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命啊:急救员的28场笑泪尖峰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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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I

我涉足急救世界,最初是心血来潮。你可以说我是一不小心撞进这一行的。我的人生志向不是做一名急救员。我并没有熊熊燃烧的使命感,没有受过医学训练,也没有看护别人的经验。我没有在病人运送或社区响应上花过时间,也从来没有在圣约翰救伤队的棚子下面做过急救员。就是个生瓜蛋子。我对这份工作的内容只有粗略的了解,知道它要和车祸、心脏病发作及醉汉打交道,但从来没想过去验证自己的印象是否正确。我当时是一个朝九晚五的上班族,需要新鲜空气。我这个坐办公室的,当时认为在身体的辛劳中才能获得满足。你可以说我无畏地改变了生活的轨迹。也可以说我冲动地接受了新事物的诱惑。又或许,这就是一个缺乏计划之人的一次鲁莽行动。


哐!

双眼圆睁。脑袋歪斜。愤怒的鼻孔张得老大。

哐!

肩膀低垂,双臂受制,躯干在手铐的束缚下奋力挣扎。

哐!

两行鼻涕流出鼻孔,随着他犀牛般的呼吸节奏一跳一跳。

哐!

他额头上的擦伤血肉模糊,像一颗草莓被压扁,牙关紧咬,嘴唇张开,下颚痉挛着。脖子上青筋突出,太阳穴鼓起,一张脸上汗水淋漓。

哐!

他的视线对上了我的。我们的脸只有一米之遥。

哐!

每过几秒,他的身子就向前猛冲,用脑壳重重地撞击玻璃。

哐!

加固有机玻璃咯咯地振动摇晃。笼子的金属栏杆已经开始弯曲。他向后退了一步,擤出一团鼻涕,然后伸出下巴,睁大眼睛,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一声咆哮。

哐!

吸一口气,擤出鼻涕,绷紧肌肉,低头再撞。

哐!

他身子开始摇摆,肩膀左右晃动。警车转弯,他一个趔趄,但随即站稳了脚跟。他眨了眨眼,转了转头。这是终于要消停了吗?

哐!

这是一场表演,一次示威,他正在暴躁地大步跨入黑暗。

哐!

这是一场耐力赛。好比捏着一根火柴,直到它烧到你的手指。

哐!

好比用指南针尖戳你的手掌。

哐!

在这场比赛里,一个男人反复撞头,使足了力气,而他撞击的东西,就是为了不被击破才造出来的。

哐!

他直撞得摇摇欲坠,闭起了眼睛。他头朝后仰,膝盖打战。接着他朝车厢的一侧一歪,瘫倒在了警车的地板上。

哐!


我6岁时,学校里的每个男孩都想当卡车司机或足球运动员,女孩都想当芭蕾舞者或是老师。以前就是这样的。你是个卡车司机,你就可以坐在高高的驾驶室里,想什么时候停就什么时候停,去买一条狮牌巧克力,坐在方向盘后面吃,或许还配一罐Quatro汽水[1]。你还可以驶入一家“猪老板”(Boss Hogs)烤肉店,这家神秘快餐馆能停卡车,而且全天供应早餐。那是20世纪80年代,那时,纤维是王道,粗粮是法则:谷物面包、糙米、全麦意面,都棕色兮兮,连蛋糕都是棕色。[2]能随心所欲地停车去吃一客香肠煎蛋薯条,这就是冒险的真谛。

到二年级,我们的志向又变成了开火车,因为有人发现火车司机可以比卡车司机开得更快,也不用担心驾驶技术问题。这里面的逻辑非常有道理,但你也必须提前规划,在打包午餐的时候就带上狮牌巧克力。再升一级,梦想职业又变成了宇航员(比火车还快),再然后是动物管理员(学校出游时变的)、警察、消防员和特技演员。从来没人想当急救员——我们那会儿还管这叫“救护车司机”。坦白说吧,因为干这个不够硬汉,太像个护士了。我也不记得有谁说过想当会计、律师或公务员。我们那时候还没学过“概率”这东西。

中学时的就业指导课很有意思。任课老师竟是化学组长,这多少有些出人意料,他热情洋溢地向我们鼓吹“袜子店”[3]在商业上如何成功,还岔开正题说了一大通选择的悖论:

“你们这些孩子真幸运,有这么多路可选。但是,要记住:要从这些选择中获益,你们就得选中一样。可一旦选中了一样,嘭!其他选择就都消失了……”

这番奇怪的说教之后就是几轮心理测验,目的是找出各人适合的职业。问卷不断给出模棱两可的谜题和难以决断的多选:

下面的哪一项最让你感到满足?

  • 为受伤的动物搭建庇护所
  • 在观众面前解一道数学难题
  • 组织一群陌生人出版一本社区杂志

末了再根据答案分派将来的职业。这使得十几岁的我们不胜困惑,感觉自己好像接入了某种诊断疾病的超级计算机。要么是这台计算机的算法出了偏差,要么就是同学们都在胡乱答题,因为最后几乎每个人得到的建议都是去做景观园艺师或者工料测量师(工程造价师)——显然,两种建议常常同时出现。

当然了,有些孩子本来就知道自己将来要做什么。他们大多注定了要追随父母的脚步,他们的未来似乎早就规划好了,不容讨论:有个女孩,父母都是医生,她在13岁时就知道自己要修三门科学和数学课程,而且都要拿A;还有个珠宝商的儿子,他算起数字很快,准备16岁就退学去学习家族生意。

但是对我们大多数人而言,规划未来职业生涯是一件要尽量延后的事,因为一旦开始思考那个,就等于接受了将来的某一天,还有那之后一眼望不到头的15000多天里,工作将注定成为我们的主宰。我们当时还有别的事情要忙:要把CD里的音乐转录到90分钟空白磁带上给朋友,还要徒手描出精美的唱片封皮。由于大多专辑的时长都在48分钟左右,我们不得不艰难地选一首歌放弃掉,这样才能在磁带两面各录一张专辑——将来必然是没有音乐的,这种必然我们现在必须反抗;如果你自愿对这样的未来屈服,你就是背叛了自己的青春和朋辈。老实说,这份情怀,我们大多数人都从来没有真正放弃。


调度说急救对象是一名25岁男子。他先是失去意识,然后一阵痉挛,接着呼吸困难,接着又是一阵痉挛。调度给的信息很乱。一会儿说人在警局,一会儿又说在大街上。有消息说警方已经到场——因为病人“折腾”得很厉害。

我们把车停在一条小岔路上,随后发现有六名警员正跪在人行道上,将一名侧躺的男子围在中间。他就是一个凶恶的“格列佛”,警员们伸着胳膊,将他身体各个部位按在地上。男子穿一条军裤,一双沉重的圆头靴一直裹到小腿。他剃着黑色寸头,面颊上有几条伤疤,一道黑色的一字眉在鼻梁上折成了一个V字。他的面部皮肤紧绷,包着骨骼,眼白上布满粉红色的血管枝杈,透着怒意。他整个人绷得紧紧的,好像一架即将发射的投石机。

“你们这群傻×马上给我松手,不然我踩烂你们这几张×脸!看我不他妈的把你们的膝盖踢碎你们这群傻×!”

从他紧张的肌肉来看,他的话是认真的。他猛地向前一扑想要挣脱,身体随之扭动。警员们按的按,抓的抓,但他的一条腿还是挣了出来,他一脚踹出,靴底正中一名女警的前胸。女警向后一仰,滚倒在人行道上,但她随即起身,又上去抓住那条腿按在了地上。男子又动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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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列佛引起了小人国的高度戒备(《格列佛游记》1883年版插图)

“哦哦呜呜呜呜啊啊啊啊嗷嗷嗷嗷嗷!”

他是一头反抗抓捕的野兽;是一团横冲直撞的烈火,刚填了新鲜燃料,还远远不会熄灭;是一股受到压制但决不屈服的力量;是一腔对抗体制机器的暴怒[4]

他的身体无法动弹,反抗的激流就从口中喷薄而出。他挨个怒视每个警员,逼他们和自己对视,对每个人发出定制辱骂:

“你!你这个机器怪人!我要骑在你脖子上拉屎!还有你,你个黄鱼脑子!看我一靴子从你的屁眼踢进你的嘴,踢得你满地找牙!”

叫骂声从他泛着糖果黄的断齿的缝隙中喷出,唾沫飞溅,用词下流,力量十足却又遭人轻视,显得既可怕又荒诞。

听说现场是先发生了一场争执、打碎了几块玻璃,接着男子就发作了。“是癫痫发作吗?”没人能确定:警方接报说他连连怒吼、拳打脚踢,听起来倒不像是癫痫,但目击报告未必总能信任。他又吼了一阵,警员开始逼近,这对病人的情绪并无改善。警方叫他冷静,但他大肆咆哮、敌意陡升。情况越来越糟,他来回暴走,开始攻击警员。看到他的暴力威胁变成了真格的,警员们擒住了他的胳膊。他又发作了一次,也可能是尖叫了一阵,后来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他的身边有一名女子,是个胆小的姑娘,戴着帽衫的大兜帽和厚厚的眼镜,手里抓着一只带轮子的行李箱、一袋个人物品,正定定地看着墙壁。我问她是怎么回事,她低头望向双脚,说她也没有看清。

“这男的有什么疾病吗?”

“我不知道。”

“他在吃药吗?”

“没有。哦在吃的。但我不知道是什么药。他有癫痫。”

“他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他姓什么,只知道叫斯蒂芬。”

“斯蒂芬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我不知道。”

“好吧,那你是他的……?”

“妻子。”

她转过身去,不再说话。

我搭上斯蒂芬的手腕,感受他的脉搏。脉搏很快,一如他的呼吸。他显然一肚子火,但是为什么呢?原因可能有很多。我对上这位病人的视线,用尽量平静的口吻说:

“斯蒂芬对吧?你能听见我说话吗,斯蒂芬?你好,伙计。我们是救护车。我知道你不舒服,我也不好受。我们来就是要帮你的。我们只想让你健康。咱们试着平静下来好吧?试着让你舒服一点儿?能让我给你检查检查吗?你看可以吗?”

他注视着我的眼睛,眼光里只有纯粹的、近在咫尺的恨。

“你他妈要敢碰我,基佬,我就踢掉你脖子上面的脑壳,踩烂你的脑子,把它踩进人行道的地砖里去!”

你可曾从睡梦中醒来,一时间觉得浑身麻痹,动弹不得?我有过,当时我在一间开着空调的办公室里,右手握着鼠标,左手举着一杯冷茶,心中浮现出一丝感觉:也许我再也无法从这把五轮转椅上起来了,因为它不知怎么已经成了我的一部分,又或者我成了它的一部分。也许是我在出神,胡思乱想,但也许我当时的处境就是:两条腿塞在办公桌下,最下面一格抽屉里装着奇巧(Kit Kat)巧克力家庭装和一把牙刷。是不是哪里还放着一只睡袋?一架行军床?或许还有一台自动泡茶机?

我面前是满满一屏的未读邮件,有一长串任务要在今天结束之前完成然后勾掉,有一堆计划书等着读完并写出报告。我的心底还有一个朦胧的可怕念头:只要一不小心,我就可能再次睡着,并以一模一样的姿势在40年后醒来。


斯蒂芬必须去急诊部,以他现在的状态,那里是他唯一该去的地方。他不要坐在椅子上或躺在床上,警员们也无法在一辆开动的车子里摁住他。这就是为什么他在警车后面的笼子里。警员们送他进去,然后咣当一声关上笼门。笼子里有座位,但他没兴趣坐下。他在里面来回踱步,但其实在这个淋浴隔间大小的铁盒子里也踱不了几步。我带着急救设备坐在车厢的另一角,位于这道铁幕安全的一侧。

我们刚刚发车,他就开始喷鼻、瞪眼、撞头了。

哐!——哐!——哐!——哐!

去医院的路程很短,但时间也足够造成一些伤害了。我们想尽了办法阻止他。现在,我们亮起了灯,提醒医院我们就要到了。医院不会高兴的。我尽量与斯蒂芬平静对话,劝他别再伤害自己。但他的暴动根本停不下来。当他终于瘫倒在地时,我估计他的脑袋已经在铁笼上撞了20来下。

“能停一停车吗?”

“怎么了?”

“他人倒了。”

“他没事吧?”

“我不知道。先放他出来看看吧。”

我们绕到车尾,打开金属车门,铁笼子的门暂时没开。

“斯蒂芬?斯蒂芬?你还好吗?”

里面没有回应。警员们打开了笼子。

“斯蒂芬?”

我搭上他的手腕,感到了强健的脉搏。我接着掀开他的眼皮照了照。我隐约感到有一丝恐慌。这时斯蒂芬身子一震,愣了一下,紧接着就发起了新一轮节奏完美的谩骂:

“拿开你的脏手,你这臭傻×!说的就是你!你他妈看什么看?啊?”

我们把斯蒂芬扶到座位上,但他却站起身,开始从里面踢笼子。我们赶紧关上笼门,撤回车厢,再次发动汽车。他也重新开始撞头:


哐!——哐!——哐!


我从前坐办公室的时候,从没有人向我吐痰,也没有人对我推搡打踢,或搞肢体暴力威胁。我也不经常挨骂。也从来不必通宵工作或者周末上班。总之,那份工作相当安全、闲静。只是嘛……

我并不讨厌那份工作。我只是感到自己……枯萎了,脱水了,压缩了。我只有整天胡思乱想才能转移注意,就好比一盘巧妙的填字游戏能遏止头脑萎缩,却绝对解决不了你内心深处的渴望。我缺乏的是一种必须感、兴奋感和危险感。我想体验被无端丢进深度困境是什么感觉,或者面对无法预知的考验方式是什么感觉。或者在面对一串数字中的某几个数字之外,还有没有别的意义,还有没有别的什么或破碎或复原、或羞愧或成长的结果。

毫无疑问,我当时的感受是所有人都熟悉的东西:职业瓶颈带来的心灵枯竭。我渴望有人从背后踢我一脚,或者,就像我们在填写必要的表格时会写的那样,我渴望新的挑战。于是我决心刁难自己一把,我加入了一个新项目,我本来完全没有资格加入,更说不上合适了。当时的我,还不知道自己到底投身到了怎样的一个世界。


[1]1982—1989年流行于英国的果味汽水品牌。后卖给可口可乐公司,行销南美。(本书脚注均为编辑添加。)

[2]英语中,“粗”(粮)说成“棕色”(brown);当时流行巧克力蛋糕,但蛋糕或巧克力显然都和粗纤维食物背道而驰。

[3]SOCKSHOP,1983—2006年流行于英国的品牌,后出售给橡胶及汽车护理和配件集团Ruia Group,并主要转至线上运营。

[4]原文为A rage against the machine,也是一个说唱金属乐队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