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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无面
家门前的石坎上积了层薄灰,张泽摸着新修好的房门,看到院中那株本该被熊妖摧折的桂树,已经恢复生机。
“郎君找谁?“母亲挎着竹篮推门时,袖口草药香与去年冬日分毫不差。
她脖颈空荡荡的,那里本该挂着丈夫求的护身符,此刻却像屋后那座空坟般被某种力量抹平褶皱。
张泽张口欲唤,却只是无语凝噎。
妈妈不记得我了。
“用你母亲和妹妹的记忆换冰魄,我可以直接帮你治好妹妹...”楼灵那沙哑的笑声又在脑海里响了起来。
他在母亲错愕的目光中仓皇后退,跌坐在篱笆外的枯井旁。
月光将井沿青苔镀成银霜,水里倒映的面容呆滞而悲伤。
房间纸窗内忽地爆出张雀的笑声,惊得檐下麻雀振翅飞去,翅尖扫落几粒檐溜冰晶。
“娘!快进来吃饭了!“少女清脆的嗓音裹着热气穿透窗纸。
案板上的擀面杖咕噜噜滚落,张泽本能地要冲进去捡,张雀早已赤着脚丫跑来。
褪色的红绳擦过窗棂瞬间,他忽然看清少女眼瞳,那眸中的疑惑和陌生,让他心中化为千里雪原。
雀儿也忘记了。
张泽匆忙回应着母亲和妹妹的问候:“走错了。”一边退后,离这个熟悉的家越来越远。
直到双脚走出很久,张泽才恍然惊醒。
转头看去,那熟悉的房间中,依稀还能听到雀儿活泼的笑声,和母亲温和的话语,纸窗里的热气,是饭香味,也或许是他眼眶蒸发的多余水分。
...
暮色漫过打谷场时,张泽蹲在稻秸堆后啃冷硬的黍饼。
场院西头狗蛋正抡着连枷击打豆萁,憨厚的吆喝声混着豆粒迸裂的脆响。
狗蛋是村中的傻子,能自己吃喝,但需要村中人轮流救济,每年在家中放好吃食。
那傻子忽然丢了农具跑来,蹲在张泽身前,糊满泥巴的手心托着颗野山楂:“吃!“
张泽怔怔望着红果表皮的反光。
村里唯有狗蛋还能模糊记得他,这个三年前高热烧坏脑子的邻居,每日总将捡到的鸟蛋野果塞进他窗棂。
前日替他修屋顶摔伤时,傻子还捂着流血的手肘傻笑:“粥,香。“
更鼓响过三声,张泽摸黑躺进狗蛋家的稻草堆。
霉味里混着新晒谷穗的清香,傻子震天的呼噜声竟比白凤山的松涛更安神。
直到天际泛起蟹壳青,铁蹄声踏碎晨雾。
领头军士挥鞭指向窗口:“征兵抽丁!屋里可有男丁?“
“我去!“
瓦片簌簌震落,张泽从腐坏的门板后推门而出。
村中已无人记得自己,唯独剩下狗蛋这一个朋友了。
张泽嘴角弯起一个弧度,远走吧,这也是对自己的救赎。
军官眼中闪过一丝讶异,第一次见这么主动的人,语气也平和了一些:“‘赤字马’可听说过,边关告急,赤字马每户有男丁者都要抽一丁,随我走吧。”
...
行军第十二日,赤字马踏过落雁峡最后一道冰河。
张泽牵着驮辎重的老马仰头望去,西宁城的夯土墙矗立在龟裂的戈壁上,城楼箭垛间飘动的“虞“字旗被风沙撕成缕缕血线。
“新兵蛋子!“刘波用刀鞘戳他后腰,黧黑脸上溅着不知名的污血,“看见营房东头那株歪脖子树没?每片叶子都沾过楼兰人的脑浆。“
这猥琐汉子自和张泽分到同一个百人小队后,便喋喋不休地传授“苟命九诀“——如何在战场上装死,如何偷藏伤药,甚至如何用死人指甲盖当护身符。
张泽摇摇头笑了笑,在这荒凉的沙场上,他竟然感到心中的千里雪原,有了融化的迹象。
月夜练兵场上,杨洛笙的剑锋第三次挑飞张泽的木刀。
这位以“冷面阎罗“闻名的百夫长,在收剑时用剑柄轻敲他颤抖的腕骨:“战场不是江湖,杀人讲究截脉三分。“
汗湿的后背撞上兵器架,张泽恍惚看见父亲握着镰刀演示割麦角度——原来所有关乎生存的技艺,到最后都是相似的残忍温柔。
篝火噼啪爆开火星时,刘波鬼鬼祟祟摸出酒囊。“等老子卸甲归田...“他醉眼乜斜着勾勒幻想中的宅院,“东厢房住大娘子,西厢纳个胡姬,再生七八个崽子...“
张泽低头缝补撕裂的护腕,指腹被粗麻线磨出血珠。
远处传来巡夜兵的梆子声,混着沙粒的风里忽然掺了丝艾草香——像极了离家前夜,母亲蹲在灶灰里煨的艾草糍粑。
杨洛笙的斥责声撕破晨雾时,张泽正跪在沙地上擦拭长剑。
昨夜刘波偷藏的羊皮水囊被掷在跟前,年轻将领的剑尖挑开系绳,清冽泉水瞬间渗入干裂的土缝。
“战场上每一滴水都能换条命。“冰冷嗓音随着剑锋贴上他喉结,“记住,活下来的人才有资格谈愧疚。“
西垂的日轮沉入烽燧台时,张泽一人立在练兵场。
沙尘在残阳里凝成血色漩涡,却分明是温暖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