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卜卦者
秋风瑟瑟、残柳萧萧。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站在街口,满眼期待的看着官道尽头。不一会,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跌跌撞撞跑来,一边跑一边喊:“爹,来啦、来啦。”
不多时,一头驴载着一位四十多岁的白衣男子缓缓而来。骑驴者看到等他的这位,忙使劲踢了身下瘦驴几脚。这驴个子小脾气大,越踢越慢,隐隐有尥蹶子之意。骑驴者没法子,跳下驴来朝迎接他的男人小跑而来。这驴眼见自己得胜,倒心平气和、不慌不忙地跟着过来了。
两人携手站定,各自都心绪万千。
来客潸然泪下:“二十多年前故都之祸,新阳君门下遭难者十之八九。贤兄下落不明、消息全无,谁能想到还有再见的一天。”
老者摆摆手:“贤弟噤声,这里不是说话地方。愚兄已备好浓酒、炖好狗肉,咱们这次跟酒将军、肉元帅好好拼杀一回!”
说完,两个忘悲转喜、携手而行。二十多年前天下未定,这两人都是信阳君的门客,年长的吕伯擅长相面,年少的云生擅长卜卦,都颇受信阳君倚重。后来当朝开国皇帝荡平四海、所向披靡,将固守不降的信阳君及其几千门客几乎残杀殆尽,只有寥寥数人侥幸逃脱。
可叹:善相面者相不出国君遭横死,善卜卦者卜不明江山遇厄运。
苍天偶尔遂人愿,吕伯和云生二十年后重逢喜不胜喜,携手走到门前,忽见一个黑衣的年轻男子等在门口。见了吕伯赶忙行个礼:“吕伯父,天气转寒,后辈特意奉上两条肉脯、两幅麻布,以御寒气。”
吕伯忙回个礼:“不敢不敢,先生以后还是少来吧。我家女儿福薄,实在不堪先生错爱。”
说完,便自顾自的携着云生的手进去了。跟在后面的吕伯幼子吕复打趣道:“沈十七,我阿姐救你一命,你却想让我阿姐给你当牛做马,真真是恩将仇报。”说完正要逃跑,便被沈十七抓住领子挣脱不得。
吕复大叫着“松开、松开”,沈十七笑着说:“你脆脆地叫我声姐夫,我就放了你怎么样?”
吕复只不肯,被沈十七屁股上重重打了十几下,吕复服了软:“好姐夫,你放我下来,我去给我姐说你的好。”
沈十七放开吕复,指指地上的竹筐:“去拿给你娘,就说是我孝敬的。她肯收的吧?”
吕复揉着屁股:“她半块瓦都当宝贝的人,哪有不肯收的道理?”沈十七闻言便低头去拿竹筐,吕复瞅准时机一溜烟儿跑进院子,在墙后露出个脑袋来骂道:“沈十七你这个蠢虫、坏鸟,等乃父日后做了将军,把你屁股打成九十九瓣儿。”
说完脚下生风朝屋里跑去。屋里,吕伯和云生正在执手交谈,就看见吕复野风一样冲了进来,一不留神结结实实跌倒在堂屋地上。
吕伯见状骂道:“你这猴子,大丈夫应举止沉稳,你这像个什么样子?”
吕复忙起身站好:“沈十七又来打我阿姐的主意,我跟他较量一番,没想到冲撞了父亲和先生。”
云生好奇地问吕伯:“兄长,沈十七便是门口那位少年吧?如果他敢强抢兄长爱女,我今晚便去结果了他性命如何?”
吕伯笑道:“不至于此。这少年是县里的缉盗,半年前为流寇所伤躲避无路,被小女设法救下。这少年从此便屡次上门求亲于我,我不肯将女儿嫁与他,他便隔三差五来门口胡搅蛮缠,无论打骂都只是嬉皮笑脸,实在是无可奈何。”
云生闻言哈哈大笑一番问道:“兄长,我看那位少年气概不凡、堪称佳婿。兄长将他拒之门外,难道是因为他已经有家室了?”
吕伯摇头:“据我所知,他不曾婚娶。”
云生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想必是令爱已许婚他人,这少年来得迟了。”
吕伯摇头:“小女也不曾与谁家说定。”
云生再问:“难道兄长是嫌那少年家境贫寒?”
吕伯摇头:“我岂是那嫌贫爱富之人?”
云生再问:“那定是兄长是嫌那少年不请媒妁、私自登门,不合礼数?”
吕伯笑道:“你我兄弟又不是酸儒,哪有那么多礼数要讲。”
云生好奇:“那兄长将这少年拒之门外是为何?论相面愚弟虽不敢跟兄长相比,但也略通一二。这少年面相贵不可测,绝不会久在草莽。这样的少年兄长都看不上,莫非一定要皇帝做女婿不成?”
吕伯摇头:“贤弟见笑了。愚兄将这少年拒之门外恰恰是因为他的面相。他的运星前半生暗而恍惚,多灾多难;后遇贵人,但运星亮而易逝,不能长久;之后又遇横祸,运星淡而残缺,不能善终。所以这少年的面相并不是真贵人。小女如不能嫁真贵人锦绣万年,我倒宁愿她嫁给寻常人家平安百岁,绝不能让她吃那没来由、没善终的颠簸之苦。”
云生作礼感叹:“兄长高见。”
说完便饮酒食肉,颇有些二十多年前的豪气。
只是酒桌上两员大将推杯换盏豪气万丈,后厨里管粮草补给的却渐渐没了好脸色:吕伯的妻子吕媪将狗肉捞起扔进瓯中低声骂道:“这又是哪里来的讨吃鬼?你们一顿马尿倒潇洒,你娘我的日子还过不过了?惹急了我,摔了锅砸了灶,喝你奶奶的风去吧!”
正气着,外面吵嚷着要添肉。吕媪没好气,端着半瓯子狗肉不端不正的扔在桌上。吕伯怒骂:“你这贱妇,去添满添满!”
吕媪没好气道:“狗肉实在是没有了。如果再吃,只得从我身上割一块。”
吕伯正要发怒,云生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子来交到吕媪手中:“嫂嫂辛苦,些许散碎,贴补嫂嫂打酒。”
吕伯多年来隔三差五在家里招待来往的泼皮无赖,从来是有出处没进项,妇人多年来首次见了回头钱,忍不住喜笑颜开、高高兴兴到后厨张罗去了,一边打发俩儿子去街上打酒买肉,一边招呼俩女儿烧火烫酒。
见妇人进去,云生说道:“我这新嫂子倒朴实自然。”
吕伯叹口气道:“可恨二十多年前,我一家几十口被屠杀殆尽,后来娶了此妇,才又有了二子二女。”说完,便将手中酒一饮而尽。
两人正在感慨,吕伯长女吕雀儿出来添酒。
天下相面卜卦者,见人第一面往往不看人相貌美丑,而是先看这人面相如何。云生一见吕雀儿便呆住了,打量几眼口中喃喃:“怪哉、怪哉!妇人之身而有人主之相,运星灼灼不可直视,我未尝见,古人也未尝见!吕家女、吕家女,天下兴亡其在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