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新石器时代之前的战争
人类有群居的属性,除去少数被部落传统驱逐的罪人(2),大部分人总是归属于小共同体之中。小共同体、族群之间的矛盾可以演化为暴力的冲突,因此,人类暴力冲突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旧石器时代和渔猎生产的阶段。
根据人类学家马文·哈里斯(Marvin Harris)的记载,19世纪20年代末,在澳大利亚北部的巴瑟斯特岛和梅尔维多岛上,还处于石器狩猎的蒂克劳里—兰维拉部落和曼迪厄姆布拉部落之间发生了一场战争。发动方蒂克劳里—兰维拉部落全体涂上白色,双方约定碰面时间以及在一个宽阔之地正式交手。先是几个老人喊出使对手仇恨的话语,然后就发展为互相投掷长矛,投掷长矛者大多为老人,击中率非常低。被击中者通常是一些无辜的非战斗人员或某个大喊大叫的老妇人。这些老妇人插在参战者中间,不分青红皂白地口吐污秽。只要有人受了伤,哪怕是个无关紧要的老妇人,战斗就会立即停下来,让双方确定受害者的身份之后再接着打(3)。
早期人类学家泰勒(Edward B.Tylor)也描述过澳大利亚原住民之间战争的情况。双方约定交战时间,使用枪矛和狼牙棒,大声责骂侮辱对方。参战者都有一个对应的对手,战斗实际上成为一系列决斗。直到最后,“或许杀死了一个人”,战争也就此结束(4)。澳大利亚原住民的社会还处于渔猎的旧石器时代水平。这两则材料记载的“史前”战争过程非常相似。这就说明,旧石器时代的人类群体之间已经存在着战争。不过,早期的战争并不是如同新石器时代那样的剧烈,参战者中不但包括女性,甚至包括老年人。战争可能以一种带有仪式性的方式展开。日本学者白川静甚至认为,远古战争的起源与“游戏”、“戏弄”对方的活动关系密切(5)。
前农业时代的战争动机可能非常简单,或者是因为以物易物的礼物交换不对等而引发不满,或者是报复谋杀和抢劫妇女。在南美洲采集渔猎的南比克瓦拉印第安人(the Nambikwara)有时就会因这些而进行战争,但经常因为前进几公里路以后原来的刺激与兴奋消失了,于是参战者都半路回家,战争因而取消(6)。这同样显示了前农耕阶段战争活动的随意性。日本的绳纹时代,也是处于前农业时代的渔猎阶段,但已经有证据显示当时存在着战争。冈山县儿岛郡粒江村船元原崎贝丘遗址出土过一具男性人骨,人骨的第三节胸椎有石镞射入的迹象,箭头穿过右肺进入脊椎。爱知县渥美郡泉村伊川津贝丘遗址出土的人骨在尺骨之间有一枚石镞,此外,还有一男一女的头部分别被石斧砸碎(7)。这表明,渔猎时代的日本,男、女都可能参与到暴力冲突之中。学者根据考古材料分析,绳纹时代的石镞数量有所增多,说明弓箭除了用于狩猎,也用于战争活动(8)。
在旧石器时代晚期,弓箭的出现给战争的激烈化提供了可能(9)。印度南部的安达曼岛人(The Andaman Islanders)处于采集渔猎阶段,但这里的群体之间经常发生突袭。突袭一方冲进敌方的营地,用弓箭进攻,“能射杀多少人就射杀多少人”,不但杀死对方的男子,甚至也杀死妇女与儿童(10)。南美洲的博托库多人(Botocudo)也通过使用弓箭来屠杀对方的男人、妇女和儿童,并洗劫其村寨(11)。处于采集和狩猎阶段的非洲布须曼人之中也会发生暴力冲突,除了使用鱼叉、棍棒这些渔猎工具,他们还使用毒箭,混乱而无序地射击。被这种武器击中后的死亡率非常高(12)。这些材料说明了弓箭的发明促使战争激化的趋势。而弓箭的使用,将在新石器时代的战争中发挥更大的杀伤效果。山西朔县峙峪旧石器时代遗址出土过一枚石镞,说明中国境内三万年前的旧石器文化已经在使用弓箭了(13)。《荀子·解蔽》“倕作弓,浮游作矢”(14),山东银雀山出土竹简《孙膑兵法·势备》说“笄(羿)作弓弩”(15),是将弓箭的出现放置到了早期国家时期,先秦时代的文献作者显然并不知道,弓箭早在旧石器时代的战斗中就已经开始扮演重要的角色了。
当然,渔猎型社会的武装冲突很大程度上源自对资源的争夺,这往往表现在对食物资源领地的争夺上。而气候的温暖化,伴随着人口的增加,使农业生产方式成为被迫的选择。按照考古学家路易斯·宾福德(L.Binford)的观点,任何一个狩猎的群体在人口增加之后只能捕获越来越小的动物,而当这个群体被迫早到每年二月食用贝类的话,就距离农业的产生不远了(16)。农业的产生使定居和聚居生活方式成为必然,这种生产方式使每个单位产量所能提供的卡路里达到最大化,于是人口的激增成为必然。聚居与共耕、人口的激增、公共权力的强化等一系列的过程,使进入新石器时代之后的战争无论在规模还是在数量上都远远超出了渔猎阶段的水平。而演化到新石器时代晚期,复杂酋邦的出现和向早期国家的迈进,使战争的规模和残酷程度都不断向纵深发展。龙山文化时期显然就属于后者,而龙山文化之前的情况,则属于日渐演进中的阶段。
按照伊利亚德的观点,农耕生活方式的出现所带来的还是一系列观念与信仰的变革。他说道:“农耕文化发展出所谓的宇宙论的宗教(cosmic religion),因为宗教活动是围绕着一个核心的奥秘进行的:世界周期性的更新。”(17)理解这一点,对于把握新石器时代直到进入古代文明阶段的战争与宗教观念之间复杂的交互关系是相当重要的。如果说前农业社会的战争不是制度性并且带有相当随意的色彩,那么进入农业社会之后的新石器时代战争,就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在新石器时代,伴随着定居农耕、人口的增加,以及有组织的村社共同体扩大化,为了争夺土地、水等资源而导致的战争激烈化,成为不可遏止的趋势。此外,农耕巫术与祭祀相关的权力日渐紧密地结合在一起,战争活动被嵌入精神信仰以及社会组织的各个维度之中。战争与农耕巫术、神话以及神权政治的宇宙论等观念形态,开始慢慢地交织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