣又看向前方,手指自披风下伸出,顿了半晌后还是扶了解般的手臂:“前方有地方结了冰,你跟着我走,可别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