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仲则与宣南
现在按西历说,是一九八四年了,而按农历说,还是癸亥年腊月。二百年前,即乾隆四十八年,也是癸年,不过是“癸卯”,按甲子周期说,是三甲子再加二十年。这个癸卯年,在文学史上有件大事,即大诗人黄仲则于这一年四月二十五日,客死于山西河东盐运使沈业富署中。他的同乡好友洪亮吉由西安毕秋帆幕中赶来运他的灵柩,写给毕秋帆一封信,写得声泪俱下,极为感人。所谓:“自渡风陵,易车而骑,朝发蒲坂,夕宿盐池。阴云蔽亏,时雨凌厉。……日在西隅,始展黄君仲则殡于运城西寺。见其遗棺七尺,枕书满箧。抚其吟案,则阿之遗笺尚存;披其帷,则城东之小史既去。……伏念明公,生则为营薄宦,死则为恤衰亲,复发德音,欲梓遗集。一士之身,玉成终始。闻之者动容,受之者沦髓。冀其游岱之魂,感恩而西顾;返洛之旐,衔酸而东指。又况龚生竟夭,尚有故人;元伯虽亡,不无死友。……”这封信是清代名文,选入三四十年代开明书局编的“高中国文教科书”,现在六十左右的人,年轻时读过这篇名文的人是很多的,不少人都能背诵出来。
黄景仁,字仲则,有“清代李白”的美誉
短命诗人黄仲则和北京宣南的因缘是很深的。他原籍武进,考中秀才之后,三次去江宁乡试,没有考中举人。乾隆四十年,他二十七岁来北京。廿八岁时,应乾隆东巡考试,得二等赏赐缎二匹,被派充武英殿书签官,把老母家眷接来北京居住。但是“长安居,大不易”,他这个芝麻大的书签官,是个年俸极少的冷官,虽然名气大了,交结不少名人如邵二云、孙星衍、洪亮吉等,但并解决不了他穷的问题。他家先住日南坊西,就是现在宣武门大街南面,半截胡同东面,都是日南坊西的范围。这是标准的“宣南”。后来大概是因为经济困难的原因,三十岁时,移寓到南横街法源寺。那时大庙都有很多闲房,有关系住进去,可以不出房钱,类似一种慈善事业。但是还养不了全家,在他三十二岁时,秋冬之际,又把家眷送回到南方去了。他的最著名的诗句“全家都在风声里,九月衣裳未剪裁”,就是这个时期写的。
他在江宁三应乡试,没有考上一个举人,到北京后,两次应顺天乡试,也没有考上举人,这就叫作仕途坎坷。在当时,一个穷读书人,只考上秀才,是没有多大用处的,必须考中举人,进一步考中进士,才能做官,才算有了出路,不然,任凭你多大学问,也没有用。所以《儒林外史》马二先生说,就是孔夫子活到现在,也要作八股文,参加科举考试。黄仲则诗做得再好,也解决不了他做官的问题,不做官,只做芝麻小京官,便没有钱,不能养家,他接家眷来京,是卖了原籍的产业来的。他《移家来京师》诗中说:“田园更主后,儿女累人初。四海谋生拙,千秋作计疏。暂时联骨肉,邸舍结亲庐。”又说,“全家如一叶,飘坠朔风前”,“长安居不易,莫遣北堂知”,“排遣中年易,支持八口难”,“贫是吾家物,其如客里何”。穷诗人在北京的生活多艰难呢?黄仲则因高才不遇,复累于家室,生活困难,寥落无偶,因之放浪酣嬉,以吐其抑塞不平之气。包世臣《齐民四术》云:
仲则先生性豪宕,不拘小节,既博通载籍,慨然有用世之志,而见时流龌龊猥琐,辄使酒恣声色,讥笑讪侮,一发于诗。
道光时梅县杨懋建《梦华琐记》则云:
昔乾隆间,黄仲则居京师,落落寡合,每有虞仲翔青蝇之感,权贵人莫能招致之。日惟从伶人乞食,时或竟于红氍毹上现种种身说法。粉墨淋漓,登场歌哭,谑浪笑傲,旁若无人……才人失意,遂至逾闲荡检。
记载中均说明他在北京因遭遇和生活压迫,遂向消极方面发展,在生活上放浪起来。这虽然是感情丰富的落魄诗人的常态,但身体可能受到很大的影响,即洪亮吉在《萧寺哭临图跋》中所说的“体素癯,又不善珍摄”,这样就促使他短寿了。
诗穷而后工,对于诗人黄仲则说来,倒真是如此。他在北京宣南的八九年中,的确写了许多不朽的诗篇,这些诗中都有黄仲则,有北京,有当时的时代。所谓“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从他的诗中,我们时时可以看到一位憔悴的中年诗人,浪迹于京华各处,或稠人广群的十丈软红里,或秋风黄叶的萧条古寺中,或笙管喧阗的闹市酒楼上,音容笑貌,都可以从他那诗篇中显现出来,二百年后的今天,仍然可以如见其人。如《元夜天桥酒楼醉歌》,一上来就是:“天公谓我近日作诗少,满放今宵月轮好。天公怜我近日饮不狂,为造酒楼官道旁。”其豪迈之气,极似二李。这诗不但写出他个人的豪情形象,也写出了乾隆时天桥一带的气势和热闹情况,正月十五夜的繁华。
千门万户灯炬然,三条五剧车声喧。
忽看有月在空际,众人不爱我独怜。
回鞭却指城南路,一线天街入云去。
揽衣掷杖登天桥,酒家一灯红见招。
登楼一顾望,莽莽何迢迢!
双坛郁郁树如荠,破空三道垂虹腰。
……
回头却望望灯市,十万金虬半天紫。
初疑脱却大火轮,翻身跃入冰壶里。
……
看这段诗写得多么绚丽,那时没有电灯,只是油灯和蜡烛灯笼,而一多了,马上便也给人光辉耀灿的感觉。那时天桥真有桥,所以要“揽衣”来登。而“酒家一灯红”,又给人以极为美丽的朦胧感,和千门万户的灯成一对照,不但写出元宵之夜京师到处灯火辉煌的气势,而且闹中又有静,千万灯之中又有一灯红,那样吸引着诗人。登楼一望又豁然开朗,出现种种奇观,天坛、先农坛的树,祈年殿高入云端的重檐,灯市的灯火海洋,诗的结束,愈转愈奇,繁华、孤独、悲愤、希望、想象……交织胸中,最后直以神仙自居,“明朝市上语奇事,神仙昨夜此游戏”了。天桥酒楼是他们经常饮酒的地方,洪亮吉也有《八月二十日偕黄二暨舍弟饮天桥酒楼》诗,内云:
长安百万人,中有贱男子。
日挟卖赋钱,来游酒家市。
昨日送君回,今日约君来。
送君约君于此桥,长安酒人何寂寥。
……
摄衣上坐只三人,夹语寥寥落檐际。
君言内热需冷淘,我惯手冷应持螯。
闲无一事且沉醉,不然辜负青天高。
……
从诗中可以想见其友朋间的豪情。
他三十一岁和洪亮吉一同加入都门诗社,著名诗人学者还有翁方纲、蒋士铨、朱笥河、程鱼门等,大家互相唱和,更促使他的诗格日趋劲俏,托意高远。他的名作《圈虎行》也是北京写的。他在正月里看玩艺,可能是在厂甸或虎坊桥一带吧,看驯兽艺人玩驯虎。看热闹的人山人海。玩虎时:“虎口呀开大如斗,人转从容探以手。更脱头颅抵虎口,以头饲虎虎不受。……”最后他卑弃说:“依人虎任人颐使,伴虎人皆虎唾余。……旧山同伴倘相逢,笑尔行藏不如鼠。”写出他的寄托。诗人后来在法源寺养病。三十五岁,抱病离京去西安,死在半路上,这位坎坷半世的诗人,去世迄今整二百年了。
(按,这篇文章是为纪念诗人逝世二百年写的,编在这里,前面所写年月,不再修改。云乡自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