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束麻(4.7k)
上邽。
夜色彻底将土山笼罩。
那道由进贤冠,直据袍,一柄腰间配剑组成的身影,也彻底融入夜色之中。
又过了许久,灯火亮起,他开始在土山上缓缓地走,思考着。
护卫他的人们许是担忧兵甲撞击的响声影响到他的思考,故而远远地护着,于是乎他显得有些孤独。
费祎一直在土山下远远地候着,不敢上前打扰,直到丞相下了土山,到他跟前,他才终于开口:
“丞相,营寨外边来了十几个老者,说想见您。”
然而丞相继续走,没有看费祎一眼,直到走出十几步外才终于停了下来。
“什么?”他半转过身,有些茫然,似乎是没听到。
“丞相,营寨外边来了十几个老者,说想见您。”费祎一直静静地跟在丞相身后,等丞相再次问话,才又重复了一遍。
“哦?”丞相有些疑惑,旋即脸色沉了下来。
“是不是我们的战士打扰到附近的父老了?”
“不是,他们就说他们想来看看大汉的丞相。”费祎说到这句话时突然喉咙哽了一下。
“我让他们回去,但他们说见不到丞相,他们就不回去。”
丞相扫了扫脸上疲惫,打起了精神:“走,在哪个门。”
“东门。”
…
费祎紧紧跟在丞相身后,远远就看见了十几个在门口等候的老者。
他们围着专门为他们生起的火堆,朝费祎的方向望来。
火光把他们从破旧衣衫裸露出来的皮肤衬得发棕发黑,见到一群衣冠之人向他们走来,几名老妪赶忙把衣服掖了掖。
在离他们十步左右时,费祎越过了丞相,率先走到他们跟前:“诸位父老,这位就是丞相。”
费祎本以为他们见到丞相会很激动,但事实上没有,他们一个个反而变得比之前来营门说想见丞相时更加局促起来。
“您…就是大汉的丞相?”一位站直了身也只到丞相胸口高的老妇率先开口,火光把她脸上的皱纹照成一道道阴影深重的沟壑。
她的口音很重,似乎是平日里不怎么说官府话,又似乎是这里唯一会说官府话的。
“是。”丞相轻轻点头,转而又扭头看向费祎,“让人去库里取十八件厚麻衣来。”
吩咐完这句话,丞相便脱下自己的麻布罩袍,罩在了这名衣衫破旧不能蔽体的老妇身上。
费祎吩咐完手下去拿麻衣,扭过头来就发现丞相的麻袍已经到了那名老妇身上,顿时面露大惭之色,赶忙把自己的麻袍也脱了下来,给另外一名老者披上。
其余随行者赶忙效仿。
这群看起来有六七十岁,实际上可能并没有的老者一个个被这群陌生人的举动搞得更加不知所措,嘴里说起了一些衣冠之人听不懂的话。
丞相面前那名老妇愣神许久,最后才回过神来赶忙把拖了地的麻袍一下一下卷起来,最后干脆脱了下来递给了丞相:
“使不得使不得丞相,这么好的衣服,俺们这些人脏,会把您的好衣服弄脏的。”
丞相没有接。
她便硬塞回丞相手里,随即扭头说了一通让人听不懂的话,也不知是羌话还是凉州方言。
于是其他十几名老者也纷纷将麻袍脱了下来。
丞相捧着麻袍,环顾了这些老者一圈,一时脸色复杂。
老妇仰着头端详了丞相许久,最后又有些忐忑地问道:“您…真的是大汉的丞相?”
丞相轻轻点头:“是,我是。”
那老妇的忐忑于是化开,憨厚朴实地笑道:
“俺们听说大汉的丞相来了,就想着能不能见一见,没想到您真的愿意见俺们,俺们真是…真是…”
丞相低头看着老妇洗得干干净净的脸,又看向她身上不能蔽体的破旧衣衫,脸上戚色愈发深重:
“老夫人,谢谢你们愿意见我才是,你们本都是大汉的子民,没能让你们吃饱饭,穿好衣,都是我这个大汉丞相的错。”
“丞相您可千万别这么说,怎么能是您的错呢?俺们现在是魏人,魏人没有吃饱穿暖,跟您大汉丞相有什么关系?”这位老妇有些不解。
丞相捧着麻袍说不出话,不知在想什么。
那老妇继续道:
“其实吧…丞相,俺们这些人都是羌人。
“但…俺们也是汉人。
“不…丞相,俺的意思是,俺们生下来的时候是羌人,但俺们都觉得俺们是汉人,大汉的人。
“俺们跟汉人吃一起,住一起,一起种田,一起交税,一起通亲,慢慢也就记不得自己是羌人了。
“可是您说,怎么俺们这些汉人…和羌人,突然之间都变成魏人了呢?
“俺们实在不想当魏人,俺们之前还是汉人的时候,日子虽然也是吃不饱,穿不暖,但也能过,起码各自的孩子都在自己身边,就是徭役当兵也总能回来,有个盼头。
“当了魏人后,俺们这些人的孩子就被迁去关中了,说是屯田,现在几年没有一个消息,不知道人到底是去了关中还是哪里,也不知道人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
“所以想来问问丞相,丞相什么时候能把魏国打走,俺们…俺们这些人,其实还是想当汉人,也想让俺们的孩子回来,当汉人。”
丞相久久沉默。
“老夫人你放心,我们大汉现在打回来了,用不了多久,你们就又是大汉的百姓了。
“到时候一定让大家都吃饱饭,穿好衣,如果做不到,我诸葛亮就辞了这丞相不做,亲自去给你们耕田织布。”
“啊,您给俺们耕田织布?使不得使不得丞相,俺…俺虽然是个羌人,但小时候读过一些汉人的书,知道一些道理。”那老妇说到这有些自豪。
“您这样的大人物,只要好好做好您的事,俺们这些小人物就能吃饱饭,穿好衣。
“您要是不去做您该做的大事,反而去耕田织布,那俺们这些小人物就惨喽。”
丞相一愣,旋即想到自己听过类似的道理,眼神又黯了些。
另一边的费祎捕捉到了丞相神色的变化,知道丞相应是想起杨颙故去前说的那番不要事必躬亲的话了。
没多久,一名仓官带着两个人将麻袍拿了过来,站在旁边等候。
丞相走过去,将自己的麻袍递给费祎,紧接着亲自从仓官手上挑起一件大小看起来略合适些的麻袍,走回去给老妇披上。
老妇仍说这样不合适,扭捏着再次想要脱下来。
“老夫人不要再推辞,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我暂时没办法,可既然见到了,今天这些麻衣你们不穿走,我这个大汉丞相做得心中有愧。”
见那老妇神色依然犹豫,旁边的费祎尽量让自己声色和悦道:
“老夫人,您就听丞相的话吧,丞相真的会为了这事劳心伤神,您就当帮帮我们。”
那老妇思索了两下,最后“欸”了一声,之后粗糙的手反复地在那件崭新的麻衣上摩挲,有些喜欢又有些不好意思,最后想到了什么,道:
“丞相,其实俺们这些人今天来这里,除了想看一看您这位大汉的丞相,问下您什么时候把魏国打跑,本意是想再跟您道声谢,不是想再要一身这么好的衣裳的。”
“道谢?”丞相疑惑了起来。
“是啊丞相,昨天你们的人给俺们这些人每人送去好几束麻,还有一些粮食。
“俺问那送东西的小娃娃为什么,他说他砍柴时拿了俺们一束麻,所以来跟俺们道歉。
“俺们当时不敢多问,后来觉得哪有拿一束麻就道歉的道理?倒是俺们当时收下了那些麻和粟,怪不好意思的,就想着来跟丞相道声谢。”
丞相脸色瞬间冷了下来,看向费祎,冷声问道:“有此事吗?”
费祎连忙摇头,表示并不知晓。
一旁的老妇见到丞相脸色的转变有些迷糊,不明白为什么刚刚还那么亲切诚恳的大汉丞相,在听到她说来道谢后突然变得这么严肃。
丞相冷声道:“去把杨威公和昨日负责樵采的诸葛乔叫来!”
费祎赶忙吩咐身边人去找诸葛乔,随即又亲自去找杨仪。
过不多时,诸葛乔与杨仪便都到达了现场,与诸葛乔一起来的,还有一名小卒。
“诸葛乔,你昨日为何要给百姓送去粮麻?”丞相用质问的眼神看向诸葛乔。
诸葛乔不敢怠慢道:
“禀丞相…昨日我带手下人出去樵采,有个手下为了多采一些,便擅自拿了百姓晾在树上的一束长麻,来捆柴火,想用完再还回去。
“我发现后,本想着带他前来领罚…”说到这诸葛乔顿了顿,看了下杨仪。
“最后被杨长史拦住了,长史让我取些粟与麻,亲自到百姓家上门道歉,不必告诉丞相了。”
丞相瞪了一眼杨仪,随即看向诸葛乔身边那名年轻的小卒,道:
“你叫什么?”
“禀丞相,我叫石豪。”
“你可知道军令?”
“禀丞相,军令,勿动百姓一物,违者视轻重杖责。”
“你可认罚?”
“禀丞相,我…我认罚!”这叫石豪的小卒嘴上认罚,心里却有些不服,不止拿一束麻的人多的是,只不过没被发现罢。
“好,来人,责五杖!”丞相厉声吩咐。
“还有诸葛乔,枉顾军法,与人瞒罪,责十杖,职降一级!”
那叫石豪的小卒顿时一惊,神色复杂地看向诸葛乔。
那名披上了麻衣的老妇赶忙几个小碎步拐到了丞相跟前,操着她那口带着厚重口音的官话,紧张道:
“丞相,不就是一束麻,怎么还要打两个小娃娃?
“早知这样,俺们这些人就不来这跟丞相道谢了,俺们这不是害了这两个小娃娃嘛?这样,俺们把那些麻粟全部拿过来,丞相就不要打他们了吧?”
“老夫人,跟那些麻粟没关系,而是军法如山,不得不罚。
“如果军法不严,我们大汉就没办法打败魏国,也就没办法让你们当回汉人,您是个知道道理的人,应该懂的。”
“这…这…”老妇嘴里说不出一句囫囵话,只能局促不安地看向昨日往她们家送麻的两个小娃娃,眼里满是歉疚。
军法官很快就位。
比扁担还粗的军棍打在两个年轻军人的身上,但除了军棍打在肉上的声音外,再没别的声音发出。
观刑的汉军中人鸦雀无声,而那群特意来见丞相的老者却是第一次见这种场景,小声议论了起来。
一通军棍毕,两名犯了法的年轻人被人抬了下去。
丞相这才走到杨仪身边,板脸斥问道:
“杨威公,你何以阻拦诸葛乔带人前来领罚?”
杨仪迟疑片刻,梗着脖子道:
“此小事尔,仆不欲丞相再因此等小事劳心伤神,所以才做主,让伯松莫要告诉丞相。”
“在你眼中,犯了军法居然是小事吗?!”丞相难以置信地问道。
“如果犯法之人不是诸葛乔的属下,你还会纵容于他吗?
“威公啊威公,你让我以后如何还敢相信你会禀公处事?!”
丞相突然狠狠地咳嗽起来。
他一下不知该如何处置杨仪。
军中所有需要他经手的繁重事务都是杨仪在协助他操持,没有任何人比杨仪处置得更快更好。
罚,则无人可以胜任。
不罚,则无以示威信。
“杨威公,你知法犯法,贬为仓曹掾,回汉中转运粮草军械,若再犯法懈怠,就不要在我相府任职了。”
丞相言罢不再理会一脸难以置信的杨仪与一众大惊失色的僚属,转身吩咐亲卫把这里的父老们安全送回家里,其后独自往大帐走去。
府僚们替杨仪求情的声音不断在他背后响起,他充耳不闻。
…
…
箕谷。
赤岸。
汉军大寨。
一匹白马当先冲破夜色,在营寨哨楼的微弱火光下扬蹄而立,长长嘶鸣一声。
常年与马为伴之人单是听这马儿高亢激昂的啼鸣,便能知道这是一匹好马。
很快,跟在这匹白马后面的两百余骑缓缓从夜色里冒出头来。
等所有人都下了马,簇拥到那匹白马边上之后,白马上那位身着黑色戎衣的年轻人方才翻身下马。
从腰间掏出符传,递向身旁一个丰颔重颐,满脸贵气的圆脸青年。
这位所谓满脸贵气,实际就是双下巴比较重的青年,便是这几日陪刘禅温习骑马技巧的表兄麋威了。
因当年麋夫人之故,虽无血缘,胜似血缘,又因麋芳之故,此人在朝堂之中颇遭人冷遇。
他接过刘禅递过来的符传,走到大寨门口等候。
牙门都尉迎了上来,等彻底看清这位一身贵气的青年后讶然两问:
“果然是你?你怎么来了?”
由不得他不惊。
这蜀中还有谁有这么大能量,能让这位领虎骑监的皇亲国戚离开城都来到此处,又让其鞍前马后递验符传?
他将视线直接从麋布武头顶越过,寻找被簇拥在中间的那匹白马,想确定那匹白马的主人是不是他心中想的那位。
奈何夜色太深,火光昏暗,什么也看不清。
“喂,赶紧合符。”麋布武从那句“果然是你”开始就有种被侮辱的感觉,什么叫果然是你?
虽然是熟人,但牙门将赵统还是从腰间掏出属于他的那一块符传,待符合之后才命人将大寨门口推开。
里面很快跑出一些专门养马的小卒,从这群骑马而来的贵人手中接过缰绳,往饮马之地牵去。
唯独那匹白色的高头大马无人去牵。
赵统带着疑惑大步上前,朝那位牵着白马的贵人走去。
然而还未等他彻底看清那位贵人的脸,却见那贵人已经将手一扬,把缰绳向他递来。
“小赵将军,去斜谷与赵老将军说朕在这里等他。”
这位小赵将军一阵愕然,恍恍惚惚地接过缰绳,即使到了这一刻,他仍不敢确定这一位究竟是谁。
可除了天子,还能是谁?
麋威点了四十名虎贲骑,前后左右将刘禅簇拥起来,一路肃静地朝大寨中间走去,只留下仍旧一脸难以置信的赵统在原地牵马。
真的是天子?
玩到军营来了?
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