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刘横顺拜师
1
清末至民国,九河下梢出过四大奇人,分别是“降妖捉怪的殃神崔老道、目识百宝的财神窦占龙、追凶擒贼的火神刘横顺、屡破奇案的河神郭得友”。虽不是封神台上有名人,却因民间百姓口口相传,也给他们封了神、立了传,搁在路边说野书的口中,合称“四神斗三妖”。《火神:外道天魔》一书,说的是火神爷刘横顺,为人疾恶如仇,吃顺不吃戗,那绝对是“炮仗捻儿的脾气—— 沾火就着”!
您也听出来了,打从前文书起,但凡说到刘横顺,一句赖的没有,全是露脸的书。其实没有人天生会抓贼,咱往根儿上捯,老刘家祖上曾在军器局拜师学艺,尤其擅长打造“将军筒、神机箭”之类的火器,燕王扫北之时应募从军,征战沙场,多立奇功。后来朝廷在直沽寨设卫,凿筑一座天津城,城垣九里十三步,高三丈五尺,开辟四门,城里城外驻军一万五千有余,刘横顺的祖辈也在其中。
光阴荏苒,天津卫日趋繁华,运河漕船帆樯如林,水陆码头商贩麇集。老刘家的后辈儿孙在三岔河口开枝散叶,逐渐形成了一个村子,约有百十来户人家,皆为同宗同族。那一带全是盐碱地,土里火性大,野草扎不住根,地皮上遍布白花花的硝石,一层层刮下来,炼完了碾碎磨细,再掺上硫黄和炭化的皂角,配出来的火药做成炮仗格外脆响。村民们凭着祖传的手艺,仍以摆弄火药为生,家家户户开着鞭炮作坊。还在村口造了一座火神庙,供奉的火神爷三头六臂、脚踏风火轮,红盔红甲红袍红靴,整座庙宇也是红砖红瓦、红顶红柱,隔着河就能看见一片火炭红,这才有了“火神庙村”的官称。
早年间,火神庙的村民都在自家炕头擀炮筒子,地上摆着火药盆、填筒子、钻眼儿、扦引线,场院里拉上绳子,晾着整挂的大查鞭、小钢鞭儿,成捆成盘的麻雷子、二踢脚堆在墙边。没人敢动明火,整天提心吊胆,加着一万个小心,生怕把房盖炸飞了。
随着鞭炮生意越做越大,宗亲们出钱的出钱、出力的出力,在村后建起一座“炮仗大院”,缸砖垒砌围墙,院中盖上十几间大瓦房,前院造炮仗,后院存放硫黄、硝石,厢房中摆着头一号的大水缸,一年到头贮满了水,用于防备火患。院子里不准抽旱烟、不准动铁器,更不准外人踏足半步。进来干活的不喝热水、不吃热食,铲用木铲、勺用木勺,这么说吧,暴发火眼的都不让进来,唯恐溅出一点火星子。
自此之后,全村的鞭炮作坊并为一家,男女老少各有分工、各尽所能,胆大心细的配火药、手快的擀炮仗皮、力气大的搬搬扛扛、嘴皮子利索的进货卖货、脑瓜儿活络的管账……火神庙村炮仗大院做出来的炮仗硬硬邦邦、顺顺溜溜,扎得也瓷实,挑起来怎么晃悠都不带掉的,而且真材实料绝不掺假,说多少响是多少响,少一个赔一挂。品类也全,小红鞭、大查鞭、铁杆儿鞭、二踢脚、震天雷、隔山炮,以及小孩子玩的摔炮儿、砸炮儿、小黄烟儿、滴滴星儿、钻天猴儿,那真是应有尽有。还陆续增加了花盒子,诸如什么竹节花、大梨花、千丈菊、地老鼠、满天星、遍地锦、春雷花开、草船借箭、金盆捞月、瀑布飞濂、孔雀开屏、黄莺报喜、金蝉吐艳、叠落金钱……摆出去格外扎眼,燃放起来飞金点翠争奇斗艳,又亮又花哨,天越黑看着越带劲。打出“火神庙”的字号,大红纸包上盖着戳记,不仅在天津卫叫响了名头,更依仗漕运便利销往各地。
咱们说火神庙村下这么大的本儿,年复一年做那么多鞭炮、花盒子,卖得出去吗?还真不用发愁,搁在以往来说,鞭炮的销路可太广了,老百姓家里头接财神送瘟神、驱邪祟崩小人、盖房子上大梁、买卖铺户开张纳客、和尚老道开堂做法,婚丧嫁娶哪一样也离不开鞭炮。种庄稼的农户为了驱赶麻雀、斑鸠、黄鹂、鸽子、野兔、黄鼠狼,早晨来到田间地头,先放上一个二踢脚,放一个可以管一天。乃至于拔牙的,拿细锁链儿钩住坏牙,另一端拴在桌子角上,给他拔牙的那位江湖郎中,偷着点一个大炮仗,“砰”的一声炸响,吓得他从椅子上一蹿多高,锁链儿瞬间绷直,就连牙带肉扽下来了。除去此类小打小闹的零碎买卖,真要说大宗出货,当以每年腊月的“炮仗集”为主。年底下辞旧迎新,家家户户放鞭炮,有钱没钱也得放上两挂响鞭,买卖家放得更多,讲究“满地红”,鞭炮碎屑必须铺满商号门口的街面,露着一寸地皮也不行。
炮仗集设在火神庙门前的空场上,到得腊月初一,鸡叫头遍,族长带着全村老少祭拜火神火祖,为取“六六大顺”的彩头,开市之前要一口气连放六六三十六个“爆地大麻雷子”,炮声震得河面上的冰层“咔咔”拔裂儿。越到年根儿底下,来赶集的人越多。火神庙村的老少爷们儿,全是守着三岔河口长大的,见惯了南来北往的客商,做买卖从来不“独”,不止交易本村的炮仗,周边府县大大小小的鞭炮作坊,都可以赶着大车过来凑热闹。一车车的鞭炮用大红棉被蒙得严严实实,以防崩上火星子。长江以北贩卖土特产的老客们,往往不辞奔波之苦,远路赶来集上采买,乐亭县跑关东的杆子帮也到天津卫趸货,挑最响的鞭炮带去关外贩卖。
各大作坊为了能够压同行一头,往往要在集上“斗炮”。拿麻绳圈出一块空地,跟杂耍场子一样,将看热闹的人们挡在圈外。自报家门之后,或是拿竹竿子挑起一挂通红的千头大查鞭,点着药捻儿,将竹竿子举到半空,抡圆了甩起来,忽弯忽直地耍一通花活,不亚于龙飞蛇舞,随着“噼里啪啦”连珠爆响,荡起呛人口鼻的硝烟,撒下漫天的鞭炮碎屑。或是手提一挂大炮仗,拢共十来头,稳稳当当转上一圈,走一步炸一个,一步一响,响声往人耳朵眼儿里钻,震得围观者耳鼓发麻。
可是再响的炮仗,都不如火神庙的二踢脚响。胆子大的拿两根手指头,轻轻捏住根部的泥巴墩儿,点着药信子,“嗵”的一声,让头一响在手上炸开,剩下半截自己往天上蹿,伴着电闪烟腾,蹿上去七八丈高,即将掉下来的一瞬间,又是“咣”的一声巨响,惹得仰脖儿看热闹的纷纷喝彩。其中还有个讲儿,所谓“天上一脚,地下一脚;踢得越高,过得越好”。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别人家的炮仗跟火神庙的一比,什么大查鞭,什么一步一响,都跟老太太放屁差不多,全成了陪衬。火神庙村年年在炮仗集上拔得头筹,炮仗响,名气更响!
然而树大了招风、名大了招祸,火神庙村的鞭炮买卖做得大,炮仗集也热闹,那一筐筐一捆捆的,抬出去的是货,抬进来的是钱。自古以来,买鞭炮可没有赊账的,放炮图的是彩头,欠钱拿回来的炮仗再响,彩头也是别人的。炮仗集上日进斗金,安分守己的看了都眼红,能不招贼吗?所以腊月之前,族长会从城里请几个眼明手快的便衣巡缉,摆一桌有酒有肉的弹压席,吃饱喝足再一人塞一个红包,托他们盯着炮仗集上的小偷。
那一年腊月二十八,大雪纷飞,恰似揪绵扯絮。河边的火神庙银装素裹,搁到那会儿也是一景了。如若是文人骚客,准得四六八句来上一段。赶集的可没那个雅兴,顶风冒雪一脚一个坑走到火神庙,都是奔着鞭炮来的,眼下年关已至,再不买就来不及了。
越热闹的集市贼越多,有的是小偷小摸顺手牵羊的。其中一个卖半拉的蠢贼,裹着件又肥又大的破棉袄,为的是偷完东西易于夹带,脑袋上扣一顶旧毡帽,贴块膏药挡着半边脸,压低了帽檐,挑着卖半拉的担子,一边吆喝叫卖,一边瞪着贼眼四处踅摸。
什么是“卖半拉”呢?旧时有一路小买卖,专收各家干货店择剩下的半拉花生,全是瘪了一头糊了一半的,卖给嘴馋又没什么零花钱的小孩,一个铜子儿一大把,偶尔也有酒腻子抓一把回去下酒。此人头天顺走了一副卖半拉的挑子,扮成赶集的小贩,混入火神庙炮仗集,在人丛中吆喝叫卖:“哎……吃嘞……香嘞……吃一个……顶一把嘞……”同时打量集市上的买主儿,那些个扛着一挂两挂“满地红”的乡民他不在意,专找寻套了大车过来买炮的富户。
火神庙的生意一向兴隆,又快过年了,等着装鞭炮的铁轱辘大车都排上队了,五花八门的各式炮仗、火盒子装满一辆走一辆。他是人蠢技不蠢,挤在人丛中挨挨蹭蹭,扒了若干财物。正逢十冬腊月,人们穿得厚实,尤其不易察觉。不想跑来一群小孩,围着他买半拉。蠢贼只好假戏真做,弓身撂下挑子,哪个小孩递来一枚小钱,他就给抓上一大把。小孩子们拿袖口蹭着鼻涕,盯着半拉花生傻乐,多给抓几个就美得屁颠屁颠的。便在此时,走来一个巡缉,干这行的看贼最准,溜达到卖半拉的跟前看了看,冷不丁冒出一句:“不对,你不是卖半拉的!”
蠢贼暗暗心惊,硬着头皮分辩:“你胡说个啥?俺咋不是卖半拉的?你瞅瞅,俺这一挑子都快卖完了,你买不买?不买俺可走了!”他做贼心虚,刚偷来的贼赃全在身上揣着,不敢多生事端,扒拉开眼前的人,挑着胆子往外走。
那个巡缉拦住去路:“卖半拉的我见多了,做那路小买卖的,手抖得比弹弦子的还厉害,抓起一大把,抖三抖颤三颤,就掉下去十之七八了,不这么着见不着利儿,哪有你这么实在的,这一抓够二两,你不怕亏本吗?”
蠢贼不是本地人,不懂天津卫的规矩,听不出巡缉的意思,并非真心抓贼,你分他一份贼赃,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结果当场让人问得哑口无言,心慌意乱之余,扔下卖半拉的挑子夺路而逃,无异于不打自招了。
随着巡缉一通叫骂,火神庙村的一众村民,外带着赶集的老百姓,纷纷拿上砖石棍棒,追在后头“打臭贼”。蠢贼慌不择路,抱着脑袋逃到村后,看见炮仗大院的门还没关,惶急之下一头撞了进去。
炮仗大院中不许见明火,冬景天黑得又早,傍晚时分差不多黑透了,已经没有干活的人了,只不过管库的还没来得及关门。说话的当口,追贼的民众也到了,围住炮仗大院,堵着门叫骂,吓得贼人心口窝都凉了:“大门被人堵住,两丈高的院墙犹如铁桶,我不成罐子里的蛐蛐儿了?”
走投无路之际,他贼起飞智,蹿入一处库房,手忙脚乱抓了几挂大查鞭,披红挂彩一般缠裹在身上,掏出怀中的火折子打着了,捏在手里吓唬一众村民:“我看谁敢上前一步?大不了咱来个鱼死网破,拿我这一条命,换你们火神庙一村人的命!”
有人看见他手里拿着明火,立马惊呆了,院子里露天堆放着硝石、硫黄,拿草帘子盖着,几大间库房里全是木炭、苇糨纸、麻绳以及大包小包的鞭炮、麻雷子、二踢脚,各式各样的花盒子,一颗火星子崩出来,整个大院都得炸没了,在场的谁也活不成!
可是火神庙村的老少爷们儿,生下来就在硝石、硫黄里打滚,尿出来的尿都烫手,脾气一上来,十头牛也拽不住,真有几个愣头青不管不顾,举着两丈多长的竹竿子往贼人身上乱戳。
蠢贼慌了神儿,想点炮仗下不去狠手,不点炮仗又怕挨揍,憋得脖子脑门子青筋暴凸,往后退了两步,怎料鞋底子沾着冰雪,一不留神打了个滑,正撞在旁边的火药垛上。他身上裹满了鞭炮,手里的火折子一歪,恰巧擦着了药捻儿,闪出一串火星子,登时引燃了大查鞭。随着几声天摇地撼般的轰然巨响,整间库房都炸飞了,贼人也当场炸成了肉沫子。接下来的爆炸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不时有火弹飞出。火仗风威,蔓延迅速,霎时间浓烟遮眼,烈焰腾空!
城里城外锣鼓齐鸣,卫安水会闻警聚集,数百名武善拉着救火机,带着柳罐、水桶、铁锨、冰镩、大钩竿子,从四面八方奔赴火场。但是炮仗大院里的硫黄、硝石堆积如山,火烧连营一般,接二连三地炸响,谁也靠不了前。可怜一众男女老少,救者自救、燃者自燃,惨呼哀号之声不绝于耳,大火直烧到天亮才渐渐熄灭。
经此一劫,老刘家一多半人非死即残,延续百年的炮仗集盛景不复存在。谁想得到,几辈子人的心血竟此毁在了一个蟊贼手上。所以刘横顺打小对做贼的恨之入骨,恨不能凭一己之力把天底下的贼全拿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