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章 《了赠一枝春》(上)
五月初五,端阳日。
本该是家家户户沐浴兰草、祈福辟邪的日子。沈舟身披铠甲,带兵于苇州护城河外,兵临城下,声势浩大。
军规森严、大名鼎鼎的北骑军?安平赫赫有名的一国将领?
本以为苇州一别,此生便不会再相见,一切,她都没有料到。
再见时,已是兵戎相见。
密云翻涌,气温骤降,刺骨的寒风拍打在脸上。她的眼中闪过一刹那的迷茫与错愕,本来燃起来的心瞬间暗淡直至坠入深渊。那是第一次,她失掉了从容的模样,惴惴不安。
一直以来为她所尊敬的先生,授之以书道的先生,此刻硬生生换了个身份,并且还带兵包围了她的家。
话本子里有很多重逢,偏偏,这种,她从没见过。
她不敢相信,那是一场惨绝人寰的杀戮,大雨滂沱,像是要血洗苇州城。
城中百姓来不及收拾行李,拖家带口的往城南的方向跑。年迈的、逃不了的,便紧闭家门,以防被军队抓到。
他究竟还有多少是她不知道的,他是一个怎样的人。故事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骗局吧。所有事情像是被写好的一样,不受任何阻力的开始走向毁灭。过往的一切现在反倒像虚情假意,讽刺的很。
家仆为了保护她,系数在逃亡的路上被杀害。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那么多无辜的百姓,与他有什么深仇大恨。
一路上,她像是一只被抽走了灵魂的狼狈木偶。
炮火加袭,城内烽烟缭绕,到处都是烧焦的难闻的气味儿。李晟登上城楼,带着余下散兵,誓与苇州共存亡。
“李某早已无意于朝堂,为何苦苦相逼,屠戮我族人与百姓?”
李晟看着蒙面军队的头目,愤愤道。
男人声音沙哑,似是喉咙受过伤。
“李大人,我们也是奉命行事。”
李晟冷笑一声,无需询问他便已知晓,不过是一段前朝旧恩怨。
“你的旧疾,看来没有治好,遍寻天下名医,也不过如此。”
李晟拔剑而起,带领身后的战士与敌人殊死相搏。终是以一不能敌十,身负乱刀,血尽而亡。李氏妻阮长安赶来时,只剩下李晟冰冷冷的尸体。阮长安仰天悲愤,终自刎于城楼前,以死殉夫,以死殉城。
双亲惨遭遇害,她概不知晓。
邵宁带着她穿过一片竹林,依旧没甩掉身后的追兵。
飞来的弓箭划伤胳膊,邵宁一跃而下,将随身携带的短刀递与李鱼书:“小姐,往北,去找汝南林图。”
李鱼书孤身逃到一个破败的寺庙,听到逃难的百姓议论。李氏夫妇已以死殉城,双双殒身。此消息于她而言,如雷霆加身,她在寺庙的神像后哭了好久,恍惚无措。
不足半个时辰,追兵找到她,追至悬崖。她踉跄的往后退了几步,至亲惨遭杀害,她早已心如死灰。
李鱼书毅然决然的跳下了悬崖,大抵上,人是无法和命运抗争的。如若被抓,还不知会遭受怎样的凌辱,她性子刚烈,不会给自己留退路。
湖水侵入鼻腔的感觉很是刺痛,眼看着光线逐渐微弱。她在水里,身子不住地下沉。五指微微蜷缩想要抓住些什么,只有水流从指尖划过,无能为力。
求生的意志逐渐薄弱,水流逐渐进入咽喉鼻腔以及肺部。
冰凉的水,刺骨的冷,她任由着自己的身体往下沉去。合上眼的那一刻,腰间似乎有一双手,熟悉的香味儿,似乎被人禁锢在怀里。
……
鲜血不断从肩膀处顺着胳膊手腕滴在地板上面,府中上下步履匆匆,纱布换了又换。一盆盆清水被染红,大夫将其伤势处理好,就赶忙带着药箱转移阵地。
沈芷书意外坠入湖中,受了寒,昏睡了七天之久,其间一直发着高烧,语句不清,口中喃喃着一些名字,旁人都听不太清。
大夫给她施了几针,现在能醒过来,已是不易。
牧野千骑图的木质屏风后,她像一只受惊的小鹿,看着一旁的软烟罗的纱帐,不自觉的往后躲了躲。
“这是哪儿?”
他靠近她,她眼里便流露出惧怕、怯懦。
沈舟觉察不对,怕再吓着她,不敢再贸然上前去。他攒了攒眉毛,嘱咐一旁名唤茯苓的人照看好她,大夫给她号了脉后便随沈舟出去。
“如您所说她醒了,现在吾妹是个怎样的情况?”
大夫握了握手里的药箱,言简意赅:“沈小姐许是受了惊吓,如今这般是一种身体的自我保护反应,我看过这么多个病人,都是很正常的情况,公子无需担心,还是须一步一步来。”
朱冽先生医术精湛,沈舟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后面有什么特别需要注意的地方。”
“之前开的药方继续服用即可,往后剂量可以减半,日常可以食一些温里祛寒的药膳。”
大夫说着,从袖袋里拿出一张折好的药方递给他:“将药材碾碎混合,敷于右肩。三天更换一次,将军守漠北负重,如今又添新伤,还需照顾好自己。”
“谢过先生。”
沈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轩窗开了点缝隙,室内除了药石味儿,多了鲜活的清新。
生有暖炉,所以并不会完全与外面的冷气相交融。
待她喝完药后,沈舟便让下人都退了下去。步伐缓缓,他走到床边,小心翼翼替她掖了掖被角,生怕有半分惊扰。看她的脸,李鱼书眉心扭在一起。是又做噩梦了吗,他静静的看了她好一会儿。原本清丽的面容现在多了九分憔悴,让人觉得近在眼前,却又远隔千里。
这样的情况,或许也是件好事儿。
他无权抉择她的人生,却又心存侥幸,希望,她是尽可能忘了。
隔日醒来,除了为她梳妆的茯苓,她第一个看到的,仍旧是沈舟。
沈芷书没说什么,目空一切,眼神麻木的像一潭死水。
“身体孱弱,还需静养。”
沈舟语气柔和,吩咐下人给她准备一些清粥小菜。他刚想出去,她突然伸手攥紧了他的衣角。觉得不妥,随即放开。
沈舟回过身,对她笑了笑:“放心,哥哥不走。”
沈舟寻了张椅子,安静的坐在窗边。
沈芷书看着他,歪了歪头。
“哥哥?”
……
失足落水之后,沈芷书的睡眠开始变得脆弱,经常性地便会从梦中惊醒,接连做着相似的噩梦。白日里,她也不爱说话,总是爱坐在院子的秋千上怔怔的盯着一处发呆。
沈舟吩咐医师每半个月都要给她备些“安神汤”,事无巨细。
室内的花花草草换成了有助于睡眠的绿萝,五天一更换。
她穿衣服的布料,都是他一一挑选,唯恐沈芷书有分毫不舒服。
城外告示
案犯李氏女苇州人士
畏罪潜逃,搜捕未果,见者上报,重金悬赏。
直至前日官兵在朔河上游打捞出一副已经被泡的臃肿的尸体,昨日此番消息迅速在安平城内传开,百姓们议论纷纷,风头过了,人们渐渐忘了这回事儿,此案最后草草了结。
“你?”
夕阳西下,沈芷书走出房门,同沈舟坐在院子的一棵山茶树下,茶水淡化旧忆,余辉映照着枝桠。那是她身体康复以来第一次正式问他。
前些时间,她听府中的下人说自己是在外面贪玩不小心掉入了湖里,因此才生了病,醒来就不记事儿了。府中上下,除了管家,她没见过任何长辈的身影,想来应是双亲早早离世。或许,一直以来她便是和这个哥哥相依为命。他们是彼此在这个世间唯一的亲人,格外重要。
“沈舟”
他缓缓开口,说出自己的名字。
沈舟看她时的眸光,总是一种能吞噬人的温柔。
“沈......舟”
从她嘴里念出这两个字时,隐隐约约,她觉得自己心里似乎空了一下。既是兄长,她却只能忆起一点琐碎的片段。刻意去琢磨,大脑就会本能的阻止她,胸腔似是喘不过来气。
“那……我?”
恍惚被风吹醒,府里的人一直都是“姑娘”“小姐”的唤她。所有人都重她敬她,没人敢直呼她的名字。养了有小半个月,身子如今好了九成。
“沈芷书”
沈舟一直都很有耐心。
“我们?”
“我是你兄长”
……
“冬月二十四,是你的生辰。”
“父母走得早,你小时候总爱缠着我给你买北长街的糖葫芦。不给你买,你就哭。”
“书房的那只明黄色的丝雀是你的鸟儿,它叫小鸣…”
她还没有细问,他便回答的妥帖。
沈舟向来是个周全之人,他的声音清冽干净。院中过分寂静,此时唯独的一朵红茶花“倏”的从枝头落下。他伸手在杯子里蘸了茶水,在石桌上一笔一捺,同她解释:“芷是白芷的芷。”
她似笑非笑听他讲着她儿时的过往。
至此,安平城内多了一位眉目清澈如水的大小姐,常伴在沈舟左右。雍容大雅,不拘形迹。她的眸子里、骨子里都给人一种冰冷疏离的感觉,这一点,倒是和他那个哥哥相似。两个人不说话时,都像是腊月天儿的寒霜降。
安平城的夜,笙歌未歇,夜色旖旎。
每条街,细致到每条街上的每家铺子,个个儿都点了花灯。
“看来,那位也不想再重蹈先帝覆辙……”
置身于景楼之中,陆玖辰手里捏着酒盏,风流不羁的躺倒在雨花阁的云雨间内。他对面坐着的是裘廷,不仅是他的好兄弟,更是安平城内数一数二的富商。
裘廷面无表情,见他没说话,陆玖辰又说:“裘兄可知道前些日子苇州的那一番祸事,听说李氏一族,满门倾覆……”
无法想象当时是一个怎样惨烈的场面,陆玖辰忍不住“啧”了一声,再次强调了一声。
“李氏退居世外已经那么久了,这该是多大的仇,可是满门啊。听说最后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统统丢进了乱葬岗,被野兽啃的骨头都不剩。”
头梳灵蛇髻的女子为他斟了一杯酒,送到他嘴边,笑弄道:“公子今日前来过生辰,就不要讲这些了,说的奴家害怕……”
陆玖辰伸手逗弄了一下她的下巴,搂住她纤细的腰肢,轻声咳了咳:“不讲,不讲,如此晦气。”
随后,又来了几位,客间的门被打开,每个人手里都带着些从五湖四海搜索来的奇珍异宝。目的都一样,恭贺陆玖辰的生辰。谁人不知,他的姐姐陆嫚嫚圣宠正浓,讨好陆玖辰,对于他们来说,怎么看都没有坏处。
李氏那般的腥风血雨,在外人口里,只不过是酒席间的一番言笑焉焉。
“诶?”陆玖辰愣了一下,片刻,他问:“沈舟呢?”
他放下酒杯,目光又扫了一遍。
“沈舟,没来吗?”
裘廷道:“沈舟家中有事。”
陆玖辰问:“什么事儿?连兄弟的生辰也不来了。娶妻还是生子?……”
清黛依偎在裘廷身旁一丝不苟的剥荔枝,果肉分离,拿起一颗放进嘴里,头也不抬的接着陆玖辰的话讲:“听说是寻回了失散多年的胞妹。”
“哦?”陆玖辰挑了挑眉毛,觉得新奇:“还有这番事儿。”
“嗯呢”
清黛和裘廷对视了一眼,摇摇头:“人家好不容易找回妹妹,就让他和家人团聚一阵子吧,你可别去骚扰人家。”
她当着众人的面说。
陆玖辰嘴里的酒差点“眦”出来:“清黛,你这话什么意思……”
清黛唇角微扬:“字面意思。”
她转头看向裘廷:“你说对不对。”
裘廷顺着她的意思点点头,带着溺爱。
“行,你们两张嘴,我一张。以多欺少,不算好汉。”
陆玖辰一脸不服气,转头笑脸盈盈的去跟后面的来客敬酒。
深秋时节,天气凉飕飕的。
枝头几片倔强的柿子叶不肯被风吹落,挂在那里摇摇欲坠。
沈芷书沿着花园的池塘散步。秋季,各色菊花开的灿烈:晨霜、紫蕊、甘橘、玉壶春、杭白菊……菊花虽有祛热明目的功效,但她不喜菊香,欲转身回去。
“芷书?”
沈芷书定住了脚步,从另一条小径走来一对男女。她端详着对面两个人,只因两人穿着同样的天青色衣衫,她却觉得仙风道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