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价杂谈
鲁迅先生每年日记后面,都附有书账。从一九一二年至一九二六年,据书账所载,共用了三千六百七十余元。这还不包括一九二二年的,那年的日记遗失了。如取前后两年的平均数计算,还要加一百四十元上去,那就是三千八百元左右,这不能说是一个小数目了。但是在所买的书里面,还没有什么善本书,即宋、元、明版,以及各种少见的禁书和稀有的抄本在内。
先生在壬子(一九一二)年日记书账后有小记道:
审自五月至年莫,凡八月间而购书百六十余元,然无善本。京师视古籍为骨董,唯大力者能致之耳。今人处世不必读书,而我辈复无购书之力,尚复月掷二十余金,收拾破书数册以自怡说,亦可笑叹人也。华国元年十二月三十一日灯下记之。
在这段后记里,既感北京当时书价之昂贵,又痛詈以书为古董者之流购书而不读书,感慨是很深的。这里面便联系到一个书价问题。鲁迅先生在京十五年内,所用之书款,除极少数属于从外地或国外函购,或回南时在上海、绍兴购买者外,绝大多数都是在琉璃厂购买的,可以说,这点钱绝大部分都花在琉璃厂了。所用款项,一部分是买书,一部分是买拓片。如广义地说,碑帖拓片也是典籍,所以两样先生都记在书账上。为此,琉璃厂书价的高低,与先生自是非常密切的了。
琉璃厂书价,在清代十九世纪中叶,还比较一般。这里先引一则李慈铭的日记作为具体说明。《越缦堂日记》咸丰庚申(一八六〇年)十二月十五日记道:
以钱二十五缗,买得临海洪筠轩先生(颐煊)《读书丛录》二十四卷,歙县金辅之先生(榜)《礼器》三卷,江都焦礼堂先生(循)《群经宫室图》二卷,高邮王文简公《经传释词》十卷,栖霞祁兰皋先生配王婉佺安人《列女传补注》八卷,《列仙传校正本》二卷及马令《南唐书》一部……
共书七种,五十卷。二十五缗制钱,折合后来铜元二千五百枚,合五六块银元。看来这些书一般都还是乾嘉刻本,其价钱较之后来,固然不能说是十分便宜,但也不能说是十分贵了。
琉璃厂书价日渐腾贵,是在清代末年。据震钧《天咫偶闻》记载:张之洞《书目答问》出来之后,掀起一股买书风,京都士人都到琉璃厂按图索骥,书铺生意兴隆,书价也就日渐上涨了。那时宋版书,计叶论值,视版式好坏,每叶三五钱;殿版以册计,每册一二两;康乾旧版,每册五六钱;新印的书,看版式、纸张的精粗,区别论价。一般真字版比宋字版贵十分之二三,连泗纸比竹纸贵十分之二三,道路远的又比近的贵十分之二三。这里所说的钱和两,都是指纹银。宋版书每页就以三钱算,五十页一册,四册一套的书,就要卖六十两纹银了。当时江南的米价,一石还在一二两纹银之间,四册宋版书,就是四五十石米的价格了。
乾嘉时黄丕烈《书舶庸谭》[1]中《宋刻〈王右丞文集〉跋》云:
《王右丞文集》,即所谓“山中一半雨”本,许《丁卯集》(元刻)即所谓“校宋版多诗几大半”本……惜以物主居奇,必与《说文》并售,索值白金百二,而余又以《说文》已置一部,不复重出,作书复之,许以二十六金,得此两书,书札往返再三,竟能如愿。
那时二十六两银子可以买到的书,到了清末以叶计值的时候,恐怕再加两三倍也买不到。但是到了后来,就是鲁迅先生在琉璃厂买书的年代里,那就更不得了了。蜀人傅增湘氏戊午(一九一八年)买北宋本《乐府诗集》一百卷、二十四册,以银元一千四百元成交。替王叔鲁(即后来的大汉奸王克敏)买宋版《后汉书》残本四十九卷,以银元一千五百元成交。俟后王书散出在琉璃厂,《后汉书》又被傅氏以一千二百元收进。武进陶兰泉买明抄本《墨庄漫录》,以六百元成交。这些都是琉璃厂的豪客,就是鲁迅先生所说的“视古籍为骨董”者了。按,傅氏是当时著名的藏书家,收藏有宋、元版《通鉴》各一部,自题为“双鉴楼”。鲁迅先生在《病后杂谈之余》(见《且介亭杂文》)一文中所说的“以藏书家和学者出名的傅某”,便是指他。傅买书时鉴别古籍,议论书价,十分精明。以成千的银元买一套书,那是因为当时的书价就这么贵,并非是他买得吃亏。他买书一般都是买得十分合算的,如前所说一千五百元的书,他以一千二百元收进,便是一例。
以上谈的是那时宋、元版善本书的价钱。至于其他的书,在琉璃厂要看各种情况,时贵时贱,价钱并不稳定,基本上是看顾客的购买情况而涨落。鲁迅先生在《买〈小学大全〉记》(见《且介亭杂文》)一文中有几句说:
线装书真是买不起了。乾隆时候的刻本的价钱,几乎等于那时的宋本。明版小说,是五四运动以后飞涨的;从今年起,洪运怕要轮到小品文身上去了。至于清朝禁书,则民元革命后就是宝贝,即使并无足观的著作,也常要百余元至数十元。
鲁迅先生此文是一九三四年在上海写的,但内容谈到五四以后及民元书价,所以也适用说明琉璃厂书价涨落的情况。再如伦哲如在所著《辛亥以来藏书纪事诗》自序中也说:“……同是一书,适时则贵,过时则贱,而时之为义又至暂,例如辛酉(一九二一年)以前,宋元集部,人所争得也,乃过此则竟无问之者矣。又如辛未(一九三一年)以前,明清禁书,人所争得者也,乃过此亦几几无问之者矣。”
这位伦先生也是跑了一辈子琉璃厂的人,所说都是琉璃厂实情,就是琉璃厂书价,常常是因为大家都抢购某一类书,这类书的价钱便一哄而高了。反之,无人过问的书,便十分不值钱。据说在清末时,普通地方志没有人买,只有日本人买,书铺以“罗”论价,一元一“罗”。所谓一“罗”,就是把书堆起来有一手杖高。即使是少见的善本志书,因为无人过问,价钱也很便宜。等到一九三〇年前后,北平图书馆、各大学图书馆注意购买方志,各私人藏书家也跟着抢购,不久方志一门,便身价百倍了。鲁迅先生在癸丑(一九一三年)十月五日从琉璃厂本立堂买《嵊县志》,附《郯录》,十四册,价二元,那自是十分便宜的了。
鲁迅先生在《买〈小学大全〉记》一文中还说过《东华录》《御批通鉴辑览》《上谕八旗》《雍正朱批谕旨》等清代官书,无人过问,价钱低廉的情况。在当时,除此之外,也还有《皇清经解》等类的书,也是无人过问,都同称斤卖差不多,也常常是以手杖论值卖给日本人了。而相对作为古董的书却更价值惊人了。自从庚子之后,《永乐大典》散出,清末琉璃厂文友堂以每册现金一百银元的代价到处搜求,卖给日本东京文求堂店主田中庆太郎。伦哲如《辛亥以来藏书纪事诗》曾记:山阳人吴莲溪,庚子乱中翰林院私分《永乐大典》时,曾分得百来本,当时尚无卖处。宣统间,由于琉璃厂书铺重价收求,吴因之致富。去世后,家中尚有二本,一全一不全,全的要卖三千元,不全的要卖一千元,那就更是奇货可居了。算来鲁迅先生十五年中,全部在琉璃厂买书的钱,也不够买这两本《永乐大典》的。
琉璃厂是古籍集中的地方,书价与外地比较,一般要比外地高。利之所趋,琉璃厂书商都以到外地收集古籍为谋利捷径。近的到山东、山西、河北、河南,远的到云、贵、川、广,每趟外出收书,都有不同的收获。有名的如述古堂于魁祥一九一七年在山东买到宋本《八经》、宋本《唐十家小集》。个人营业的衡水人彭文麟,专门外出收书,远到湖南、江西,一九三一年在山西曾廉价买到《永乐大典》十余册。山西南路过去不少经营钱庄票号的商家,收藏的明清小说很多,明清小说书价大涨之后,琉璃厂书铺便常前去收购。文介堂张德修在山西购到《金瓶梅词话》,回到北京,以八百元卖给北京图书馆,真可算是一本万利了。
鲁迅先生一九一三年回绍兴时,在绍兴奎元堂买到过一部毛晋汲古阁的《六十种曲》,二十四元。后来先生在一九二一年经济困难时期,把这套书在北京以四十元的代价卖掉了。一九二一年四月七日记云:
上午卖去所藏《六十种曲》一部,得泉四十,午后往新华银行取之。
在这一买一卖之间,也可以看出当时北京与外地书价的差异了。
当然,上面拉杂所写,还是那时琉璃厂书价的大行大市。至于说在小市冷摊上买到便宜货,那也是时而有之的事。但那多是因为卖者是外行,买者偶然碰巧,不能作为书价的行情。
[1] 《书舶庸谭》为近代董康著,其中收录有黄氏这段话。——编者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