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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草长莺飞好时节
春寒料峭的清晨,萧雪临裹着银鼠裘立在醉梦楼后院的青石阶上,指尖扫过马车里摞得整整齐齐的雪酿陶坛。这些经冬窖藏的佳酿在晨光中泛着釉色冷光,坛口封泥上还凝着霜花,仿佛将去年初雪的气息都封存在琥珀琼浆里。
自打程邺在醉梦楼闹出摔断腿的风波,已有百日未见那位小将军纵马过市的身影。往日总爱在朱雀大街掷金买笑的纨绔子弟,此刻怕还在程府祠堂的青砖地上跪着养伤。萧雪临拢了拢被晨风吹散的鬓发,袖中羊脂玉佩贴着腕间脉搏发烫——三日前接到内务府文书时她便知道,这场御赐的寿宴是归还玉佩最好的契机。
车轮碾过解冻的永定河畔,萧雪临掀起湘妃竹帘。河面浮冰碎玉般漂着,岸边垂柳新抽的鹅黄嫩芽沾着露水,像极了程家寿宴请柬上洒的金粉。圣上特命光禄寺协办的排场果然非同寻常,隔着三条街便望见程府朱门前川流不息的华盖马车,礼部官员正指挥着宫人将鎏金寿字灯笼挂满飞檐。
“仔细着!这十八坛雪酿可是要经御前太监验看的。“她轻声嘱咐驾车的小厮,目光扫过账簿上朱笔圈出的数目。内务府拨下的银钱足够醉梦楼翻新整个东跨院,若是今日差事办得漂亮,说不定还能讨到御赐的金字招牌。想到这里,她下意识抚了抚装着玉佩的锦囊,檀木匣里特意备下的那坛三十年陈酿,此刻正随着马车颠簸发出清越的叮咚声。
城东传来净街鞭的脆响,萧雪临望着渐近的程府门楣,忽觉掌心微潮。晨风裹着远处梅林的冷香穿帘而入,混着酒坛里逸出的清冽酒气,竟比往年任何一季的初春都教人清醒。
马车辘辘碾过青砖月洞门时,檐角铜铃恰被春风撞了个满怀。后厨张嬷嬷早候在垂花门下,未语先笑:“可算把萧姑娘的雪酿盼来了。“几个粗使丫鬟捧着檀木食盒碎步而来,管家用朱砂笔在账簿上勾画,银钱交割时特意多裹了半匹素绢,“今儿老夫人整寿,灶上煨着八珍鸭,姑娘若不嫌弃,且带伙计们喝碗寿面汤。“
萧雪临福身谢过,跟着穿竹布短打的小厮往东跨院去。过影壁时瞥见万字锦地窗棂里透出几枝西府海棠,碎金似的日影在卍字纹里流转,恍若佛前飘落的灯花。及至别院门前,迎面飞来一道曲水,青石驳岸凿着十二生肖浮雕,水面浮着几朵木樨,倒把游鱼染得满身金屑。
“这是照着沧浪亭的意趣修的。“小厮见客人驻足,指着檐下悬着的竹制惊鹿解释:“原说要引活水,偏老太爷说'无水处亦可有水声',便用机关做了这循环水。“话音未落,竹筒叩石的清响已漫过九曲回廊。“姑娘你且在这儿院里歇歇脚,稍后有人送面过来,这院里胜在景色别致,姑娘不嫌弃可以到处走走。今日诸事繁杂,我还得去帮忙。就不陪姑娘了”那小厮略有歉意,萧雪临急忙摆手“小兄弟客气了,别耽误了你事。”等那人走了她只一个人又到处看了看。
萧雪临沿着云纹卵石小径徐行,忽见太湖石后转出半幅银狐氅衣。定睛望去,那人正执天青釉执壶往定窑白瓷里斟茶,水汽氤氲间,眉目比身后的冰裂纹石屏更添三分冷意。山泉自石罅跌入青玉盆中,溅起的水珠沾湿他鸦青色衣摆,倒像早春新柳蒙了层晨雾。风过时,石桌上散落的《金石录》书页轻颤,恍然惊觉那抹身影原是嵌在山水长卷里的题跋。
假山侧畔的忍冬藤悄悄攀上他肩头,他却浑然不觉,只将茶盏往石案对面轻推半寸——正是萧雪临影子的落脚处。
初春薄阳穿过垂花门,在谢怀璋的茶盏上折出细碎金芒。他忽然察觉到藤萝架下有团杏色影子,抬眼便见个梳双丫髻的姑娘正攥着玉佩呆立,鬓角垂落的珊瑚珠随呼吸轻颤,青缎夹袄下摆沾着未化的霜花。最有趣是那双眸子,圆睁着像是受惊的幼鹿,偏生又含着雾蒙蒙的痴怔。
谢怀璋指节叩了叩紫檀案几,惊得那姑娘猛然回神。她耳尖瞬间烧得通红,胡乱行了个礼转身就跑,杏色裙裾扫过青砖上的忍冬纹,活像只慌不择路的兔子。廊下风灯在她发间投下流苏碎影,倒比满头珠翠更灵俏三分。看着逃离的背影,不由得轻笑出声,他这样让人害怕吗?
萧雪临扶着冰凉的太湖石直喘气,胸中似揣着百十面羯鼓。她将掌心玉佩攥得发烫,暗恼方才竟被那双含笑的凤眼勾了魂去。转过三重月洞门才惊觉周遭景致陌生,廊外松涛声里隐约传来宴席笙箫,偏生半个人影也不见。青砖缝里钻出的二月兰沾了裙角,她抬脚欲拂,却见绣鞋尖上金线勾的缠枝莲早被晨露洇得模糊。
“当真糊涂...“她倚着朱漆廊柱喃喃,腕间银镯碰在楹联木雕上叮当作响。远处忽有仆妇捧着漆盘匆匆掠过,那抹海棠红倏地消失在九曲桥头,倒比枝头黄莺还难捉摸。萧雪临望着池中倒影苦笑,水面浮着半片早开的桃花,倒似她此刻飘摇心事——原想着趁寿宴将玉佩悄悄还了,如今怕是要误了时辰。
石桌上青瓷碟里盛着新蒸的桂花糖糕,甜香勾得她腹中作响。萧雪临拈起一块又放下,指尖沾的糖霜在日头下泛着微光她将玉佩贴在发烫的脸颊,听见自己心跳与更漏声声相和,檐角铜铃被风惊动,叮咚敲碎一池春水。
前院礼炮声混着丝竹隐隐传来,应该是开宴了。萧雪临攥着玉佩倚在临水亭边。池中锦鲤曳尾游弋,忽被廊下脚步声惊得四散。
“公子腿伤未愈,今日寿诞特免了祠堂罚跪,人多口杂,万不能和人起了争执,不然老爷知道......“
“闻声,你真是越发啰嗦了,我心里有数。”折扇“唰“地展开声里,玄色衣角转过廊柱,“取玉箫来,祖母寿宴总要添些雅乐。“
小厮脚步声渐远,萧雪临抬眸时正撞见程邺斜倚朱栏。未待开口,那人已挑起眉梢:“小娘子可是在寻人,倒寻到后园来了?“
“物归原主。“她将玉佩托在掌心,程邺这才想起这小姑娘好像是三月前在醉梦楼见过,“及笄礼太贵重,实不敢受,却也不敢拂了公子心意,程公子若肯换把折扇......“
金丝楠木扇骨“啪“地合在她掌心,程邺抽走玉佩时袖间松香掠过:“都说醉梦楼姑娘最懂风月,偏你爱煞风景。“他忽又俯身轻笑,“对了,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萧雪临微微一怔,随即福身答道:“姓萧,名雪临。“
“萧雪临......“程邺低声念了一遍,眼中笑意更浓,“好名字,倒合该配我这临水亭。今日既相识,日后若去醉梦楼,还望姑娘多替我留几坛梅子酿。“
“程公子是贵客,来了一定好好招待,今年的梅子酿管够。“萧雪临浅笑回应。说罢行了礼就退下了。
锦鲤聚而复散,涟漪荡碎池中倒影。远处假山后,半幅青衫隐在竹影里,袖中狼毫在册页上簌簌游走。
寿宴正酣,程府前院张灯结彩,丝竹之声不绝于耳。宫娥们身着轻纱,舞姿翩跹,宛若仙子下凡。堂上主位的老夫人虽年逾古稀,却精神矍铄,满面红光,身着诰命夫人的吉服,端坐如钟。她笑吟吟地听着众人贺寿,不时点头应和,显得格外慈祥。身旁围坐的皆是上京城的贵妇人,个个衣着华贵,珠光宝气,今日程家的席面,果真是金贵非凡。
老夫人正拉着一位妙龄少女的手,低声笑语。那少女身着淡青色襦裙,外罩一件绣着兰花的褙子,眉目如画,笑意盈盈。她正是刚从庐州归来的徐清染。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笑道:“邺哥儿昨日还问你来不来呢,你父亲去地方任职这几年,许久不见,定是有话要说,快去吧。”徐清染微微颔首,谢过老夫人,便朝程邺走去。
她悄悄绕到程邺身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程邺从左边回头,未见人影,又从右边回头,依旧无人。正疑惑间,徐清染的脸忽然从前面探了出来,笑意盈盈:“邺哥哥,许久不见,你倒是长高了不少。”程邺一愣,随即笑道:“你这小丫头,还是这样的性子。”他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故作嫌弃道:“怎么不见你长,还是那矮子样,也不知道去了庐州是不是没得饭吃。”徐清染闻言,佯怒瞪了他一眼,两人相视一笑,仿佛回到了儿时。
正说笑间,忽听得有人高声唤道:“呦,程大公子这是腿伤好了,不知射箭的准头还在不在,敢不敢比试比试?”程邺循声望去,只见御史台关大夫家的儿子关山越正带着几个官宦子弟朝他走来。这几人与程邺素来不对付,尤其是关山越,仗着父亲在朝中的地位,时常与程邺作对。今日他们算准程邺腿伤未愈,便想借射箭比试挫一挫他的锐气。
程邺心中不屑,正要应承,徐清染却抢先开口:“君子不趁人之危,我看你们几个好大的脸面,谁不知道他这段日子伤了腿,偏趁着现在,平时比不过,现在只知道钻空子,我看赢了也胜之不武吧。”关山越闻言,脸色一沉,冷冷道:“你是哪家的娘子,男人说话你比划什么?”徐清染刚回上京,众人自是不识,语气也颇为不客气。程邺见状,连忙将她拉到身后,低声安抚:“别理他们。”随即抬头,冷笑道:“就凭你们几个草包,从小比不过,现在更是小爷我的手下败将。今日祖母寿宴,原是想安安稳稳过了,既然哥儿几个不给面子,那就别怪我手下无情了。”
程邺摆摆手,命人布置场地。众人见状,纷纷围拢过来,兴致勃勃地等着看这场比试。程父也被惊动,负手立于长廊下,脸色阴沉,隐有怒意。他虽不满程邺的张扬,但今日寿宴,也不好当众发作,只得冷眼旁观。
场地清空后,靶子被摆到了最远处。关山越拿起弓箭,正要开弓,程邺忽然开口:“慢着,射箭有何可比,没什么新意。而且谁不知道我关兄前些日子刚在神机营谋了职,整日与那刀弓剑斧为伴,私底下不知练了多少,和我比是否有不公之嫌?这上京城可是都知道我程邺打小就没碰过这。”关山越闻言,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心中气急,却又不好发作。程父在一旁听得更是怒火中烧,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心中暗骂:“这混账羔子,平日里不学无术,今日竟还敢大言不惭!”
程邺却不以为意,懒洋洋地道:“反正都是瞄准靶子比谁击得准,倒不如比弹弓,小时候都玩过,过程也一样,关兄以为如何?”关山越思索片刻,觉得弹弓虽不如弓箭规矩,但自己好歹在神机营操练过,总不至于输给程邺这个纨绔子弟,便一口应下。
程邺微微一笑,道:“好,既然要比,那就得有彩头。今日祖母大寿,孙儿准备了皇后娘娘御赐的玉箫来,想为祖母奏上一曲贺寿。今日若是输了,还望祖母切莫怪罪。另听闻最近关大人得了一株上好的雪莲,能延年益寿,安康健体,若我赢了,还望关兄割爱。”关山越冷哼一声:“好,若我赢了,我要你亲自在我家门口吹响此箫,奏一曲。”程邺点头:“一言为定,大伙儿也做个见证。”
比试开始,关山越先来。他深吸一口气,拉开弹弓,第一发便打中了九环,众人连连叫好。第二发稍偏,却也中了八环。第三发时,他瞄了又瞄,最终打中九环。关山越心中暗喜,觉得程邺不过是虚张声势,这么远的距离,能打到靶上已是运气。
然而,程邺却不慌不忙地拿起弹弓,只是略一瞄准,便射出一发。那头的小厮高声报到:“十环!”众人皆是一惊,关山越脸色微变。程邺调整了一下姿势,又是一发,“十环!”旁观的众人低声议论:“这程公子竟还有这样的准头,今天第一次见,还挺厉害。”程邺不理会旁人,最后一发石子飞出,依旧稳稳命中十环。
程邺放下弹弓,懒洋洋地朝关山越行了一礼:“关兄,程某今天献丑了,那雪莲还有劳关兄送过来了。”说完,他转身离去,只留下关山越站在原地,脸色铁青。
徐清染看完了全部过程,等程邺过来时,眼中满是兴奋:“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这个本事?”程邺狡黠一笑:“小爷我的本事哪是能随随便便露出来。走吧,今天寿宴圣上特赐了雪酿,这可是上京城独一份,你得好好尝尝。”两人并肩而行,笑声渐远,寿宴依旧歌舞升平,仿佛方才的比试不过是一场小小的插曲。
前院的热闹声远远传来,萧雪临隔着老远都能听到。与程邺分开后,她独自在程府中漫步,或许是运气使然,竟让她寻到了原先的院落。只见院中还有醉梦楼的小厮,一脸焦急地等待着,显然是在等她。萧雪临赶紧跑了过去。
“哎呀,小雪儿,你这半天去哪儿了?程府我们也不熟悉,不敢贸然去寻你,只得干等着,快急死我了。”说话的是与她一同前来的小厮李佩。
“没事,只是到处转转,没想到宅子太大迷了路,让你们担心了。”萧雪临有些心虚地说道。
“在这儿也大半天了,你可吃东西了?”李佩关切地问道。
萧雪临这才发觉肚子空空,又跑又走了这么长的路,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李佩见她狼狈,便道:“你快来吧,今天程府过寿,给来的人都准备了饭食,我们都吃过了,给你留着一份呢。吃完了还得赶紧回去,晚了东家该担心了。”
萧雪临不再客气,在桌前大口朵颐起来。酒足饭饱后,她跟着程府的小厮一同从后门出去。今日折腾了这半天,来的时候天刚亮,这会儿回时夕阳已出,正好可以好好看看上京城春天的傍晚。
马车缓缓驶过街道,夕阳的余晖洒在青石板路上,映出一片金黄。路旁的柳树已抽出嫩芽,微风拂过,枝条轻摇,仿佛在向她招手。街边的摊贩正收拾着摊位,偶尔传来几声吆喝,夹杂着孩童的嬉笑声。早春的傍晚,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令人心旷神怡。
一路摇摇晃晃地驶回醉梦楼。刚下车,便见丽娘在门口等着。还未等萧雪临开口,丽娘便连珠炮似的发问:“你这妮子怎的去了这么久?可是遇到了麻烦?东家连着问了几次,你可算回来了,快去跟她报了今天收了多少钱,念叨一日了。”
“好好好,莫急。今日只是赶上老夫人过寿,多留了一会儿吃了饭,没得什么事。酒钱都如数收回了,还得了些打赏,我这就去回了东家。”萧雪临安抚道。
丽娘闻言,眉头稍展,但仍不放心地说道:“东家今日可是问了好几回,生怕你出了什么岔子。你赶紧去回话,别让她再担心了。”
萧雪临点头应下,快步走向东家的房间。东家见她回来,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仔细询问了今日的经过。萧雪临一一作答,并将收回的酒钱和打赏如数上交。东家听后,满意地点了点头,叮嘱她早些休息。
待她从东家房里出来,已是掌灯时分。醉梦楼里正热闹着,萧雪临只觉得今日分外疲惫,账目粗粗对了下便要睡下了。下次可不想揽这么累的差事了。
楼里的姐妹们见她回来,纷纷围上来关切地问候。有人递上一杯热茶,有人为她捏肩捶背,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气氛融洽而温馨。萧雪临心中暖意融融,虽累却觉得值得。
夜深人静时,她躺在床上,回想着今日的种种,心中感慨万千。早春的傍晚,程府的繁华,醉梦楼的温暖,一切都如画卷般在脑海中浮现。她轻轻叹了口气,闭上眼,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