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权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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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往事不如烟

梦安客栈的甲一号院中,陆十安错愕地看着面前的少年。

他对齐政的身份有过许多的猜测,但他打死都没想到,对方居然是一个书童。

就昨天那一番见识言论,帝都之中都没几个年轻人比得上的,这样的人居然是一个书童?

这样的人怎么能是一个书童?!

周家的人干什么吃的!

你什么档次就收这样的人当书童!

齐政瞧着陆老头的神色变化,贴心解释道:“当初在下遭逢大难,被牙行收卖,是夫人从牙行之中将我买来,给我衣食,待我甚好,若无周家,在下已不知沦落到了何处,甚至性命都堪忧。此等救命之恩,不敢忘却,故而斗胆,请老先生成全。”

陆十安一听这个,表情倒是和缓了不少。

一出好人行善,知恩图报的故事,十分符合当前朴素的道德观,也淡化了这个请求当中的利益色彩。

一旁的护卫轻声提醒道:“周家主母出自苏州陆家,方才苏州陆家的人正在外面拦着她,不让她求见。”

陆十安闻言眉头登时一皱,冷哼道:“荒唐!见不见是老夫自己的事情,他们算个什么东西,也配替老夫做决定?为了庙里的神只保佑自己,就用各种名义拦住别人,怎么,他是要用虚伪作香,无耻当纸,来烧给老夫吗?”

他看了一眼齐政,稍作沉吟便决定给齐政这个面子,开口道:“老陈,你去将他们夫妇二人请进来。”

护卫点头,转身离去。

......

梦安客栈的后院门口,周元礼和周陆氏执手而立,面带忐忑。

陆家叔侄在看见齐政身边的陆十安护卫之后,也没有如一个无脑的反派一样,看不清形势地开口嘲讽,依旧拦着路,安静等着。

而一旁的围观群众也都没有离开,饶有兴趣地等待看笑话。

不管是周家的笑话还是陆家的笑话,只要不是他们自己头上的,那就都是好笑的笑话。

一双双目光汇聚的中央,护卫走了出来,径直来到周元礼夫妇身旁,伸手道:“二位,我家老爷有请,跟我来吧。”

四周登时响起的惊呼声中,惊喜之色瞬间填满了周元礼和周陆氏的面容,脑子里还没转过来,但脚步已经下意识地跟了上去。

同样下意识迈步跟上的,还有陆家的那对叔侄。

他们迫切地想知道,五叔为什么要见这两人,见了他们又会说些什么,甚至他们已经做好准备向五叔陈说真相,以免他被小人蒙蔽。

但他们的步伐,被一只手拦了下来。

护卫平静地瞪了他们一眼,“没叫你们。”

那份冷漠,就和方才他们拦住周陆氏时,一模一样。

陆家叔侄登时面色一滞,在四周的哄笑声中,尴尬得脚趾抠地。

直到护卫带着周家夫妇走得瞧不见身影,确定他们听不见自己嘟囔的陆洪才瘪了瘪嘴,“就他娘的一个护卫,牛气什么啊!”

陆家二爷却神色凝重,“你回去将此间情况告知你爹和父亲。”

陆洪一愣,“爹和父亲不是一个人嘛?”

陆家二爷一瞪眼,“我的!”

“你的爹和父亲不也......哦哦,好的!”

看着陆洪恍然大悟之后匆匆离去的背影,陆家二爷扫了一眼周围那些似乎正对着他指指点点的人,只觉得如芒在背,如鲠在喉。

狗日的周家,害我陆家今日丢了好大的脸!

另一边的周家夫妇,却压根没想着那个绝情而无耻的家族,他俩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人生的大起大落实在是太刺激了。

他们怎么都没想到,在看似绝望的境地之下,竟然能有这样的反转。

而带来这份反转的,是他们家中的一个小小书童。

虽然现在他们已经没把齐政当书童了。

但这事情依旧荒诞得让他们一度怀疑是不是真实的。

可等当他们亲眼见到陆十安,才终于确信了这份惊喜。

齐政站在一旁,默默看着周家夫妇惶恐见礼,陆十安平静应对。

这时候,他也才终于从对方身上,看见了朝廷大员不怒自威的气场,不再是那个被他随便“敲诈”钱财的红脸老头。

诉苦没什么好谈的,周元礼将事情讲了一遍之后,以陆十安的见识很快就捋清了情况。

在周家夫妇的期盼眼神中,陆十安沉吟片刻,缓缓道:“此事容老夫考虑,稍后将决定告知齐政,让他转告你们可好?”

大人物对下位者的征询,哪怕言语再恳切,也从来只是礼貌,而不是真的询问。

哪怕没在体制内厮混过,周家夫妇也懂得这个道理,连连点头,不敢有任何质疑。

“老陈,你带着他们,在附近走走,然后送出去吧。老夫还有事,就不远送二位了。”

周家夫妇虽然一时没想明白为什么要在附近走走,但还是恭恭敬敬地欠身回礼。

临出门之际,周元礼和周陆氏都扭头看了一眼齐政,眼神里不是请他帮忙的祈求,而是由衷的感谢。

许多人都会压制不住心头渐生的欲望,瞧见一个风华绝代的佳人,我能认识她就此生无憾了,我能和她共度良宵死也值了,我要能把她娶回家就好了......这并不是什么错,就连方才只盼望能见陆十安一面的周家夫妇此刻,心头也祈祷着陆十安能出手帮他们。

但他们的难得在于,没有忘记自己的初心,在齐政帮他们达到之后,没有厚颜无耻地再去苛求什么。

这份厚道与拎得清,就很难得。

陆十安瞧见这一幕,眼底多了几分柔和。

“来,坐下说。”

春光明媚的院子里,重归安静,陆十安便对齐政招了招手。

齐政刚在他对面坐下,就听见陆十安开口问道:“你可知为何老夫没有直接答复他们?”

说完他看着对面的少年,眼神之中带着几分期待。

他很好奇齐政在那高屋建瓴的思想和鞭辟入里的见解之下,对具体的事务和人心的洞察又有几分本事?

齐政对陆十安的心思,不说是完全猜中也能猜到个八九不离十。

而事实上,他在陆十安给出回复的时候,就已经在思考对方的用意了。

他微笑道:“第一,是用不着。如果鲁家或者鲁家背后的人忌惮你,有今日这场众目睽睽之下的见面就已经足够。如果鲁家不忌惮你,那你即使给出明确的答复也是一样。”

“第二,是给自己留些余地。毕竟只是接见了一下,又没有明确的态度亮出来。官场上,老辣的上位者向来都是将自己化身为一个情场老手风流浪子,秉持着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的原则。话不说死,事不做绝,任何时候,都将自己摆在有选择,有余地,能进退自如的地步。”

“至于第三点,恐怕是因为眼下江南这错综复杂的局势而有所顾虑吧?在下虽然不知道朝廷之事,但从卫王前来,就能猜到几分情况,这里的水,恐怕不是一般地深,否则也不至于让一个皇子前来。”

听到这儿,陆十安都忍不住想要给齐政鼓掌了。

这何止是天才,简直就是妖孽啊!

能把问题看到这个份儿上,其实不算非常难,衙门里许多积年老吏可能都能琢磨一些。

可问题是,齐政才十五岁啊!

十五岁能把问题看到这个程度,恐怕得是皇室或者顶级世家从小耳濡目染才有的本事吧。

再加上那些见识和看法,他忽然对齐政那位神秘的师父有了兴趣,到底是何方神圣,才有这样的本事,只可惜斯人已逝。

如果说硬要从齐政这番话里挑点毛病的话,就是那个奇奇怪怪的比喻了。

什么就像情场老手风流浪子,我们不就喜欢说点【你怎么看】【你看着办】【嗯好】这些模棱两可的话,然后搭配一点高深莫测的微笑让他自己猜去嘛,怎么就像浪子了!

他点着头,“不错,你分析得很对,那想来我让老陈带着他们夫妇二人走一走再出去的用意对你而言也很简单了。”

齐政微微一笑,并未开口,因为的确很简单。

“我很好奇,你这等才华,是受的什么人的教导,又是怎么沦落到卖身为奴,最后被周家买下的?”

闻言齐政的心头一咯噔,审查这不就来了嘛!

但转念一想,只要把陆老头忽悠过去,那今后他可就是自己的证人了,以他的地位,自己就再也不用担心什么。

于是他叹了口气,面露怀缅,影帝级的表情生动而真实,“家师的底细,说实话,在下也不清楚,他在镇海卫逗留了数年,见我伶俐,便收我为徒,说是要将一身所学倾囊相授,但只可惜天不假年,忽遭横祸,家师身死,在下也沦落进了牙行。”

“镇海卫......”

陆十安这位曾经的兵部大员,听见这个词,便想起了之前那场波及十余城的浩劫,面带戚容,“难怪......”

他忽然站起身来,朝着齐政深深鞠了一躬,吓得齐政连忙弹起来,“陆大人,您这是作甚!”

陆十安面带戚容,“镇海卫倭乱之时,老夫忝居兵部侍郎之职,天下兵事,老夫皆有责任。”

齐政连忙道:“陆大人您客气了,这怎么能怪得到你呢!”

“若是老夫当初更尽心一些,说不定便可以避免这些祸事,不至于让大贤殒身,让你全家蒙难。”

“您真的想多了,用不着如此。”

“齐政,你不必宽慰老夫,当初出掌兵部,老夫也曾立志要革新兵事,重振我大梁雄风,但没曾想,北面草原虎狼烧杀,南面狐犬劫掠,回想起来,老夫这个官当得......”

“您这就太矫情了,北面什么情况我不清楚,但这倭寇还真怪不到你头上啊!他压根就不是军事上的事儿啊!”

一句话,让院子中瞬间安静了下来。

陆十安霍然抬头,双目精光一凝,看向了齐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