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偏心
——轰隆!
天祥二十四年暮春的第一道惊雷在半夜炸响。
姜婉宁被吓醒了。
她慌慌张张地坐起来,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梦里又回到了那个大火漫天的夜晚,火光伴随着痛苦与绝望狠狠侵蚀着她。
幸好,没有回去。
幸好,还在这里。
那日落入水中后,她很快便失去意识。等醒来时,已经躺在自己的床上,原还想找人询问个究竟,却一直发着高烧,脑子浑浑噩噩清醒不过来。
听到声响,睡在隔间的秋兰赶忙趿上鞋子跑进主屋,麻利地扯过一旁衣架上挂着的对襟夹袄披在姜婉宁身上,动作轻柔地拍着她的背安抚道,“大夫说退烧就没事了,您可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哪里都不舒服,头疼手疼,浑身都疼。
可又觉得哪里都舒服,毕竟她还在泽州府的闺房里。
念及此处,她赶忙摸向自己的左脸,急切地确认着。哪怕是掌心触到光滑的肌肤,姜婉宁却还不甘心,固执地吩咐秋兰,“你去把镜子拿来,快,快去!”
秋兰赶紧去梳妆台前将铜镜取来,捧到姜婉宁面前。
“灯,再点亮些!”
直到屋子里灯火通明,姜婉宁才敢认认真真去看镜子里的自己。
昏黄的铜镜里,少女有一双灵动而水灵的眸子,圆溜溜的,长睫微卷衬得圆眼不显呆板反而平添了几分无辜。大约是年岁尚浅,鼻梁并不是特别的挺直,小巧的鼻头在春日的凉风中有些泛红,与红润的樱桃小口相得益彰。
原来,受伤前的自己,竟然长得这般可爱!
“秋兰你瞧,我的脸没有受伤!”姜婉宁像是邀功似得指着自己的左脸,望向秋兰,“我的脸是不是光滑的!是不是没有伤口!”
说着说着,眼泪就这样静悄悄地流了下来,一颗接着一颗,宛如断了线的珍珠。
因为那道伤口,她被祖母锁在家中,整整三年。祖母说,破了相的姑娘,没有一根绳子吊死,已经是天大的仁慈了……
因为那道伤口,原本与她有婚约的永昌伯世子,最终娶了赵晗。
也因为那道伤口,让她自卑到尘埃里,陈清略施小计便让她陷入其中,更是央求父亲扶持着陈清一路平步青云,最后却害得父亲被陈清陷害,姜家满门抄斩……
念及此处,姜婉宁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原来所有悲剧的开端,就是这一道狰狞可怖的伤痕,它不仅印刻在了她的脸上,亦狠狠印刻进了她的心里。
“没有伤口!一点伤口都没有!”
秋兰只当她是吓坏了,手忙脚乱地给她擦眼泪。可那泪水仿佛决堤的河水,怎么擦也擦不完,索性放下手中的铜镜,将姜婉宁揽进了怀里。
天知道那日眼瞧着姜婉宁掉下去,她与春草有多惊心。所幸得遇好心人,将昏迷不醒的小姐悄悄送回了花园里。
“大夫说烧退了就好了。”秋兰拍着她的背,温柔地安抚着,“小姐您别怕外面的雷声。这春雷啊,就是要响才好呢,俗话说春雷响,万物生。我给您把窗户关上,声音会小很多的。”
姜婉宁静静趴在秋兰身上,听着她絮絮叨叨的声音,只觉得安心极了,竟不知不觉地又睡了过去。
秋兰轻手轻脚将姜婉宁放倒在床上,掖好被子,才长舒一口气,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
晨曦初露,朝阳自窗户缝隙漏入房间,瞧着暖洋洋的。
姜婉茹带着一众丫鬟走了进来。
望着床上拱起的身影,姜婉茹心底有些焦急,人还未走到,话音已先落,“阿宁,你可好些了?秋兰说你昨夜被梦魇着了,可是身体不适?倘若有哪里不舒服,千万别藏着掖着,病忌讳医。”
姜婉宁没吱声。
“阿宁,若是身子有何不爽利,一定要如实告诉姐姐”,姜婉茹无奈的叹了口气,抬手轻轻拍了拍被子,声音越发亲和,“你别嫌我啰嗦,母亲离开时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务必照顾好你。”
“哎呀姐姐,我没事的。”姜婉宁从被子里钻出来,指着秋兰抱怨,“就你聒噪。”
秋兰默默地低下脑袋。
姜婉茹宠溺得揉着妹妹的脑袋,岔开话题,“好了好了,快起床吧。前几日听祖母说,父亲寄了些东西回来,算着时间这几日也该到了,咱们不如去门房问问?”
两人正闲聊着,却见姜婉茹的乳嬷嬷赵氏陪着笑脸,迎着老夫人屋里的管事妈妈钱嬷嬷进了屋子,“五小姐,七小姐,老夫人房里的钱嬷嬷来了。”
“嬷嬷请坐。”姜婉茹赶紧起身,客气地引着钱嬷嬷坐,又吩咐姜婉宁房里的春草,“快给钱嬷嬷沏杯茶。”
“五小姐折煞奴婢了。”钱嬷嬷象征性地福了福身子,说到,“老夫人听说七小姐已经退了热,特遣奴婢来瞅瞅,看七小姐好些了没。”
“你瞅瞅你,不爱惜身体,让祖母担心了吧!”姜婉茹佯怒着点了点姜婉宁的鼻子,随后对钱嬷嬷笑道,“我们这一房长辈都不在,多亏了祖母照应着,妹妹现下已无大碍。”
“既然七小姐已无大碍。那便赶紧换身衣裳,跟老奴走吧。”
闻此言,姐妹俩都有些诧异。
“这是要去哪里?”姜婉茹忍不住问道。
“前几日七小姐调皮,带着表小姐去小花园玩,害得自己个儿染了风寒不说,也害得表小姐病了好些天。”钱嬷嬷面无表情的看着姜婉宁,语气平铺直叙,一丝不苟,“老夫人说,不成规矩无以成方圆,让七小姐去祠堂跪上两日,好好反省,也顺道收收心。”
“可阿宁才刚退热一天。”姜婉茹急道,“就算要罚,也等她身子好全了再去吧?”
“奴婢只是传达老夫人的意思,五小姐有什么不满,只管自己去和老夫人争论。”钱嬷嬷放下手中的茶盏,站起身来,“话已经带到,奴婢就先走了。老夫人说,今日午时过后,如果七小姐没去祠堂,那便再加一日。”
说完,钱嬷嬷头也不回的离开屋子。
留下几人面面相觑,一时间落针可闻。
姜婉宁率先站起来,走到衣架旁边,指挥秋兰,“今日给我找一套颜色深些的衣衫。那祠堂里灰重,浅色衣服不耐脏。”
“阿宁,你别急,姐姐去求求祖母。”
“姐姐别去,没用的。”姜婉宁低头配合秋兰穿着衣服,“祖母偏心赵晗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她既然认定是我的错,就不会再更改。你此刻去求她,只会让她更加生气。”
在姜家老宅里,祖母崔氏代表了权威,且刚愎自用,只要是她认定了的事情,你稍微辩驳两句,她都会认为你在挑战她的权威。
上一世姜婉宁因为嘴硬,没少在她手上吃苦头。反正这件事不用想也能猜到,就是赵晗恶人先告状。这种戏码在小时候赵晗演了无数次。
赵晗吃冰糖葫芦坏了牙,是姜婉宁嘴馋。赵晗想去放纸鸢,是姜婉宁心太野。就连赵晗有时候不开心,都能怪姜婉宁不去找她玩儿。
爱你的人,你做错事叫可爱,你不听话叫调皮。
可不爱你的人,你就连呼吸,都是错的。
这事儿没地儿说理,怪就只能怪自己没本事,讨不得祖母欢喜。
“阿宁……”姜婉茹满脸的心疼,“你若是身体受不住,千万别硬撑……”
“姐姐你放心,我不会硬撑的。”姜婉宁笑着一把拥住自己的姐姐,脑袋在姜婉茹的面颊边浅浅蹭了蹭。
这是这世上除了父母外,最爱她的人。
也是上辈子除了父母外,她最对不起的人。
真好,她回来了,上一世的悲剧,一定不会重演的。她势必会守护住身边的所有爱她的人。
就像她守护住自己的脸一样。
“秋兰,你帮我去暮安堂传个话。”
姜婉宁放开自己姐姐,转身走到窗边,一把推开了紧闭的雕花木窗,迎着暖洋洋地朝阳,伸了一个懒腰。
“就说我深切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在去祠堂反思之前,能不能先去暮安堂当面给祖母认个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