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在回忆之乡,那个冬天已经十分遥远,但是依然清晰可辨。入冬后的第一场雪一连下了四个小时,到晚上七点左右就已经将这个脏里巴叽的城市完全覆盖住了。一种一融即化的纯洁成了鹅毛大雪的片片寓意。而到了第二天,只要温度许可,另一种令行人胆战心惊的透明晶体将成为前一晚上诗情画意的冰冷的翻版。粗枝大叶的罗克骑着那辆坏了后闸的飞鸽牌自行车连滚带爬地前来拜会尹芒。这位名牌大学的稀里糊涂的女才子,在这等候拜会的一天醒着的大部分时间里,除了被家庭中的其他成员喊出去,接电话,整个躲在她那间狭窄的房间里搂着热水袋嗑瓜子。那是她刚从十二月的北京昏头昏脑地跑回家来的第二天。
来给罗克开门的是尹芒的大哥。这位看上去四十出头的小个子男人,蓄着一脸稀稀拉拉的络腮胡子,他一直以一种莫名其妙的目光盯着罗克,直到他敲开尹芒的房门,闪进身去为止。在罗克经过大客厅时,挡着道的是当门坐着的尹芒的七哥。这位名声在外的大提琴手,理着一个平头,正非常艺术地演奏着维瓦尔第的作品。“你让一让。”他的后母冲他呼吁了两遍,这个需要别人代写作文的高等音乐院校弦乐系大提琴专业的高材生才满不在乎地放下了他手中的那把棕毛的锯子,一抬腿将椅子蹬到身后,“你是今天来找她女儿的第四个男人。”音乐家向罗克介绍情况,然后义正辞严地向他指出,“进门之前你应该先蹭蹭你的脚。”“对不起,”罗克在他那架大提琴上方拍打了一阵身上的积雪,柔声解释道:“我忘了带我的拖鞋了。”
罗克从此以后再也没来过这个托儿所似的大家庭,但他从这个有过一任父亲、三任母亲、十三位子女的既团结又斗争的集体内部拐走了正当妙龄的尹芒。
罗克第一次在这个聚散无常的世界上发现尹芒,是在她父亲尹东山的追悼会上。在冰冷的哀乐回荡的大厅里,尹芒是她各具风采的兄弟姐妹中唯一丝毫不为哭声所动的人。她站在离她母亲最远的那一端,冷漠得像是殡仪馆的工作人员。罗克后来对她说:“你最美的时候就是当你痛苦而沉默不语的时候。”尹芒是她所有同父异母兄妹中最小的一个,是她父亲第三次婚姻的唯一果实。她的问世使她父亲的雄伟的繁殖计划圈上了句号。尹东山是罗克迄今为止所见过的最为不苟言笑的老人。他的倒挂的眉毛、微闭的眼睛、抿紧的嘴唇给人一种无比凄苦之感。他是这个庞大家庭的至尊者。但他的身世、他的威严并没有使他成为一个不可接近的人。尹东山的最得意最令自己开怀的娱乐就是心血来潮时在房间里振臂高呼:“全体集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