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此刻,不远处的商业街正处于勉强可以称得上是华灯初放之时。在项安以看电视聊度余生的香港姨母看来,这是个严重电力不足的远东城市。“星星点点的灯火,这是个渔村的夜晚。”这倒是一语点破了它的出处。这位四十年前的半吊子钢琴教师、小馄饨鉴赏家、一位浪荡公子的爱妾、与汽车间有着深厚感情的教会学校寄宿生,与项安每次相见都要晓以人生的经验之谈。她的干巴巴的教诲与她僵硬的指法练习一样有害,她的嗓音倒是同有轨电车一样叮作响。但一论及女人的秘密,立刻又羞涩得如同舞台上的修女,不过她的所有台词全都干净利落,一副训练有素、很有成就的模样。她最欣赏的莫过于项安的男友罗克。“一表人才。”她的所谓一表人才就是南方通行的软软的方言所指的瘦高个。罗克从背面看是个罗圈腿,爱穿那种极厚的腈纶袜子和臀部磨得发亮的很紧的裤子,经常给人一种不讲卫生的感觉。“这是个感情丰富,能说会道,热爱书籍的好青年。”项安的姨母评论道。(罗克反复向人转述的是索尔·贝娄笔下的洪堡春风得意时,一边满屋子追赶女人,一边大声嚷嚷:“我是个诗人,我有一个大鸡巴。”)项安倒也是位风姿迷人可人心意的人儿,再加上她的脸上有着萨特似的目光——毫不夸张地说,她也是位感觉良好的斜白眼呢。她能让那只左眼直视你,让那只右眼漫不经心地拐向你左侧。那副深刻劲儿,仿佛那儿正站着刚叫她发现的你的另一个自我。尽管如此,项安依然称得上是位美人。在城市嘈杂拥挤的夜晚,棕黄色的碘钨灯光总能模模糊糊地勾画出她那小巧而紧凑的身材,她在黑暗中总是精神抖擞的。这一点深得罗克母亲的赞赏。项安是这样一类女性,用不了几年,当有人某天偶然路过电车站,瞧见她在飒飒寒风中候车,套着浅灰色的大衣,大衣底下露出一大截光腿(当然穿着肉色的丝袜),在那浓妆艳抹之下露出的憔悴模样,一定让人以为那是叫罗克悉心摧残的。这位当下的女友,潜在的媳妇,未来的婆婆与罗克的慈祥的母亲有着迥然不同的风格。
设若将时间上溯五十年,罗克的母亲可以称得上是位时代女性。她年轻时的犟脾气与儿子相似,那副叛逆的架势与罗克如出一辙,她剪短发(这倒与罗克相反)读《新青年》,去堆满木板凳的会场观看文明戏(由她的同胞化装成西洋人在高出地面二英尺的地方闹离婚),独自一人或成群结队地在街上吃零食,完全是一副大逆不道的嘴脸。但结局却并不是离家出走,而是出人意料的多年待字闺中,直到老谋深算的罗毅之以汹涌的戏剧台词将其俘获。她的婚前往事无一丝一毫的浪漫可言,犹如一帧褪了色的照片,相纸变脆,表面布满了褐色斑点,前后左右的其他人物早已叫战争、疾病、意外事故以及内心的痛苦折腾得面目全非抑或早已辞别人世。他们的萎缩了的小号灵魂义无反顾地飘向了宇宙深处。这位刚毅无比的母亲曾经评价一位投河自尽的同窗:她对人生有意见。
与罗克坚强的母亲相比,他的父系的一支全是些酒囊饭袋。他的叔叔,他父亲的放浪成性的弟弟,一个在家信中自封的剑桥博士生,怀里揣着罗克那乡巴佬爷爷的锃亮的金手镯,于四十五年前殁于伦敦东区的一家妓院。人们可以在这位浪漫主义者的剧作家哥哥的一出独幕剧里了解到这家妓院的芳名。当然,能够读到的只是它的谐音译名。
罗毅之正是因为这出对资本主义强烈控诉的戏剧一举成名。这部名作在罗毅之半个世纪的戏剧生涯中只上演过两场。罗克替他老子满心巴望着它在随之而来的另外半个世纪中有机会再次被搬上舞台,或者改编为电视剧,在第二套电视节目下午的某个时刻被播放一次。这出观众稀少、声名昭著的充满谴责之声的话剧就是《从一个来自农村的青年的毁灭看老牌帝国主义的没落》,它曾被别有用心的人援引为《青年的毁灭和主义的没落》,大众管它叫《来自农村的青年》,圈内人士则将它简称为《农青灭老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