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载(中华先贤人物故事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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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划边事

位于秦岭主峰太白山北麓的陕西凤翔府郿县横渠镇(今陕西宝鸡眉县横渠),自古就是出山要道,四方商旅游客,经此往来。秦岭取之不尽的药材良木、土产山货,络绎不绝地运载至此。在北宋时,这里是一处小有规模的财货集散地。

宋仁宗康定元年(1040)仲秋,秦岭太白山山风清冽,草木枝叶由绿染黄,放眼望去,一派幽晦山色。在横渠镇南部大振谷口通往太白山的道路上,走着两个男子,其中一人二十岁左右,目光炯炯,直视前方,昂首阔步,虎虎生风;另一人年纪稍长,高大健硕,颏下蓄须,与年轻人并肩而行。

两人边走边说,来到山脚下树林中一处空地,这是乡里青壮农闲时习武操练之处,散放着石墩、树桩等练武之物,还杵着几条杆棒。当下两人各自出拳踢腿,活动筋骨,然后在地上画一个圆圈,脱去上衣,面对面站定。

蓄须者说道:“子厚,你我兄弟一个来月未见,今天定要好好过上几招。”

被唤作“子厚”的年轻人笑道:“兄此去京兆(今陕西西安),必是得遇高人,眼界气势都较以往不同了,果然是唐人所谓‘男儿出门事四海,立身世业文章在。’”

两人不再多说,踏步向前开始较量。闪转腾挪之间,年轻人使出了几招相扑招式玉环步、鸳鸯脚。蓄须者一见,喜道:“子厚,你这几招使得十分熟练,想不到短短一个来月,已将相扑穿、跃、探、顶等招式练熟。那我可不客气了。”他瞅准时机,突然弯腰向前疾扑,闪电般出手,抓住年轻人的手臂,用力一拽,同时伸脚使出相扑的“盘腿”招式。

年轻人收手不及,被扣住双臂,若稳不住重心,势必摔倒当场。可是,蓄须者双手发力,竟然没有拉动年轻人,心中不禁大感意外。

年轻人趁势向前跃起,躲过蓄须者的扫堂腿,并同时借力,钻入蓄须者右肋下,用肩膀顶向他的胸膛。

蓄须者来不及变招,被撞之后,踉踉跄跄地后退数步。多亏他下盘功夫过硬,很快定住脚步,没有跌出圈外。

蓄须者不怒反喜,收回架势,鼓掌叫好道:“子厚臂力较一个月前增长不少,定然是在勤加苦练。子厚才智过人,又肯吃苦用功,已然成文武全才矣。”

年轻人慌忙摆手,道:“全赖兄手下留情,如此夸赞,小弟真是不敢当。”

原来,这个年轻人就是张载,字子厚,出生于宋真宗天禧四年(1020),今年虚岁二十一。

年纪稍长的蓄须者,是他的好友焦寅。两个人意气相投,都喜欢阅读兵书,经常在一起谈论军政时局,切磋文章武艺,立志学东汉班超、唐朝李靖,成就事业,建立功名。

经过一番比试较量,张载与焦寅心情大快。不多一会儿,焦寅忽然叹了口气,道:“我此去京兆,眼见城中街巷闹市,以表演相扑嬉戏取乐。枉费了我朝太祖将这相扑角抵之技定为军中士卒较量胜负之法。想我朝开国至今八十载,重视文教,忽略武备。朝野上下安享太平,早忘了祖宗当年如何凭借尚武精神,统一天下。”

张载点头称是,道:“我记得太祖说过,‘唐朝李靖、郭子仪,都是儒生,建立大功’,这句话的用意正是鼓励儒生学习兵法,文武双全。可惜现在迂腐的儒生只知伏案读书,靠诗赋考取进士,跻身朝堂,却不懂得军事征战,否则也不会导致今年正月,我军在金明寨、三川口遭遇两场惨败。”

焦寅转身看着张载,认真地说道:“自宝元元年(1038)党项元昊狂妄称帝以来,我朝自大轻敌,又拘泥于‘文臣指挥武将’的传统政策,派遣文官做军队主将,导致一败再败,逼得朝廷临阵换帅。子厚,你这样的文武全才,正是前线急需的军政人才。大丈夫博取功名,正在此时!”

张载听了焦寅的鼓励,心中禁不住一阵激动。两年来宋夏交兵,张载正值青春年少,满腔豪情,有心投身边事,当下答道:“实不相瞒,一个月来,我思考边事,草拟出九条筹划,但未知是否可行。正想等兄从京兆返回,商讨修改。”

焦寅大喜,朗声道:“子厚才识不凡,必有扭转战局的妙计奇招,真想一睹为快。”两人当即起身,返回张载家中。

张载的家在横渠镇南部大振谷口,几间草房,收拾得整齐干净。张载十几岁时,他的父亲张迪病逝于知涪州(今重庆涪陵)任上。母亲陆氏便带着几个孩子,运送棺木,从涪州北上,打算返回原籍开封(今河南开封)安葬。

他们一家出川进入汉中,穿过秦岭,来到凤翔府郿县横渠镇。一方面,儿女年幼,长途跋涉,行路艰难;另一方面,当年开封遭遇蝗灾,田舍荒芜,民不聊生,即便回到家乡也无法安居;再加上张迪为官清廉,一路走来,路费即将用尽。无奈之下,母亲陆氏只得选择在横渠镇择地下葬,全家定居此地。一晃七八年过去了,生活虽不富裕,一家人倒也其乐融融,横渠镇已然成为张载的第二故乡。

焦寅平时常来,与张载一家早已熟悉,也无须讲究客套虚礼,进了院子,就随便往石头上一坐。张载进屋取出一沓厚厚的书信,交给焦寅。随后自己也搬了块石头,坐在对面。

焦寅低头读了半晌,忽然感叹道:“妙哉壮哉!这篇雄文一出,事可成矣!”

张载闻言一喜,霍地站起身,急切地问道:“兄以为此文所述九条筹划,可行否?倘若果真有可取之处,我打算即刻赶赴京兆,向夏招讨、韩副使、范副使投书自荐。”按照当时的习惯,以官职称呼官员。张载说的夏招讨、韩副使、范副使,分别是新任陕西军政主官陕西经略安抚使兼沿边招讨使夏竦、副使韩琦和范仲淹。

焦寅的目光还停在纸上,口中答道:“这九条筹划环环相扣,字字深得我心。西北交兵以来,我军一直处于败势,故子厚此文先确定战略‘清野’‘固守’,一方面改变‘金明寨’‘三川口’两战的策略,不再出兵与敌野战,避免各支部队疲于奔命,无法配合行动;另一方面要选派有才干的官吏去边地,教导百姓团结亲朋,和睦邻里,使他们互相协助,从而自保。这些措施正符合《虎钤经》所言:‘败在我,则坚壁清野,严以守之。’”

张载也搬了块石头,坐在焦寅对面。

张载从旁解释道:“而今敌寇随时可能卷土重来,只怕边关文武面对新败,束手待毙,只是坐等朝廷增援。这就苦了边关百姓,既遭敌寇侵扰,又被官吏嫌弃。”

焦寅抬起头,说道:“兵法所谓‘坚壁清野’,意思是固守城池,清除粮食房舍,预防敌人抢夺利用。子厚则顾全百姓,发动他们依靠山林险阻,团结行动,形成合力。即使敌寇长驱直入,也无法获得给养,而百姓也能免遭战火之灾,真是一举两得。同时配合‘省戍’‘因民’二条,就是不再征调百姓从军备战,使他们安心守家,修筑寨墙、练习技艺,增强战斗力。此论深合如今边关形势,切中要害。”

张载说:“采取守势,战事必久。所以又有‘足用’‘警败’二条,意在提醒边关军民,既然战事已经发生,就需要对外加强防御,对内增进团结,要下决心应对长时间的战事。”

焦寅翻过一页,又称赞说:“子厚此文若能实施,于国于民皆有利焉。至于这‘择帅’‘择守’‘讲实’三条,实际上是阐发我朝‘文臣指挥武将’的一贯政策,指出随着形势变化,应该摒弃文武之别的旧观念,以军情为重,量才任用。”

顿了顿,焦寅压低声音继续说:“我此去京兆,听闻有华州人张元、吴昊投奔夏州,现为元昊谋臣。想来张、吴二人必是郁郁不得志,愤而投敌。此举违背忠君爱国的基本操守,为人所不齿。然而你我兄弟私下说,若朝廷用人能够唯才是举,各方人才报国有门,何来此事?”

张载迟疑地说:“若这九条筹划能对西北战事有所帮助,或可博取功名。只怕我所学不过是纸上谈兵,全无实用。”

焦寅沉吟道:“话不是这般讲,像‘关右诗豪’姚嗣宗,便得韩副使举荐任用。我听闻范副使在今年八月自请驻防延州(今陕西延安),子厚当携书北上延州。此篇筹划若能打动范副使拨冗召见,你就可借机将咱们私下多次讨论的‘大事’,当面向范副使提出,助我军一举改变形势。”

张载重重点头,道:“久闻范副使刚直果敢,勇于承担责任,此番主动请缨,置身战事第一线,必有作为。只是他军务繁忙,也不知我此一去,能否如愿见到范副使?”

焦寅咧嘴笑道:“子厚怎么忘了?你姊夫宋参军现在环庆路任职,你可先将九条筹划寄与宋参军,请他转托熟识的延州文吏,代为呈上。然后子厚再动身赴延州求见范副使。待‘大事’功成之日,何其快哉!”

经焦寅这么一提醒,张载感觉此事必然可行。霎时间,报国热忱激荡胸口,他恨不能脚下生风,一步跨入延州城。

张载、焦寅相视而笑,抬头仰望,白云恍然静止。青年人敢想敢为,仿佛无限舒展的山川、平原,天地万物,似乎都可收纳于心。

那么,张载和焦寅所说的“大事”,具体内容是什么呢?究竟能否顺利实施呢?就看张载此去延州一行,与范仲淹的会谈结果如何了。

在陕西北部,自古以来就生活着党项部族。唐朝时,拓跋氏因功被赐予“李”姓,成为当地首领。北宋初年,首领李继捧降宋,他的族弟李继迁却选择与北宋开战,并且逐步壮大势力。到李继迁之孙元昊时,他团结部族,招用人才,使党项军威强盛。在宋仁宗宝元元年(1038),元昊称帝建国,史称西夏。此后,宋夏关系彻底恶化。

西夏元昊南下进军的首选目标,是穿过宋夏交界线横山,直取延州。康定元年(1040)正月,西夏军取得“三川口之战”的胜利,延州以北三十六处营寨,都被西夏军攻破。

宋仁宗赵祯及当朝宰相吕夷简眼见陕西边防军政体制混乱,大失所望,贬黜了陕西军政主官范雍、夏守赟等人,改派夏竦、韩琦、范仲淹主持军务。面对凶险的形势,北宋陕西军政要员们必须尽快采取措施,改变大军驻地分散、互不统属、兵将互不相知的状况,稳定局势。

一贯爱惜人才、乐于提携部下的范仲淹,即便到了延州前线,也不忘接见陕西关中的文武人才。这一天,范仲淹端坐在书房中,埋首览阅手中的书柬。他书桌对面的椅子上,一个精干利落的年轻人欠身坐着。

此人正是从郿县横渠赶到延州投书的张载,此时此刻,他兴奋紧张的心情尚未平复,仿佛能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声。

范仲淹读罢文章,抬头望向张载,上下打量,同时手捻须髯,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范仲淹是宋仁宗时的名臣,他幼年贫寒,刻苦求学,立志为民。出仕为官后,以直言敢谏、务实肯干著称,在朝廷及地方都取得了不俗的成绩。而且他风骨高洁,才华出众,兼具政治家、学者、诗人多重身份,在士大夫文人中风评极高。此次入陕领兵,也被朝野上下寄予厚望。

张载感觉心快跳到了嗓子眼儿,不知道范仲淹对九条筹划评价如何?

范仲淹终于开口,不过他并不着急切入正题,而是问起了张载的家世经历。

张载恭敬地叉手回答道:“晚生祖父讳复,字元易,在真宗时官至集贤院学士、给事中,定居开封。父讳迪,在真宗大中祥符年间(1008—1016)任职京兆,后任知涪州。晚生少年时父亲不幸离世,随母迁居郿县横渠。”

张载简略叙述几句,终究还是忍不住,试探着问道:“恕晚生冒昧,敢问明公觉得此文所述各项筹划,是否可行?”

范仲淹闻言,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淡淡地说:“此文中所言,与老夫对当前形势的分析,颇为吻合。”

张载一听,激动得差点儿一跃而起,他瞪大眼睛望着范仲淹,说:“明公,晚生还有一计,定可一举扭转战局:请明公恩准晚生召集豪侠武士,西取河湟,从西侧迂回西夏后背,到时与明公东西呼应,夹击西夏,大势定矣!”

“西取河湟”正是张载与焦寅讨论多时的“大事”:深入秦州(今甘肃天水)以西的黄河、湟水流域地区,从横山西端向西夏发起进攻。

张载早已对西北山川地形了然于心,当下语速飞快,侃侃而谈。河湟谷地位于今天青海湖以东达阪山、积石山之间,三百多公里长。自从唐武宗会昌二年(842)吐蕃分裂后,这一地区被各部僧俗首领割据,其中赞普后人唃厮啰,先后被吐蕃宗哥部首领李立遵、邈川部首领温逋奇等拥护。宋仁宗明道元年(1032),宋廷封唃厮啰为宁远大将军、爱州团练使。随后唃厮啰平定温逋奇叛乱,迁往青唐(今青海西宁),建立了青唐吐蕃唃厮啰政权。

张载慷慨激昂,立志效法东汉班超率三十六骑收复西域,率领豪杰义士西取河湟、威服唃厮啰。说到得意处,张载不禁手舞足蹈。

范仲淹依然不动声色,待张载说完,才徐徐说道:“青唐唃厮啰一向忠心我朝,五年前,在宗哥河之战中击退元昊,守住河湟之地,因功受封保顺军节度使,故西夏不敢发兵向西。若我军突然派兵进入河湟,岂不是令唃厮啰心中生疑,激发事变?且青唐兵马尚不及我鄜延路兵,保境有余,深入西夏作战恐难胜任。”

范仲淹此语实际是在掩饰事实,因为在今年八月,北宋朝廷已经派出使者到青唐联络唃厮啰,对抗西夏。唃厮啰积极响应,宋廷加封他为保顺、河西军节度使。只不过这是朝廷机密,范仲淹不能对张载直说。张载的计策与朝廷不谋而合,范仲淹心里很是认可,但必须打消张载冒险西进的念头。

张载闻言一愣,青唐兵力这种信息,绝非自己这样的平民百姓所能获知,现在听范仲淹这么一说,确实出乎他意料。难道自己苦心谋划的“大事”,就这样付诸东流了吗?

张载见范仲淹不同意自己谋划许久的策略,心中难免有些不甘,他的脑子转得飞快,想起了西汉霍去病、三国曹操、唐朝李靖,都是在战场上力排众议,冒险远征,才取得关键胜利。他当即开口争辩道:“《孙子兵法》言‘兵贵胜不贵久’。昔年冠军侯奔袭匈奴,魏武帝远征乌桓,李卫公击破突厥,无一不是兵行险着。西夏以为青唐兵力单薄,不足为虑,我们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出其不意,博取险胜。”

范仲淹听了张载的话,面色平静地说道:“听你之言,忧国爱民之心,非比寻常。然《孙子兵法》并非一味主张进攻,它也有‘避其锐气,击其惰归’之句。战场上,亦须权衡敌我形势。今西夏乘胜,我军新败,以此观之,果真适合发兵深入敌境否?而且你这九条筹划建议我军采取守势,如此一来,西取青唐便是孤军深入,如何才能形成东西夹击之势?”

张载一时语塞,刚才自己情绪亢奋,脱口而出“兵行险着”之语,却被指出西取河湟之计与九条筹划主张采取防守态势,陷入了自相矛盾。张载嘴唇紧闭,紧张地思考如何作答,却一时茫然无头绪。

范仲淹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张载的表情,问道:“孔子有言:‘南方之强与?北方之强与?抑而强与?宽柔以教,不报无道,南方之强也。君子居之。衽金革,死而不厌,北方之强也。而强者居之。’此言有何寓意?”

张载听出范仲淹在考较自己,这句话出自《礼记·中庸》,传说是孔子之孙孔伋撰写的,被唐朝孔颖达编入《五经正义》,是儒家经典必读书。张载定定神,回答道:“孔子以南北为喻,指出同是国家图强,强者依靠刀兵,君子依仗文教;前者是一时之强,后者为万世之强。”

说完这几句话,张载觉得有些意犹未尽。其实他内心里一直觉得儒家学说虽旨趣深远,但往往与社会现实脱节。但是张载不能非议孔子,只是忍不住又引用了老子《道德经》里的一句话,“此语或与老子所谓‘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异曲同工,都是强调征战杀伐不利于国家长治久安”。

范仲淹微微点头道:“儒家学说的精髓在于礼乐教化,怎么可能轻易诉诸武力呢?”

张载听了这句话,哑然半晌。提百万兵,为国家树万年不朽功绩,是他年少以来的志向,现在竟被尊敬的前辈一口否定。他一直挺直的后背也弯了下去,似乎一股气从他胸中被抽走。

范仲淹缓缓起身,伸手取过桌案上摆放的几本书,走到张载面前,语气真挚地说:“圣人之道一以贯之,即是说儒家学说有内在的规律。可惜后世众说纷纭,致使孔孟之道被遗忘、误解了很久。你具有远见卓识,当立志将才智用于阐释天地道理、启迪人心智慧。这数本国子监刻本《礼记》是老夫常读之书,尤其是内中《中庸》一篇,反复读后,愈发觉得说尽天命率性之理。今赠予你,希望你努力研读,学有所成。”

张载双手接过,翻开一看,只见卷头行间,写满了范仲淹的批注按语。张载深切感受到范仲淹对自己的器重,胸中升起一股暖流,使命感油然而生。

张载庄肃地起身,稽首下拜,恭敬地对范仲淹行弟子礼。

范仲淹望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小三十一岁的年轻人,不由得回想起自己慷慨励志、发奋读书的少年时光,脸上浮现出欣慰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