姗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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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了赠一枝春》(上)

《了赠一枝春》原连载晋江。

(现改为短篇发表。)

常听府里老一辈的亲侍说,二十年前逢至乱世。古之中都,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加之帝业不稳,权臣势力逐渐强大,中道崩殂。

北境之外各地势力蠢蠢欲动,意图彻底分裂中都。

楊谌建是第一个上书的谏官,可偏偏当朝皇帝是个是非不分之人,耽于享乐。对于楊谌建的话视若无睹,于是这国运就逐渐朝着一个不可挽回的境地走去。

天子怒,废其宰相一职,族诛连坐,并以此为由,诛杀了上百名与此相关的官员将领。

无休止的沉浮,大势所趋,在这其中,没有人可以掌控自己的命运,无论是名将还是才女。千秋功名转瞬即逝,李家世代皆为朝中重臣,也难逃例外。也许是看透了朝代更迭,新旧衰退的规律。为保族人,也断不做奉承附庸之辈,家主李晟褪下官服,递交一封辞呈,一别仕途。

李氏举族南迁,途中见一地“苗生满阡陌,来往皆有序”,烟雨蒙蒙间便在此地停了下来。没想到,这一停,便是往后余载,就此世代扎根。

苇州有亭台楼阁,山水希奇。一草一木皆雅韵,山川之美,古来共谈。

山峰软暖,这里成了李晟后来二十多年的心灵故乡,不同于血缘。

须臾数年,李晟便娶了当地医家阮氏之女阮长安,夫妻二人举案齐眉,鹣鲽情深。隔年冬日,阮氏诞下一女。冬日的霜花洋洋洒洒,覆盖了苇州城的绵延群山。在冬日阳光的照射下,那片纯白,格外好看,浸人心魄。

外祖父赐名鱼书,字舒安,愿此女一生蓬勃展也,平安喜乐。

苇州郊外有座三十七层青砖石斜塔,历经风雨,屹立不倒。

佛塔与周身的环境相结合,无不透露着肃杀之气。塔内有壁画记事,佛窟用来存放珍贵典籍,有专人看守。塔在山间,于山顶向远处眺望,栾木葱葱,江景变幻。

苇州的水土最是养人,古往今来,爱山水的人内心多澄明,虚怀若谷。

李氏幼女鱼书,相貌秀雅,生于温室,性好山水,无论是在书中还是在工笔之下。

两三阕词、四五幅画,记录的是她在苇州十六年的所见所闻,浮岚飞翠,曡立云表。

鱼书初衷,此生绝不拘囿于方寸之地,无论身形。

朱阁夜深,风将梅花香送入窗前。

李鱼书伏案在旁,桌上的烛火映照在脸上,细致入微。待最后一笔落于纸上,曲折流畅。恬淡的眉目下,她的嘴角勾勒起好看的弧度。作为家中独女,备受宠爱,虽有锦衣玉食,却未曾养成娇惯的性子,不爱朱缨宝饰,偏爱美酒,少年侠气,市井乡野。

光景如昨,又是一年正月十八。

李鱼书一步一步踏上台阶,脚踩积雪。山上数十棵百年不老松倒挂两米多长的冰溜子。雪花落下的簌簌声,背对着潥水,麓山的白,她亲眼所见,大自然的恩赐,美到隔绝尘世。被隐没在雪中的道德府,显得更加雄伟肃穆。四下无人,她偏执的觉得,这场雪为她而下。

落雪,极美。

一道影落入清眸,顷刻间转换了心意,这场雪不单单是为她而下,而是他们。像是为此刻的相遇埋了伏笔,做了铺垫。望是天公作美,亦或飞升的神明重返人间。

十七岁生辰这天,李鱼书在这里遇到了沈舟。那时的他撑着伞,玄色衣衫,孤冷如斯。与这周身的皑皑白雪比起来,毫不逊色。淡漠清寂的五官,宛如画中谪仙,不染纤尘。眼神清冷倒也干净。她偶然捕捉到某一刻,雪花调皮的顺着风落在他鬓边的发丝上,不久后融化消失。

他从她身侧路过,大冷的冬天,她握着纸伞的手开始渗汗。

如果是一念之间,那也便是实实在在的一念之间。她眉眼弯弯停下脚步,却不敢上前,在原地怔松好久。大雪下的愈发迷离,最后令她差点迷了路。

她见过许多男子,却没见过这般出尘如玉的男人。是日大雪,缘分难决。

雪停,归家。生辰宴与家人欢庆过后。

是夜,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原是月色与雪色,都敌不过白日里那一抹春色。

日子过得愈发的慢了,那人的身影就像是印在脑子里。她时常独坐于窗边,静默沉思。偶尔又拾起画笔,描摹着那日的场景。画中的场景如何的新雪压枝、如何的摇曳不休,都被她细致留笔。而工笔下的人,不仔细看,更像是给山水作配。

栈道洁白,那一尺多厚的雪,颠覆了她心中的旧光景。

苇州城内多山水,她一人一骑,去过很多的地方。

同年新帝临政,早在李贺未称“帝”前,他还是个藩王,彼时便看中李晟的政治才能,多次派人欲请李晟出山,却次次被其婉拒。

苇州城内众说纷纭,李氏家主性行寡淡,早已无心官场。

岁寒之日过去,往年苇州的春,来的并不是很早。偏偏万物像开了灵窍,人间初暖,便花枝满头。

有百姓赞叹今年春光无限好。亦有百姓担忧天地之间阴阳失和,“温”同“瘟”,如是《春秋》记:季春行夏令,则民多疾疫。抗不过冬的老人与孩童,比着往年只多不少。遂就开棚施粥,无偿为百姓诊治,布施药剂,是阮家每年都会做的事情,老壮青少,人人有责。

教书的夫子因年迈的老母亲病故,写下一封辞归书。在账房结算了月银,当天下午,夫子便离开了。夫子临行前对李鱼书再三叮嘱,温习功课,不可懈怠。她允诺,定当学有所用、学有所为。

怕她课业落下,三天后,父亲又为她请了一位先生。

春日明媚的午后,李鱼书在院中裁截枝杆,修剪花叶。藕合色衣衫,长发垂肩。

她拿起交刀将多余的花枝剪去,放进了一旁天青色的缠枝纹瓶中。自从上次和永清街的混混打了一架后,父亲就罚她半个月不许离家。花木悄无言,她时不时看看亭外的天空,许是习惯罢了,日子如此安然,内心也逐渐平静了不少。

“小姐,小姐,老爷为您请的先生到了。”

李鱼书没停下手上的动作,睨了维桑一眼,随后默许的点点头,满意的看着瓶中的花束,袖口染了紫色花汁,她也丝毫不在意。

“小姐,就不想去看看新来的先生长什么样子?何许人也?”

侍女维桑走上前,替她挽起袖口,在旁附声。

李鱼书无谓的笑了笑,不过是接替先生的位置,有什么可好奇的。她起身拂了拂袖子,看着外面的大太阳眨了眨眼,对维桑说:“放到我房内。”

维桑想不透她的心思,只得照做。

彼时,满园的蔷薇,芬芳醉人。

话虽如此,半个时辰后,她仍旧是规规矩矩的换了身衣服,去拜见新来的先生。万不能辱没家门名声,若是传出去,李氏的女儿是个不懂礼数的,还不让人笑掉大牙。

当然,前两天的打架事件除外,她那叫锄强扶弱,谁让那几个街头泼皮欺负路边的乞丐的,她看不惯,揍了便是揍了。况且她从未打着任何人的招牌,更是无意伤人,只是给他们点教训而已。指不定,当时那两个混混连她长什么样都没看清楚。

乐哉、妙哉、幸甚至哉。

命,果然是件玄而又玄的东西。

她矜持的在堂前定住脚步,身子微微一颤,讶异在她眼中转瞬即逝,没人注意到。

座中之客被安排在望春亭,衣袂翩翩。新先生的到来,让她深感意外。

添了些新茶,她偷偷抬眸看他,却又强装镇定以免被人发现。她忆起道德府前的初遇,与那日相比。他的眸子里多了清润,暗青色衣衫衬得他肤色白皙。真的是好巧不巧,这应该就是话本子里写的“气运”吧。那一日她觉得自己“锄强扶弱、劫富济贫”还是有好处的,并为之沾沾自喜。

她甚至把“今日之遇”归咎于“给路边的大黄喂食”、“给邻居家卧病在床的阿尧讲话本子”、“收留了两只狗、一只叫做小黄的鸭子”……

李鱼书回去后,掰着指头挨个儿数。总之,那天她将此生做过的好事儿回想了个遍。

最终得出一个结论:果然,人还是要多行善事。

那一日,李鱼书得知:他姓沈名舟,祖籍临溪。

她总听春风阁的说书先生讲,临溪这个地方人杰地灵,常出人中龙凤。今日一见,她相信夫子不是诳她的。如若有机会,她一定要去看看,那里是如何的钟灵毓秀。

两人相对而坐,甚是安静。他除却问好,没再说什么,李鱼书却觉得,此时的相对无言,也是好的。

两个打不着竿子的人,就这样相识。

后面的日子,他沿着先前夫子没有教完的,继续传她经纶著作,弹的是高山流水、阳春白雪。

某日里,他与她对弈,她很乖巧的遵循。过程中,李鱼书百无聊赖的玩弄着手中的白子:“先生,你是不是下错了。”

沈舟看了一眼右上方的棋子,此刻的局面,对方已成包围之势。虽不致命,但也难分上下。他点了点头,对她的话表示默许。

“先生有些心不在焉。”

李鱼书微微一笑,借助右下方白子的优势,对他的黑棋发起进攻。三番五次下来,再次轮到沈舟落子,李鱼书突然握住了他的手腕,他抬眼。

“等等,你应该下在这儿。”

她看似提点他的语气,实则是想沈舟一步步走入她布置的陷阱里。走一步算三步,这可是沈舟教她的,她学以致用罢了。

沈舟下意识的发笑,看了她一眼:“此生与我对弈之人不在少数,你倒是......”他的胳膊停顿了一会儿,往前推了一下,落子无悔。

他接着刚才没有讲完的话:“你倒是自成一派,别具一格。”

他破局。

后来,他们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寻一个下午对弈,难分胜负时,甚至会忘了时辰。久而久之,她棋艺渐长,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那一年,他们没有错过苇州的秋天,岁月安然无恙。

……

李晟将沈舟安置在绛雨轩。

传道受业,则是在中庭。那是她最开心的一段时光。他一如既往温和的对她讲话,眼角带笑。

有一次上课,她途径后院,恰逢桃花开的正好,在苇州,有着春日折桃花的习俗,而她们苇州的女子最是直率。她踮脚折下最好的一支,放到他的桌案。

“今日,我看桃花开的正好,喏,就当是送你的礼物。改日,我定寻一个更好的,送予你。”

她一字一句被隐没在风中,沈舟垂眸看了一眼桌上散落的两朵桃花花瓣,轻咳了一声,示意她落座好好听课。

她看他的眼睛泛着明亮,像星星。

抚琴观月,读书听雨。对弈品茗,拾花。

李氏家里没有儿子,所以大家都宠着她。双亲开明,老师又是满腹经纶。衣食无忧,倘若遇到良人,这样的人生,便也可称得上圆满。

几经沉浮,依然有许多文人志士从五湖四海赶来拜访李晟。这其中有一部分原因,哪怕李晟早已不系朝堂,李氏曾为大族,如今依然有着举荐官吏的特权。

雨水落在湖面,泛起层层涟漪。小厮端上一壶新茶,李晟和沈舟于湖心亭。

沈舟拿起茶盏,看向远处,回想起来此之前在鎏金大殿的场景,良久才开口:“新主遣我至此,李大人当真不愿意随我上任?”

李晟脸上是风轻云淡的笑,如今的生活,正是他心中所愿。从他见沈舟的第一眼,便知道他来此的目的:“如今,已经德不足辅佐新帝,还望谅解。”

他心中知晓,故土,早已不是从前的故土。新旧更替乃是历史大流,此去经年,往事随风。他早已和当初那个一条道走到黑的“李晟”道了别。

前朝之中,李晟与沈舟的父亲“沈括”最为交好,文臣武将,镇国安邦。他们彼此惺惺相惜,只因那时护佑百姓,福泽万民的想法如出一辙。可惜,沈括离世的早,而李晟也不想再参与到那些尔虞我诈之中。新帝登基,赦于天下。为了重整旧治,武将之位空缺。沈舟从千万人中厮杀出来,年纪轻轻便立下赫赫战功,平定北疆,与他父亲如出一辙。

外患除,须得解内忧。

朝野之中阴谋诡谲,需要平衡诸多势力。新帝此次派沈舟前来,同时也是表明他需要一个人可以为其笼络南境之外的能人志士。文化思潮的起伏,李晟的影响力为最大,所以,他便是那个最好的人选。

作为晚辈,沈舟对李晟自当是敬重。更何况,自从沈括离世后,沈氏最低谷时,皆受李晟恩惠。

沈舟往庭外看去:“大抵上,对于李大人而言,此心安处是吾乡。”

李晟爽朗的的笑了笑,他既然懂他,他也不再做过多解释。

二人于庭中饮茶,再不将话题引到朝中事宜,避重就轻。

彼时的她,对于沈舟的身份一概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