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愚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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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与孙子

“祖母,良吉今天到哪儿去了?”

“我不知道啊。外面天气这么好,估计是去哪儿玩了吧。”

比良良三皱起了眉头。他在自己母亲面前的椅子上坐下,开口道。

“什么叫‘去哪儿玩’,祖母,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就因为祖母你一直把他当小孩子,一直惯着他,他才变成了现在这般废物!”

“就因为他不是小孩子了,所以我才不能时时刻刻看着他呀。”

祖母反驳道。

这对母子总是为了孙子良吉而争吵。而且,一谈到良吉,无论是母亲还是良三,就都立刻变得寸步不让。

良三又皱了一阵眉头,突然转头看向坐在自己身旁椅子上的妻子,说道:“母亲,你昨天听安子说了吧?”

良三有时称自己的母亲为祖母,有时称她为母亲。称呼她为母亲时,表示他对自己母亲的抗议已经到了白热化的地步。

“最近敏也是不是经常莫名其妙地干呕?你注意到了吗?”

“怎么什么事情都要推到我头上来呀?真讨厌。”

“我没有把事情推到母亲头上。安子说,那可能是怀孕了。所以,昨天和今天,我也在观察她的样子,应该是真的怀孕了。”

“怀孕了?”

祖母惊讶地问道,她看向了安子。

“祖母,一周前我就注意到了——应该是真的——她总在犯困呢。”

“是啊。要这么说的话,好像是这样的。”

“母亲,现在不是说‘要这么说的话,好像是这样的’的时候了。对方究竟是谁?”

“我现在也在想……”

“母亲,你再想下去我就要发愁了。那个人是良吉啊。”

良三说完,怒气冲冲地瞪着母亲。

接着,才再次问道:“母亲,你不这样觉得吗?”

“也许是良吉吧。”

祖母似乎大受打击,出神地说道。

良三“啧”了一声,看起来非常失望地扫了一眼妻子,紧接着又转向祖母:“母亲,你不是每晚都和良吉睡在一个屋子里吗?良吉他有没有什么不同以往的地方?”

敏也是侍奉祖母的女仆的名字。她睡在离祖母睡觉的隐居所又隔了一个房间的地方,每天从早到晚都在祖母身边侍奉着。她是一位今年十九岁的姑娘。

良吉从小就由祖母抚养。他十岁之前,都是和祖母睡在一张床上的。似乎是习惯了和祖母同睡,直到今年,二十六岁的他依然每晚都和祖母睡在一间房里。因此,良吉也住在隐居所,自然而然地跟祖母一起接受敏也的照顾。

“母亲,你就不觉得自己有责任吗?”良三质问道。

“什么责任……我虽然也在监督他们,但良吉已经是个大孩子了,而且,像敏也这么好的姑娘,良吉会动心我也不奇怪……”

“母亲!”良三像是斥责似的说道,“母亲,你别每次一提到良吉的事情,就想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良吉会变成现在这种懒货、这种一事无成的废物,都是母亲你的功劳。他大学也就读了一年,自以为是地说着什么社会科学、什么经济学之类的话,召集一大帮人,晚上在街头游荡,最后被警察抓进了局子里……我都没法在朋友面前、在世人面前抬起头。这些,都是你的错。从他小时候开始,只要我想训斥他,你马上就会打圆场,就会替他辩解。有你这种惯着他的人在,孩子注定变成废物。他变成现在这种蠢材,都是母亲你造成的。”

说完这些,良三的怒火似乎还没有消退,接着说道:“虽说良吉刚生下来的时候,我不方便,就把他交给你来带了。毕竟那时候,我也处于事业上升期,没有多余的精力教导孩子。而且,我当时没有经验,没想到把孙子交给祖母来带会长成这个样子。事到如今,就算我说要你把他变回去,把原来的他还给我,他也变不回来了。愁死了。我的朋友们都在嘲笑我,‘这个叫比良的家伙,就顾着赚钱,结果把孩子养歪了’。况且,这之后生出来的又都是女孩。”

说着,良三的怒火渐渐平息下来,最后他露出一副为难的表情,说道:“然后,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处理?”

“敏也已经没有地方能回去了。”祖母这么说道。

是的,的确是这样的。

敏也这位姑娘,没有能回去的家了。敏也的父亲现在是比良家的男仆。比良家在宽阔的庭院中划了一小块地方,改建成了男仆宿舍,敏也的父亲就住在那里。敏也没有兄弟,跟自己的父亲两人相依为命。要是被比良家赶出去的话,她只能回到父亲的男仆宿舍里去了。而且,要不是父亲有这份工作,两人现在就只能在街头流浪了。

祖母在庇护这两个人。这是因为,敏也和她的父亲与祖母有着很深的交情。

祖母的丈夫,也就是良三的父亲、比良家的上一任家主,是陆军中将。正值日俄战争结束,陆军势力重新洗牌的时代,比良中将在即将成为陆军大臣的时候突然撒手人寰了。或许现在还有人记得比良中将吧。

比良中将不仅有军事能力,而且在政治、实业领域同样口碑甚佳。特别是他从一穷二白起家,最后成了军人们的楷模,他凭借这一点闻名于世。在陆军大臣换届的时候,比良中将的名字也出现在了候选者名单之中,但当时他已经身患重病,无法起身,陷入了昏睡状态。正当各家报纸鼓吹比良中将即将成为大臣的第三天时,他去世了。他的突然离世,给人的感觉像是自杀,因此有传言说,比良中将成了无情冷酷的企业家的牺牲品,在政治斗争中落败而自杀。但比良家说,实际上并不是这么一回事,中将是在准备大显身手的时候被病魔夺走了生命。而比良中将有一位忠实的部下,是一位叫竹村的上等兵。竹村便是敏也的父亲,在那之后又饱经命运无情的折磨,现在在比良家担任园丁。

“就算她没地方能回去,良吉也不能娶一名女仆当妻子吧。母亲,如果你有这个打算的话,就大错特错了。”良三大声喊道。

“只是,我想,敏也的干呕,最好还是再观察一段时间吧,也不一定是有了身孕。而且我想,孩子的父亲也不一定就是良吉。”

“母亲,你还在掩耳盗铃吗?良吉就是孩子的父亲,这件事已经传开了,女仆们还有其他人,大家都已经知道了。其中还有人找到了不少证据,说得有鼻子有眼。而且,也不能去找敏也确认。如果她承认对方就是良吉,那她就立刻占上风了。这绝对不行。”

良三稍稍抬起肥胖的右肩,摆出了一个奇怪的姿势。这是他为难的时候经常会做的动作。

良三是比良中将的第三个儿子。中将的第一个儿子跟父亲一样成了军人,做到了中尉,最后在日俄战争的战场上战死了。第二个儿子成了新闻记者,当父亲和哥哥在满洲满洲:地名。清末日俄势力入侵,假部族名为地名,称东三省为满洲。的原野上战斗的时候,他作为战地记者一同前往了满洲。不料,在那之后他便失踪了。或许是被敌方的炮弹砸中了脑袋,或许是被掳去当了俘虏,总之,距离他失踪已经过去了将近三十年,其间杳无音信。他也从“可能不在人世”变成了“已经不在人世”。

第三个儿子良三,踏上了与自己的父亲和两位兄长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他一开始就立志进军实业界,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赚钱。他的长兄毕业于陆军大学,次兄毕业于帝国大学的文科专业,而他却仅仅毕业于实业学校,并且刚毕业就投身于制糖公司,度过了不折不扣的艰苦奋斗的前半生。长男良吉出生的时候,正值父亲比良中将留下债务撒手人寰,又逢次兄被政府判定为失踪,家里穷得揭不开锅。祖母作为陆军中将的遗孀,还担任过皇族的家庭教师。在丈夫的阵亡抚恤金不够维持生计的时候,祖母便以这份工作补贴家用。这一时期,良吉是完全交由祖母抚养的。同样也是在这一时期,将长男交给祖母抚养的良三夫妇日夜艰苦奋斗,为之后在实业界的一飞冲天打下了基础。

良三的努力终于有了回报。他现在已经坐拥百万资产,成了令日本经济界啧啧称赞的知名企业家、资本家。

豪华壮丽的比良家的本宅坐落于代代木代代木:位于日本东京都涩谷区北部。代代木的名称源自现在明治神宫境内御苑东门(旧井伊家下屋敷)附近的代代大枞树。

本宅有着郁郁葱葱的宛如森林般的庭院。比良家的森林邻近明治神宫的森林,二者风格相称,仿佛是明治神宫森林的延伸。

良三一筹莫展,将目光投向了书房窗户外郁郁葱葱的森林。十月上旬,午后的阳光洒在栎树秋季新长出来的嫩芽上,给人一种春季即将重来的错觉。

在祖母与良三夫妇沉默的空当儿,良吉露面了。

“啊,祖母,你在这儿呀。”

良吉看向祖母的脸。

听到良吉的声音,祖母脸上的表情似乎有所变化。但是良三抢在祖母开口之前说道:“良吉,我有事找你,进来吧。”

身材高挑的良吉慢吞吞地走进客厅。看到三人的样子,他敏感地察觉到现场的气氛,表情一瞬间变得有些僵硬,但很快,他就刻意恢复了原来的表情,摆出平静的态度问道:“有什么事吗?”

“你小子,终于犯下了我最忌讳的那种事啊。”

良三一开口就是这句话。

良吉根本不知道父亲在说什么,所以当他听到父亲的这句话时依然不动声色。在刚进入房间的时候,良吉察觉到房间内的气氛,表情有所改变,但他在听到父亲这一尖锐的提问后,却没有摆出该有的认真态度,这让母亲安子非常困惑。

“父亲所谓的最忌讳的事情,是什么事情?”

“是女人的问题。你父亲我啊,一直觉得,你是个懒货也好,大学中途退学也好,打着什么社会科学的幌子跟一群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也好,在自家工厂工人闹罢工的时候去当什么劳动者的伙伴让我头疼不已也好,这些都还说得过去。因为我觉得,这都是为了你的将来而进行的修行。换句话说,你和这世上的大部分小伙子不一样,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不,从某些方面来看,这世上有不少年轻人玩世不恭、放荡不羁,向女仆出手——比起变成那种人,作为父亲的我还觉得,你的行事作风好歹还像是比良家的种。当然,和我同年代的家伙们总说:‘比良,他还不如在女人的问题上放荡呢,你给他擦屁股还轻松点。’在你被警察起诉的时候,我也曾这么想过。但后来我回过味儿来,觉得还是你的行事作风更像比良家的种——结果呢,你不但惹出了女人的问题,还惹了个最要不得的问题。”

“最要不得的问题?”

“对的。要是咖啡店的女服务员,或是艺伎什么的,我都能给你擦干净屁股——就算擦不干净,总归也是金钱可以解决的问题。可是,对方如果是别人的妻子或者女仆之类的,就另当别论了。你也多少学过点法律,应该很清楚吧?”

听到“别人的妻子或者女仆”这句话后,良吉的表情突然有所改变。他似乎是要掩饰这一点似的,抢先开口道:“父亲,您是随便在跟我讨论问题吗?还是针对什么具体的事情?”

“什么?才不是跟你讨论。是你自己的事——敏也怀孕了。”

安子从良吉的表情中,看到了非常不可思议的变化。

良吉在听到敏也的名字之后,表情上像是松了一口气。出于母亲的敏感,安子不得不怀疑,良吉在隐藏一个重大的秘密,这个秘密的分量远远超过敏也的怀孕。故而,良吉一点都没有注意到敏也怀孕之类的事情,因为这对他而言只是家常便饭般的小事。想到这里,安子感到有些不安。

“你为什么这么冷静?”

听到父亲的这句话后,良吉这才理解了父亲的意思,露出了了然的表情。然而他的神情中没有丝毫的苦恼:“父亲,您这是冤枉我了。”

“冤枉?胡闹!我是你父亲,你还以为能骗过我的眼睛?”

听到这句话,良吉沉默了。

接着,良三、安子、祖母也都陷入了沉默。

良三似乎并不了解良吉的脾性。然而,安子却对此再了解不过。

良吉只有在被追究不属于自己的罪责时,才会展现出这副不同寻常的态度。这或许是良吉与生俱来的特质。总之他会辩解一次,说这不是自己的错,他是被冤枉的。但要是对方没有立刻接受他的说辞,他就不会为自己辩解第二次了。有时候,当他遭到对方的怀疑时,他甚至不为自己辩解,立即主动背负起“不白之冤”。所以,良吉的沉默究竟意味着肯定还是否定,就连安子也会频频困惑。

祖母是最了解良吉的这种脾性的人。

良吉羞于仰仗自己的功绩,但会因为身负他人的罪责而获得自信,他就是这种性格的人。良吉自己也非常清楚这一点。他猜测,这或许也是祖母教育的成果。从小时起,祖母就照顾着他,他被人冤枉的时候,祖母会替他辩解。一旦遭到冤枉,他选择忍耐下来之后,结局或是沉冤得雪,或是彻底征服了冤枉他的人。于是,他觉得自己的能力迈上了一个新的台阶。或许就是这个原因,最终酿成了他的这种脾性吧。

良三沉默了一会儿。

“我之后会想办法处理的——要不,把你送去国外吧。良吉,你去趟国外再回来吧,待个两三年,学学经商或者别的什么都好,毕业了再回来。这件事情我之前就想过一次,在你大学中途退学,被抓进监狱然后回到家的时候,我其实就在想了。要是把你送去国外读个两三年书,你就会明白,现在日本的什么社会运动有多愚蠢。想通了,你就不会继续闹下去了。我不是怕世人的指指点点。总之,我寻思着,说不定把你送到国外去,才是真的为你好。但那时候我下不了这个决心,而且祖母也第一个出来反对这个想法。但我现在已经下定决心了。就这么办吧,这是个好办法。母亲、安子,把良吉送去国外待个两三年吧。”

听到这个提议,良吉立刻看向祖母的脸。

祖母的表情发生了变化。良吉想,祖母一定会反对,她一定会出言反对“让良吉离开自己身边”的这个提议。转头看去,父亲和母亲似乎也有这个想法,两人都在观察祖母的神情。但祖母略显动摇的表情很快就消失了,接着,她开口道:“良吉也说过想去国外看看是吧。”

这一句话出乎了众人的意料。

在良吉听来,祖母这句话的意思是要自己必须前往国外。差不多在一年多以前,良吉的思想发生了转变这里的转变特指放弃共产主义。,提议说希望去国外留学的时候,祖母的反对意见是最为强烈的。祖母的意见是,他不能丢下自己这把老骨头,跑去国外待上两三年都不回来。等到自己过世了,他再去也无妨。然而,祖母的年纪比起当时明明更加年长了一些,但她现在的口吻却仿佛是在说“你去吧”,简直有些不可思议——这么想来,父亲的话中可能还有些不同的含意。良吉曾因青年共产联盟的案件牵连入狱,被新闻大肆报道。哪怕在那时,父亲也没有说过“自己没法在世人面前抬起头来了”之类的话。但是现在,父亲以为敏也的事情是真的,竟然产生了这样的想法。那么这件事会比被新闻大肆点评还要难堪吗?两件事情难道不是完全一样吗?认为某件事情不可耻,而另一件事情可耻,这又是什么道理?如果认为某件事情可耻的话,那么应该会觉得另一件事情同样可耻才对。反之,如果认为某件事情不可耻的话,那么应该会觉得另一件事情同样不可耻才对。良吉觉得,这就是自己与父亲所处时代不同的最佳体现了。

正当良吉思考着这些事情的时候,静静地盯着良吉、似乎想要读出良吉想法的父亲骤然色变。

“蠢材!我是觉得你祖母可怜才训斥你的!就是因为被祖母养着,你才变成了这样的蠢材!你已经过了那个骂完就能懂事的年纪了。在两周内做好准备,护照我会拜托外务省的朋友尽快弄好。你就乘三等座的火车去吧,对你来说坐船浪费了。我也去过那儿,在西伯利亚坐三等座,受点折磨滚去欧洲吧。等你出国了之后,我会处理敏也的事情。但是,我先说好了,在处理敏也的这件事上,良吉,你小子没资格提要求。”

良吉沉默着朝父亲鞠了一躬,便离开了书房,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或许在良三看来,这便是良吉的反抗,因此良吉听到了身后的父亲大喊:“愚蠢的家伙!”

父亲总是骂他“傻瓜”或是“蠢材”日语中,傻瓜写作“馬鹿”,蠢材写作“阿呆”。“馬鹿”指的是人干了傻事,“阿呆”指的是人本身的愚蠢。

不过,当良吉不赞同父亲的看法时,无论父亲再怎么怒吼,他都无动于衷。但是当良吉自觉难堪、自认没理的时候,父亲的怒骂便会直击他的灵魂。在这种时候,跟“傻瓜”一词相比,“蠢材”一词更会让良吉在感性层面上产生格外强烈的共鸣。不仅会产生强烈的共鸣,哪怕过了好几个月之后再回想起这件事时,“蠢材”这个词依旧有着跨越时间重击良吉的力量。不过,今天的良吉觉得自己似乎能将这些词一个接一个地反弹给父亲。

正当走到位于另一边的自己房间附近时,良吉感觉敏也似乎在他身后小跑着追了过来。

“怎么了?”

“涩谷的太太刚刚打电话过来了。”

“找我的吗?”

“是的。她说希望今晚能与良吉少爷见面,因此请您今晚尽量不要出门。”

良吉看向敏也。他终于理解了父亲话语中的意思。

这段时间,敏也的脸色青白,没有精神。良吉也目睹过两三次敏也即将吐出来的样子。他想到了与滨崎结婚的自己的妹妹叔子,叔子两年前怀孕的时候,也曾因孕吐而饱受折磨。原来如此,父亲、母亲以及祖母谈论的原来是这件事啊。

“敏也,你身体不舒服吗?”

“不,也不是身体不舒服。只是,似乎胃不太舒服。”

“要叫五十川先生过来看看吗?”

“嗯,麻烦您了。隐居大人这里的“隐居大人”是对良吉祖母的称呼。隐居在日本家族制度中指的是,当年老或体弱多病的家长不再有足够的能力管理家庭或家族时,就要把家族的经济权、管理权等交给继承者,以使“家”能够更好地发展。之前给了药,我在喝那个药。”

良吉笑了:“祖母给的药,有效果才怪呢,管什么用呀。祖母自己得病的时候,喝剩下的许多药就放在那里,过了两三年才给你,不会有效果的。而且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药,胃不舒服的时候,她给的说不定是治肺炎的药呢。”

良吉突然想起祖母患肺炎时候的事。那时他已经在监狱中待了很长一段时间,恰好赶上祖母患病了,他才能提前回家。

回家一看,一位自己不认识的小姑娘正尽心尽力地照顾着祖母。这位小姑娘便是敏也。

敏也长得不高,身材却颇为肥胖。她有一张圆脸,是个大脑门。她的大脑门给人一种知性的感觉,再加上无论良吉说什么,敏也都会积极地倾听,吩咐的事情她也从未犯过错,迄今为止,良吉虽然对敏也抱有好感,但绝对没有父亲所怀疑的那层意思。如果父亲所说的“我会处理敏也的事情”的意思是他要将敏也打发到别处去的话——这么想来,良吉或许并不会感到寂寞,但是祖母应该会感到不便。自己以后也不在祖母身边了。想到这里,他突然有些不安。

“让五十川先生过来看看吧。我给他打电话。”

“谢谢您。但是,五十川先生总是开些玩笑。这话我们换个地方说吧……”

“什么玩笑?也就是说,有人在说敏也的闲话咯……”

“嗯,其他女仆和书生书生:在日本的明治、大正时期,特指住在别人家里并承担家务工作的学生。们似乎在说我怀孕了。”

“这件事祖母知道吗?”

“知道。是隐居大人最先开始说的。接着好像还提到了良吉少爷的名字。”

“你说什么?我和敏也的孩子有关,这是祖母说的吗?”

敏也的脸涨得通红。

“不是的,只是隐居大人的自说自话而已。”

通过敏也含蓄的发言,良吉猜到了祖母的原话。她说的肯定是——“如果是良吉的孙子,那我还真想快点看看他长什么样。”祖母曾对其他人这么说过,良吉也有所耳闻。本该说“良吉的孩子”,但祖母却说成了“孙子”,当时他觉得很好笑,因此记忆十分鲜明。

在与敏也交谈的时候,良吉突然想起了父亲的话,心中涌起了不安。因此,他不小心说漏了嘴:“敏也,我最近可能不会在家了。但你千万不要离开祖母身边啊。”

良吉回到了位于隐居所另一边的自己房间,趴在了书桌上。去国外这件事虽然是父亲的命令,但也是个出乎意料的幸运机会,他可以趁机了结一下自己现在不清不楚的情绪。他不知道敏也怀孕的说法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那么无论对方是谁,恐怕都不愿意在这个时间点主动现身吧。这样一来,由自己来替对方背负这个罪名倒也无妨。而且还在偶然间为自己带来了去国外留学的机会,因此他欣然背负了这个罪名。

隔壁房间里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良吉想到是祖母回来了,因此出声打了个招呼。没想到祖母摆着一副似乎不太愉快的表情,进了良吉的房间。

“祖母,我真的可以去国外吗?要是去国外的话,两三年都没法回来了。”

“你父亲都那么说了,也没办法了吧。”

“嗯。要是祖母能更加长寿的话,我倒是想去国外一趟。”

“我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到多大岁数。总之我已经七十岁了——已经比你祖父多活二十年了。”

良吉想,祖母已经不像上次那样坚决反对了,那么她现在或许已经放弃了吧。想到这里,良吉突然觉得祖母有些可怜。就因为自己的事情,祖母被父亲母亲说得那么难听,实在有些可怜。

“祖母,您也跟父亲和母亲一样,觉得我是废物吗?”

“嗯,你是废物吧,要说你不是,也难吧。”

“不是的。就算我变成了废物,这也不是您的原因。我就是我。这就是真正的我,不会因为您做了什么,或是父母做了什么而有所改变。只是,我也在渐渐朝着某个方向发展着。”

听到良吉的这番自我剖白,祖母觉得非常稀奇。良吉这个孩子,很少会谈论自己。似乎无论别人怎么想,他都不会在意——想到这里,祖母突然放弃了批评良吉的想法。说到底,无论如何,他都是祖母的孙子。对祖母而言,他只有这么一重身份而已。

祖母的这些想法,良吉也能明白。因此,他才觉得祖母的爱是一种盲目的爱。祖母爱他,只是因为他是祖母的孙子,只出于这唯一的理由。

到了傍晚的时候,敏也前来告知晚餐已经准备好了。祖母说自己一会儿再去,因此良吉沉默不语地前往餐厅。到了餐厅他才发现,与自己年龄最为相近的,也就是嫁入了滨崎家的妹妹已经到了。

“啊,叔子啊。你刚刚打电话说要过来是吧。”

“啊,对的。我今天想跟哥哥商量一些事情。”

“怎么了?你说的商量,不会又要假借商量事情的名头,来向我抱怨吧?”

“哎呀,不是的。今天是有别的事情啦。”

“那你说说看。”

“在这里不方便说啦。之后再跟你说。”

良吉摆出一副仿佛在说“无聊”的表情,陷入了沉默。

这时,母亲安子问道:“良吉,祖母呢?”

“不知道。应该是在隐居所。她说过一会儿再来。”

“我去叫她过来!”

年幼的妹妹胜子说完这句话就跑开了。

最后她回来了,说道:“祖母说,她今天不舒服,就不过来了——然后她说,晚饭让敏也送到隐居所去。”

“那么,祖母在做什么呀?”另一个妹妹政子问道。

“祖母啊,她很奇怪哦。祖母不是有一个装着勋章的箱子嘛,她把那个箱子打开了,正在观赏呢。然后啊,不是还有装在同一个柜子里的另一个箱子嘛,就是那个装着很可怕的东西的箱子,她也把那个箱子拿出来在看呢。”

“是吗?是那个装着手枪的箱子吧。”

叔子和政子对视了一眼。接着,她们一同看向母亲安子,问道:“祖母今天怎么了?”

每当祖母心情不好的时候,或是和父亲有争执的时候,她便会拒绝吃饭。要是心情更不好的话,就会拿出已经过世的祖父的勋章凝望。祖母不只收藏了祖父的勋章,还收藏了祖父的手枪,不愿意放手。手枪中装填的是货真价实的子弹,外面只裹着一个以前军人用的皮质枪套。这两样东西是祖父的遗物,由祖母精心保管。每当祖母心情不好的时候,她就会将这两样东西拿出来,盯着它们发呆,一看就是一两个小时。虽然手枪十分危险,并且持有手枪需要向政府申报,向政府申报后,偶尔也会有警察前来调查,非常麻烦,但祖母依旧不愿意放手,家里人也只好顺着她了。

“除非是手枪被人偷了,不然她是不愿意放手的吧。”

叔子的丈夫滨崎药学士药学士:指的是大学毕业后获得药学学位的学士。曾这么对父亲说过。但是直到现在,手枪还好好地藏着,没有被人偷走。

只有这两样东西,祖母是不愿意让任何人碰的。除了偶尔会让良吉帮忙清理手枪以外,装填子弹、放入枪套这些动作都是祖母亲手完成的。手枪一直保持着里面有子弹的状态,随时可以射击。因此当看到祖母盯着装有勋章和手枪的箱子发呆时,叔子和政子提出了“祖母今天怎么了”的疑问也是情理之中的。

“祖母有没有念叨明治大人呀?”政子问胜子道。

“没有念叨,但是祖母摆着一副很可怕的表情看着手枪呢。”

“是吗?胜子,你偷偷躲起来听着,像今天这种日子,祖母她肯定会念叨的。”

“明治大人”是指祖母朝着明治神宫遥遥参拜时念念有词的,像是祈祷似的话语。

当祖母心情不好的时候,她就会把自己人生最后的诉求讲给明治神宫听。当祖母喃喃地念着“明治大人”的时候,就是祖母心情最差的时候,或是她最悲伤的时候——总之,这意味着祖母此时的心情并不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