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慕士塔格
一
慕士塔格是一座被当地牧民信奉的神山,人们冠以其冰山之父的美名,关于这个称号的由来,其背后流传着一则动人的故事:
相传自远古时起勤劳善良的柯尔克孜族便生活在帕米尔高原上,部落里有一位名叫慕士塔格的老牧民,老阿塔有两个强壮的女儿,她们天生力大无穷却因相貌丑陋而被族人嫌弃,久久不能觅得一对如意郎君。姐妹二人因此整日愁容不展日渐消瘦,老阿塔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不知哪天心急的姑娘们跑到部落巫婆的帐篷中去寻求答案,老巫医告诉她们在遥远西方的一座寺庙里供奉着一面魔镜,不论天下何人生得再怎般丑陋只要对镜一照立刻会变得闭月羞花,倾国倾城。听到这姑娘们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欣喜若狂地跑回家将这一好消息告诉父亲并急忙收拾行李,打算远行。
老阿爸哪里肯放任自己年幼的姑娘踏上这充满未知的旅程,于是哭诉着恳求她们留下来,不要相信巫医的话。在老阿爸心里,他从不在意世人如何评价自己的孩子,两个女儿像两朵在花季绚丽绽放的格桑花,她们的双眸比流淌在草原夜空上的迢迢星河还要璀璨,比卡拉库勒湖澄蓝的湖水还要深邃清澈,荡涤人心。他用笨拙的话语拼凑出对女儿们无尽的爱,这才让两颗躁动不安的心渐渐平复,答应再做考虑。可他终究还是低估了人性对于美貌的痴狂追求,两姐妹禁不住诱惑自是对巫医的话深信不疑,早将父亲的苦口良言抛到九霄云外。趁着薄雾初降夜色笼罩草原之际,毅然向西边悬而欲坠的红日飞奔去。
待到第二天老阿爸醒来发觉女儿们不见了踪影,发疯似地在草原上狂奔,口中呼喊着女儿的名字。部落里的牧倌终日望见一个疯癫的身影如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游荡在旷野之上。
不知何时起,老阿爸的执着被寒风吹散在这茫茫戈壁,他不再找寻不再哀嚎,而是守候着期盼着。跪在露雪初融的草甸上,任凭冰冷刺骨的寒流浸透一身单薄的蒙古袍,侵袭垂暮之躯。一会儿面向长生天腾格里忏悔自己的罪过,一会儿又遥望西方群星,祈祷女儿们平安归来。可日复日,年复年,终不见,二女还。
就在女儿们离开的第三个春秋,老阿爸终是经不住暮雪晨风的折磨,倒在了众神俯视下的帕米尔高原上。他日夜流淌的泪水汇聚成湛蓝的喀拉库勒湖,那撕心裂肺的声声呼唤则化作从湖面呼啸而过的阵阵疾风,在风声中夹杂着一位慈父对女儿亘古不变的爱。
待到第四年春天来到,冰雪消融万物复苏,姐妹二人踏着一朵朵含苞待放的格桑花失望而归。她们并未寻得宝镜,更别提一路旅途艰辛,风餐露宿,饮风尝雪方才悔悟,对父亲的愧疚与思念也日益浓烈。可当她们再次踏上阔别已久的帕米尔高原时,四下张望终不见父,始然面前那座突兀的冰山就是苦苦等待自己归家未果的阿爸,不禁潸然泪下,流涕痛哭。
二女虔诚忏悔的哭声感动了众神,遂降下暴雪将她们化作一小一大两座冰山永久地陪伴在慕士塔格身旁,这便是今天的公格尔峰和公格尔久别峰。
这则传说是由当地向导次仁多杰讲给我们这些异乡人听的,那时一行人早已抵达山脚下的大本营,完成了历时三周的系统训练。临行前的最后一晚围坐在弧形大厅里,互相分享着往事,讲些奇闻轶事。多杰的故事让在场的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一种无形的压抑感在队员间传递,于是我托故溜出众人视线,想借以营地外的自然风拂去这份沉闷。
推开厚重的门帘,风扒着缺口灌入,几番尝试拽住激荡飞扬的帘边,可像被无数双鬼爪玩弄般,明明已牢握在手,手套却像抹了油一样光滑无比,挣扎着从掌心溜走而后又猛地转向回头朝我飞来,狠狠甩在脸上,打得生疼。
风声在耳边呼啸,此刻更像是无情的嘲讽,无力感顿时涌上心头,我索性放弃抵抗,意欲拂袖而去,只怕是要苦了此刻还身处大厅的诸位队友,不知玺宇何时从我身后冒出,在他的帮助下我们终是关上这万恶之源。两人相顾无言,一同迈过营地外一道及膝高的沟壑,坐在路旁的巨石上。我抬头仰望天幕,无数明星悬于夜空,心想所有陪伴过我、已逝去的人便化作那众多闪耀群星中的一颗,他们也在苍穹中注视着我,俯瞰着曾经幼小的曦瑶如今已长大成人,成为一个能独当一面、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先走的老人会向后来的新人打听我吗?问他们知道的关于自己走后所错过的、缺席的、不知道的有关我的事——瑶瑶还喜欢吃糖吗?这孩子打小就爱吃甜东西。她现在怎么样了?还在为那个男孩伤心吗?那可怜的孩子需要很多人的爱,大伙都有好好爱她吗?怀老三,我亲爱的女儿还好吗?你有保护她不被欺负、不受委屈吗……其实这些问题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也许它们是没有答案的。可唯有一点我能肯定,那就是不管我过得到底如何、是好还是坏,三叔他一定是会骗自己的妹妹,向一众人打保票说我日子过得很滋润,让母亲泉下宽心。
此刻,地上渺小的我痴痴地望着那片裂痕之中的星海,视线越过光年之外的层层星云,望着那些我深爱着的人,我不说话,它们也不说话,我一眨眼睛,它们也跟着眨眼睛。期间我看到了一颗特别的星星,它发散出的光格外明亮,点亮了夜空,让周围的数颗都黯然失色,我自认为那应该是三叔——他与围绕着他的群星一同构成了我灿烂星图不可或缺的那部分,引领着我穿越茫茫宇宙的未知黑暗,抵达星河彼岸。
思绪突然被一旁玺宇的哈气声打断,我仍无困意,面带笑意看向他说不用陪我,要是困了就先睡吧。他摇了摇头,坚定的眼神仿佛在说今天我就是要舍命陪君子。于是我便不再管他,开始数数,数人生中的稀奇际遇,那些意难平和已得到,往日绞尽脑汁都难以寻忆的生活碎片如今浮光掠影般一张张在脑海中闪过,人生的大致轮廓就这般悄然浮现在面前——那些人、那些事终成了独属于我的一座座慕士塔格,而任性也使我错失了无数深沉的爱。
二
次日一行人早早起来,做好了最后的准备,整装待发,在领队宋铁华老师的一声令下后,队伍浩浩荡荡地朝着伫立在远处等待我们攀登的慕士塔格拔去。
此次登山队一共有22人,分两组,我们作为先锋组率先出发。成员来自祖国的五湖四海,有湖南、陕西、四川、上海、云南等地,其中大部分是HUN省登山队的专业登山运动员,其余则多是双人成行。我与玺宇便是其中一组,结识了一同前来的石磊与宋宗兄弟二人,国际专业登山向导王义民老师,还有来自云南的年轻孤勇者吴昊,小伙子今年只有19岁,便下定决心独自一人前来攀登这座守卫在祖国边疆的巍峨大山,让众人无不钦佩。
尽管喀什噶尔山慕士塔格1峰(海拔7546米)距离世界最高峰珠穆朗玛峰(海拔8848.86米)仅差1302.86米,可攀登难度却要小很多。在正式攀登前我们需要通过时长三周的拉练,在不断爬高海拔的同时折返于山腰的营地与山下的小镇之间,以让身体尽快适应高原的缺氧环境,更新并产生更多、更强劲的红细胞。期间我们已经抵达过一次营地C1(海拔5500米)、营地C2(海拔6200米),并将一些装备留在上面以供后续使用,同时也能减轻上山时的负重。等从小镇再次回到大本营便要开始为最后的冲刺做准备,一鼓作气登顶并返回。
还未抵达山脚下,远远地便望见山间环绕着一层薄雾,不由得让人心头一阵忧虑,本就因南下的一股乱流而缩短的窗口期已让为期三天的行程倍感紧张,状况不容乐观,山上天气又是如此多变,更是雪上加霜,众人只得悬着心低头抓紧赶路,暗自祈祷情况转好。
“大家上去之后听我指挥,不要擅自行动,随时做好往下撤的准备,记住,安全第一”,宋铁华老师在队伍最前面向众人叮嘱道。宋铁华有着多年的登山经验,可谓是登山界的老泰斗、活化石,对于他的话我们自是奉作金科玉律,牢记于心,不敢违背。可我心有执念,不甘轻易就此打住,快步走到宋老师身旁,想探探口风,“宋老师,这天气我们还能顺利登顶吗?”他抬头看了看笼罩在头顶的那片雾,摇了摇头,“难说,看情况,要是雾散了一切都好说,雾要散不掉,怕是要变天喽,到时候可得赶紧下撤,小命要紧”,说着又转头看向我,一脸认真道,“丫头,我知道你想登顶想得切,可这事急不得,你还年轻,以后多的是机会。”“知道啦,谢谢宋老师关心,我发誓到了上面一定听您的,您说一我决不说二”,我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证,可他的思绪好像早就随着雾气飘向远方,过了许久才从唇间缓缓地吐露出一口热气,心不在焉地喃喃说道,“但愿如此吧”,忧虑的目光转而又回到脚下嶙峋遍布的小径之上……
待到玺宇随后赶上,便站在一旁问我们聊了什么,我什么也没说,眼睛直往山上瞅去,而后便转过头来看着他,用我坚定的目光告诉他:我一定要登顶!相知莫如老友,他即刻便了然我的想法。用胳膊肘戳了戳,他顺着我登山杖所指看向次仁多杰,“你去问问,这雪下不下得下来,他是本地人,应该知道。”玺宇就屁颠颠地跑向次仁多杰,两人立刻攀谈起来。多杰时不时向玺宇大声嚷着什么,两人的交谈穿过旷野稀稀匆匆地落入我耳中,对话是用方言进行,夹杂着藏语,玺宇也只会一些藏语,我听得一知半解,云里雾里。走在后面的我便见他在身前频频点头,有时或又微微摇头,不时还传出阵阵尬笑作以回应。多杰也并未察觉到他的尴尬,只听闻一路上喋喋不休的絮语萦绕在队伍周身,一刻也不曾停歇。藏语听多了如同有人在耳畔诵经念咒,让本就缺氧的队伍越发昏沉,我见他嬉皮笑脸不像是在谈正经事,就有些恼怒,想要过去骂他,可刚抬脚山上便起了一股大风,将所有的冲动都掖了回去。宋老师在前方招了招手示意我们跟紧,队伍一时间寂静无声,除了呼呼的喘气声外只有间或从脚下传出碎石碾压碰撞的声响和几处冰川融水汇聚而成的小泉哗哗声,队员整齐有序地行进在山间,像极了一支执行秘密任务的特殊部队。
大雾逐渐模糊了前人的身影,队伍在迷雾之间穿行,风越刮越大,坚持过了4900米的雪线气温开始骤降,我们加快了速度期望尽早抵达C1。
“风太大了!怎么办?”宋宗的声音从前面传来,他一停下,队伍后面的人便也跟着停下,一时间众人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还继续走吗?”
“肯定要继续啊,这才到哪啊!”我听到有人打了退堂鼓,怕起了退却的势头急忙喊道。
“现在已经这样了,到了C1也上不去啊!”
“雾在山腰,说不定风吹一夜就散了。”玺宇补充道。
“要是没风,不白爬了,还不如现在回去,等下一个窗口期。”
“下一个?那得等到什么时候?一年就这一个月,难不成还住这了?”
“那你说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继续爬啊!”
“这样的天气,安全谁来保障?”
“不能爬了……风太大了,上不去,太危险了。”多杰用生硬的汉语大喊着,可断断续续的警告早就淹没在众人的争吵声中。
“你们说得都不算数,听领队怎么说!”王义民老师掷地有声地说道。众人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的阵势便作鸟兽散,齐刷刷地目光就都朝宋铁华看去。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宋铁华老师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们继续上,在C1过夜,要是明早情况不转好,就跟二队下撤。”说罢便毅然转过身去继续赶路,众人面面相觑,片刻之后便开始追赶他的脚步。
到了这时我们已系上安全绳,一是图个心理安慰,二是为了方便沟通,绳在腰间只需轻轻一拽前后之人便可察觉。不过却是苦了玺宇,旅途一路尽是山石,十分枯燥,为解烦闷,我有事无事、大事小事都要叨扰一番,安全绳给予了我极大的便利,他又不好摆脱,只得任我玩闹。前半途他一呼即应,绳子绷直便能看到他包裹严实的脑袋转过来,甚是好玩,可到了后半段大家疲于奔路,早是筋疲力竭,我一连拉了几次都不见他回头,便也觉得乏味,不再烦他。
经过五个半小时的跋涉,我们终于赶在太阳落山之前抵达C1,山间环境的变化存于忽微之间,稍不留意便再难捕捉,那片云雾便是如此,在众人不觉间转瞬消散于天际,难觅踪迹。好在我们终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不消片刻,强烈的阳光直穿云层,穿透每个人的护目镜,点亮心怀,驱散了那片笼罩在众人心头已久的阴霾。吃过晚饭我们脱下冲锋衣,换上由当地登山公司统一提供的凯乐石连体式羽绒服,营地里有几人因高反跑出帐篷呕吐不止。我虽面额发烫,但并无大碍,看了眼一旁栉疾风以洗面的玺宇一脸安然,那颗悬着的心便也是放了下来。两人在海拔5400米的慕士塔格峰山腰处席地而坐,远望天际欣赏晚霞,这份浪漫实属人生罕有之经历。
山与风是最为相爱的恋人也是最为要好的兄弟,谁也离不开谁,缺少了对方便成了孑然一身,孤苦无依,韵味大减。眼下便是如此,夹杂着寒气的冷风从远方吹来,吹散了云固有的形状,娇羞的云儿受到骚扰后欲要慌张逃离,匆忙间却乱入高山博大的胸怀,便被拘禁在这小小的一方天地。二人的配合可谓是天衣无缝,被截留的云彩在夕阳的斜射下变成了一簇簇舞动的火苗,在我们面前不远处恼羞成怒地向慕士塔格喧闹着自己的不满,而我与玺宇则聚精会神地欣赏着这份来自大山的赠礼。可风也有其不近人情的一面——山上的风算不上凉爽,甚至用寒冷刺骨都难以形容,以至于虽是临近七月末的大暑,烈阳也未曾给过身心些许温暖。驻扎在阳坡的登山队即便是躲在营地帐篷中也难逃西风热情相拥,它们穿山过万林远道而来,意欲将其干烈冷峻输往神秘的东方大陆,可未等抵达,便被守卫在帕米尔高原上的慕士塔格拒之门外。
夜晚狂风在耳边呼啸,一刻也不曾让人入眠,可我终是抵挡不住沉沉睡意。在梦中,我恍惚地感知风吹了一夜,第二天晨起的天气亦如玺宇口中所述,是个万里无云的好日子。经过一晚的休整我精神百倍,但看得出来同我一样的人只是少数,大多数人都拖着沉重的身躯缓慢地挪动着。人们常说登山是一种需要抛却身体感受的勇敢者行动,所有的训练与准备最后都要靠自身那虚无缥缈、捉摸不定的意志力来弥补,也许是我运气太好的缘故,将这份未知的极限推迟。
简单地吃过早饭,便准备出发。风还在一刻不停地刮着,云在渐渐聚拢,眼前的云虽然鬼魅诱人,但对登山者来说风并不受欢迎,因为风的多变,你不知下次再见时它会带来怎样的惊喜,是漫山浓雾,翻云覆雨,还是漫天大雪,掩埋一切。
三
从C1到C2的路途需要爬高800米,可就是这短短的800米却需要花费我们5—7小时,我们顶着风雪前行,翻过了一个又一个山坡,可脚下的路好似永远没有尽头。继续前进,眼前灰白的天和灰白的雪填充了周身的世界,一时间让人陷入恍惚之中,便不知是走在松软的雪上,还是飘飘然飞在天上。
登山界普遍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身体素质越好的人越容易高反,男人比女人、年轻人比老人更容易高反,尤其是那些长期进行有氧运动的人,而能在高原游刃有余、更容易适应高原缺氧的环境的反而是那些肺功能不健全的人。比如抽烟的人不容易高反,因为香烟中的化学物质降低了血液中的氧气含量,使肺部本身长期处在亏空的缺氧状态,这一类人秉持的恶习自然使他们更易于习惯面前的环境。
对于我来说,我虽不抽烟,但时常跟着三叔他们闻二手烟,小时候还得过肺结核,大半个肺钙化硬得和石头一样,生来活在长期“缺氧”的环境中,我这个长在平原地区的人倒是出乎意料地被这里的空气接受,而对玺宇来说更是不在话下,他从小在甘孜的山区长大,上山下山对他来说早已是家常便饭,无需多虑。
我本跟在队伍的后面,一路走来身体没有大的不适,加之心里憋着一股劲,总觉得他们不差我也不赖,自然也是放开了手脚。心无挂念,脚下的路便飞也似地从视线中滑走,前人在我眼中是越走越慢,索性赶超上去,这样一来其他一行人倒是被我这个“病号”甩下一大截。回头向下望去,看到不远处三两点静置不动便知已有人向险恶的自然低头。他们并未立刻原路折返,而是喘着粗气呆呆地坐在雪里,望向前方我们身处的位置,远处则是大片未曾涉足的光洁雪面。我看向身旁距我十几米远的一抹身影,通过红色的登山服和绿色的背包我判断出那是石磊,他发现我在看他,微微摇了摇头,也许是我那回眸一顾打破了他长久坚守的内心,软化了他钢铁般的意志,击碎了支撑其前行的最后一丝尊严和信心。他满心的遗憾与不甘都被雪地光线折射出的斑驳镜面所掩盖,但我似乎看透了一切,能陪我走下去的人不多了。
我想到希望总是在亲友的关怀下被施舍、给予,让你放下尊严,放弃赖以生存的一切,转身投入安乐窝,最终沉寂在家族的历史中。他们是保护着你的最强有力的城墙,同时也是禁锢着你的最深的囚牢……我停下思考,突然察觉到余光中不知何时缺失了一个人的身影,左手边的一片视野变得豁然开朗,下意识心头一紧,那是玺宇的位置,不由得一阵失落。就在我鼓起勇气打算独自完成这份挑战时右肩却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转过身去发现玺宇已悄然出现在我的身后。我顿感欣慰,长舒一口气,心中的负担和胆怯瞬间一扫而光,却也不由感慨自己终是向孤身的恐惧屈服。
“我以为你……”我看向他,并未说完。
玺宇对我微微一笑,“说好的一起登顶,我可不能落下”,他眼里充满希冀的目光给了我曾从三叔那里获取到的同样安全感,可又从他尽显疲态的脸上感到一丝不安,不再多言,只点头示意他继续前进。
在玺宇那里获得肯定回答的我抛去顾虑,心里自是更加轻快,脚下亦是乘云驾雾,一骑绝尘。这疯狂的举动让一旁的多杰目瞪口呆,多次直呼“姑奶奶,慢点,别把肺跑炸了。”这时玺宇便会走上前拍拍他的肩让他安心,说我自有分寸,弄得多杰直摇头,说他这向导就是个摆设,说什么都不听,下次倒不如多请几个夏尔巴人实在。
我回头笑着对他说:“下次一定。”
我们一路上来从未停歇,风雪亦是如此。在到达C2前的最后一个山坡时众人的体力已近乎极限,急需休整。这时突然听到队伍里有人大喊,“你们快看!山……山动了!”
我们抬头望去,就见在远处不知何时眼前突兀浮现出一座黑压压的巍峨大山,山伴随着风吹的方向缓慢地向我们压来。众人顿时乱了手脚,有人掏出地图想确认那山的具体位置,有人极目远眺想辨认出山的模样。可等再定睛一看,哪里是什么山动啊,只见一层叠一层、一团挤一团的不知是什么的白茫茫一片朝我们涌来。那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压迫感,你只觉得自己定是要没命了的,全世界都要盖在你身上把你压成一片纸,随那风一吹就什么都不剩了。
“是云吗?”我自问道。可云怎么会在山上,紧贴着山这样滚下来,摇了摇头,“不,肯定不是云。那是什么呢?”正想着,一种不祥的预感不由地冒了出来——雪崩!
我的猜想在王义民那里得到了肯定——在远处靠近山顶的斜坡发生了小雪崩。当我们还沉湎于近观雪崩的震撼时,才发觉雪崩的态势正一刻不停地逼近,虽距离尚远,但如不及时作出反应躲避,我们迟早也会被这股自然之力裹挟而去。
我突然感到腰间有一股力量在拉扯,向身后望去发现是玺宇,而众人已聚在一起。大家都尽量不说话用手势交流,我坚持斜向攀登避开雪崩滑落的途径,找一处缓地等待,兴许亦如昨日一般过了这个山腰天就会转晴,落雪的势头也会减弱。可众人那颗近在咫尺登顶的决心已然溃不成军,常人哪见过这般景象,早是吓破了胆,再也难靠游说来消除这份对自然的由衷敬畏之情。
经过简短的交流,撤退的意思明确无误,本次旅程在众人无声的叹息中判处死刑。不等我再度挽回,已经有人决然转身调换队形,开始下山。
我不再对众人报以期许,有那么一两秒愣在原地,不知下一步该作何打算。我是不愿回去的,也是无须回去的。只是晃神片刻,就见连接我与玺宇的安全绳如钢索般绷得笔直,面前正在下山的他便硬生生被立在原地的我拽住。他不解地望向我,队伍中有人发现我们掉队便拉扯着绳子示意有突发情况,一行人全部鱼贯转头,在众人的注视下,我于狂风暴雪中奋力站定身形,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瞠目结舌的举动——当着他们的面解开绳扣。
“这女人疯了,简直不要命!”多杰朝着众人喊道,不过呼声很快被疯狂肆虐的风雪吞没。
玺宇也被我自杀式的举动惊吓到,不过又很快接受,料想到我该如是,便回头看向多杰,笑道,“你以为汉族的姑娘都是羊吗!”说罢他也解开了自己与队伍唯一的保障,转身向我的位置靠拢,将二人腰间的绳扣重新绑在一起。
多杰一脸不可思议地回望向宋老师,王义民则站在原地朝我们奋力挥舞着双臂,我庄重地凝视着他的方向,几秒过后毅然转身离去,不再多做停留,玺宇则紧紧跟在我身后。
“那不是你们的人吗?你们不管管吗?”多杰见众人不语,便在原地疯狂地摇头,随即大叫道,“疯了!你们都疯了!”
风雪逐渐隐没了身后的众人,似一道铁幕将世界分隔,而我与玺宇便任由自己漂泊在这死亡之海中。
我们迎着移动的雪山继续前进,视线逐渐模糊,在抵达山坡处与它碰面。二人弓着身子靠在一起,将登山杖插入雪中抵在身后,放低重心做着抵御冲击的准备,祈祷着上苍为我们再一次推迟生命的界限。
三秒……两秒……一秒……
我的意识开始模糊,思想渐趋混乱,灵魂逃逸肉体,却又能清楚地感知周身的世界变了模样,在那一刻,我不再属于自己……一股强大的无以抵抗的力量顷刻间灌注在脆弱的躯体上,好似一面铁墙以百里时速迎面向你飞奔而来,撞得粉身碎骨,疼痛欲让你叫出声来,可下一秒就被迎面而来的风雪捂住口鼻。我艰难地呼吸,却好似被人扼住了命运的咽喉,唯有缕缕游丝侥幸逃逸而出。雪裹挟着我的身体,我像一条游鱼,随波逐流,任凭愤怒的湍流恣意摆弄,四处碰壁,遍体鳞伤。
可就是在这样的生死时刻,心却是从未有过的平静,那是一种在灭世灾难前的坦然与释怀,是抛却一切生死恐惧后解脱的无畏。我全然将自己的未来交付予这世间最强大的力量——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