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黄昏篇
江场的身体刺破水面时,东京湾正在死去。
暗红色的海水像一锅冷却的铅液,裹挟着辐射尘的浪花在防波堤上撞成齑粉。他张开双臂拥抱下坠的虚空,手术刀般锋利的寒风割开衬衫,露出左胸那道蜈蚣状的疤痕——三小时前,医生指着CT影像上葡萄串似的肿瘤说:“晚期,扩散了。”诊断书最后一页的放射性警示标志,在记忆里灼烧出焦黑的洞。
水面上漂浮的油污倒映出扭曲的天空。积雨云呈现某种病态的暗紫色,像是溃烂脏器挤出的脓液。他想起孤儿院那面总是渗水的天花板,在核弹降临前的夜晚,霉斑也是这样缓慢地吞噬着星光。十二岁那年的暴雨夜,他蜷缩在发霉的榻榻米上,听见院长嬷嬷在隔壁房间啜泣——那是他第一次意识到,连神明也会被遗弃。
“至少能自己选择结局。”江场闭上眼,任由重力牵引身躯沉入深渊。防波堤上生锈的警示牌掠过视野,「立入禁止」的字样被酸雨腐蚀成模糊的血痂。
刹那间,他理解了为什么投水自尽被称为“最温柔的死刑”。海水从鼻腔涌入的触感如同液态丝绸,耳膜承受的压强像是母亲临盆前的宫缩——如果母亲真的存在过。那些在化疗期间啃噬肋骨的癌细胞,此刻化作千万尾发光的小鱼,正欢快地游向脊髓深处的黑暗。他忽然想起化疗室窗台上的金鱼缸,那条独眼的鎏金总是用吻部撞击玻璃,直到鳞片剥落成惨白的月牙。
但死亡背叛了他。
某种粘稠的流体突然涌入气管,不是海水,更像是被加热到临界点的液态金属。江场在剧痛中蜷缩成胎儿姿态,视网膜上炸开无数棱形光斑。他听见自己发出介于惨叫与啼哭之间的怪声,喉管里喷出的幽蓝液体在水中凝结成珠,每一颗都在下坠过程中膨胀成拳头大的透明水母。那些生物伞盖下的发光器,竟排列成人类视网膜的锥细胞结构。
“这他妈...是什么...”他的声带震颤着不属于自己的频率,每个音节都激起水母群的共振。三只变异体突然爆裂,粘液在海底绘出梵高《星空》的纹路。
指甲抠进防波堤缝隙,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那些诞生自呕吐物的水母群正在空中跳着死亡华尔兹,半透明的伞盖随着呼吸频率明灭,触须抽搐时发出的嗡鸣像是管风琴在教堂地窖里低吟。更诡异的是,当水母触须扫过生锈的起重机残骸时,金属表面立即滋生出珊瑚状的紫色结晶——江场认得那种晶格结构,与放疗仪器里的锎元素同位素一模一样。
左胸疤痕传来烙铁灼烧般的痛楚。他扯开浸透的衬衫,发现那道术后增生的疤痕此刻已化作银河状的光纹。无数发光的微粒在真皮层下奔流,如同超新星爆发时的物质喷流,在心脏位置汇聚成逆时针旋转的星云图腾。当他用手指触碰光纹时,远处报废的核电站废墟突然传来钟鸣,十二道蓝光刺破天际,在云层刻下衔尾蛇的图腾。
远处传来断续的嘶吼。
三具挂着海藻的丧尸正沿着海岸线蹒跚。最前方那具穿着自卫队制服,腐烂的面部残留着防毒面具压痕——那是三战时标配的VK-9型辐射防护装备。它腹腔漏出的肠管随着步伐摆动,像条沾满沥青的绶带,末端还系着半枚生锈的旭日勋章。江场本能地缩向废弃集装箱,后背撞上某种粘腻的物体——那是团正在搏动的肉瘤,表面布满神经突触般的血红丝线,每次收缩都喷出带着樟脑味的粉雾。
但丧尸们毫无反应。
它们的眼球如同被福尔马林浸泡过的玻璃珠,浑浊的晶状体上映出江场抽搐的身影。腐烂的声带挤出漏气般的嘶鸣,那声音让江场想起孤儿院那台老式示波器——当院长调试设备时,总会发出类似的电磁噪音。当其中一具丧尸踩到水母残骸时,突然像触电般剧烈颤抖,颌骨以违反解剖学结构的角度张开120度,吐出大团缠绕着荧光的海草。那些海草落地即开始疯长,藤蔓上绽放的花苞里,竟包裹着微型的人类头骨。
夕阳正在死去。
富士山的轮廓被染成凝血般的暗红色,山腰处的云层突然开始逆时针旋转,形成直径超过二十公里的卡门涡街。仿佛接收到某种无声的指令,整个海岸线的尸群齐刷刷转向火山方向。数百具行尸走肉同时屈膝跪倒,腐烂的膝盖骨撞碎在混凝土残骸上,粘稠的黑血渗入大地裂缝,竟滋养出大片荧光蕨类植物。它们扬起残缺的下颚,声带振动出类似诵经的颤音,那音调让江场想起孤儿院圣诞节破旧的老式唱片机——当年那台机器总是把《平安夜》播成德日双语混杂的诡谲旋律。
“あめつちの...”(天地の...)
沙哑的日语颂唱中混杂着英语与汉语的碎片,像是不同频段的无线电波在争夺同一具肉体。自卫队丧尸的右手突然插进自己眼眶,抠出半融化的眼球举向天际,黏连的视神经在风中飘荡如招魂幡。在它身后,更多丧尸开始撕扯自己的肢体,断指与肋骨折射着夕阳的余晖,在辐射尘中组成诡异的几何图案——江场突然认出那是铀-235的晶胞结构。
他的太阳穴突突跳动。那些光纹正顺着锁骨向颈部蔓延,他能感觉到皮下有无数细小的晶体在生长,就像三年前在实验室见过的锗晶体提拉过程。当最后一线阳光被富士山吞噬时,整个港区的废墟突然被幽蓝照亮——数以万计的结晶花从混凝土裂缝中绽放,每片花瓣都是棱镜,将暮色折射成光谱的囚笼。江场的影子被拉长投射在集装箱上,那轮廓分明是某种多足节肢动物的形态。
“你醒了。”
沙哑的女声从集装箱顶部传来。江场猛地抬头,看见逆光中坐着穿白大褂的女人,她的左眼是机械义眼,暗红色的光学镜头正在收缩对焦。右手指间夹着正在燃烧的陨石碎片,那火焰呈现诡异的非欧几里得形态,时而蜷缩成克莱因瓶,时而舒展成彭罗斯三角。女人深吸一口,烟头的火光映出她颈部蔓延的晶体纹路——和江场胸口的星云图腾如出一辙,只是她的纹路中流淌着液态的暗物质。
“欢迎来到东京,”她吐出荧蓝色的烟雾,那些烟尘在空中凝聚成德雷克方程式的符号,“或者说,第三次冲击后的神罚游乐场。”
海浪突然狂暴起来。在女人身后,东京湾深处升起十二道水龙卷,每道漩涡中心都漂浮着发光的茧。江场隐约看见茧中的人形轮廓,他们的胸腔同样闪烁着星云状的光芒,就像无数面映照着他的镜子。其中一个茧正在剥落,露出与江场完全相同的面孔——只是那具身体的后脑连接着章鱼触须般的生物电缆,正将数据流注入海底光缆。
防波堤开始崩塌。在坠入新生的漩涡前,江场最后看到的画面是:那些跪拜的丧尸突然集体转向自己,腐烂的声带挤出人类语言。三百具尸体以完美同步率开口,声波震碎了港区剩余的玻璃幕墙——
女人的机械眼迸发出伽马射线暴级别的强光,她背后的十二个光茧同时炸裂。江场在自由落体中看见自己的倒影:那不再是人类,而是某种嵌合着珊瑚、晶体与量子回路的生命体。海底深处,东京湾的淤泥正在隆起,形成直径三公里的生物质反应堆,表面浮动着所有死于核爆者的面容。
在意识消散前的瞬间,他听见了母亲的哼唱。那是广岛核爆纪念碑下永远循环的八音盒旋律,混着反应堆冷却池沸腾的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