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游隼
最难看见的,往往是那些最真实的事。关于鸟类的书籍展示着游隼的图片;文字充斥着泛滥的资料;书页明晃晃的白边包围中,一只巨大而孤单的鹰瞪着你,自信、威严、色彩鲜亮。但当你合上书页,就再也不会想起这只鸟了。与近距离的静止画面相比,真实的世界反倒有些单调,令人失望。现实中的鸟儿绝不会如此巨大,如此色泽明亮。它会藏在深深的自然之中,永远在沉没,遁入离你越来越远的世界;永远在离去,仿佛下一秒你就会失去它。那些图片,在真实、热血、活生生的鸟儿一旁,不过是蜡像而已。
雌性游隼,英文常称作falcon,体长在17—20英寸[1]间,大约相当于人类手臂从手肘到指尖的长度。雄性游隼,英文称tiercel,会比雌性的身长短3—4英寸,即14—16英寸。两者体重也有所不同:雌性重1.75—2.5磅[2],雄性则为1.25—1.75磅。不过,与游隼有关的一切都是变数:颜色、大小、重量、个性、喜好——所有的一切。
成年游隼上体呈蓝、蓝黑,或蓝灰色;下体呈白色,具有深灰色的条纹。幼年游隼在生命的第一年,有时也延续至第二年,上体呈褐色,下体呈浅黄褐色,具褐色纵纹。上体的褐色,从狐狸红到深棕各不相同;下体的浅黄褐色也因个体差异深浅不一。游隼的繁殖期为四月到六月。幼鸟要等到第二年三月才会逐渐褪去雏羽,有些要等到一岁多,有些甚至到第二年冬季还是一身棕褐,虽然它们从一月起就已经开始长出一些成年游隼的羽毛了。幼鸟换羽的过程可能会持续整整六个月。温暖的天气会加速这一进程,寒冷则相反。游隼到两岁才具备繁殖能力,但年满一岁的鸟儿就可以有自己的巢位,开始捍卫领地了。
游隼的身体构造非常适合追捕、猎杀飞行中的鸟儿。它的身形是流线型的:从圆圆的脑袋到宽厚的胸膛,再一路平滑变窄,直至楔形的尾部。它的翅膀修长而尖锐,初级飞羽[3]纤长,这保证了飞行的速度;次级飞羽[4]宽大,因而有足够的力量提举并携带猎物飞行。它弯钩状的鸟喙能将血肉与骨头撕扯开来。上喙长有一颗锋利的喙齿,与下喙的齿槽相对应,它能刺入鸟儿的颈椎,一番咬拽、扭甩,便能扯断猎物的脊柱。它腿部粗壮,肌肉发达。脚趾长而有力,趾下有一些凸起的肉垫,帮助它牢牢抓住猎物。最具杀伤力的后趾是四个脚趾里最长的,游隼单用这一个脚趾就可以将猎物狠踢在地。健硕的胸部肌肉保证了飞行的力量和持久性。眼周一圈的黑色羽毛能够吸收周围的光线,有效地减少眩光。面部那对比鲜明的褐色与白色斑纹,能起到将猎物惊飞的作用,在某种程度上也掩护了它大而明亮的眼睛。
有记录显示,游隼振翅的速度为每秒4.4次。其他几种鸟类的相应数据分别是:寒鸦4.3次,乌鸦4.2次,麦鸡4.8次,斑尾林鸽5.2次。游隼在水平飞翔时,似乎有些类似鸽子,但它们的羽翼比鸽子更修长,更柔韧,扬翅时上举得更高。一次典型的飞行通常被描述为一系列连续的快速振翅,期间有规律地穿插长时间展开羽翼的滑翔。但实际情况是,滑翔并不那么经常出现,至少在我所目睹的游隼的飞行中,半数以上都很少出现滑翔。不在捕猎状态时的鹰,飞得似乎很缓慢,如波浪般起伏,然而它的实际速度永远比看上去要快得多。我测算过,那速度在每小时30—40英里之间,很少有低于这一速度的时候。水平追捕猎物时,它们的速度能达到每小时50—60英里,并且能保持这一速度飞行一英里甚至更远;也能超过每小时60英里,但只能是短时间的。纵向俯冲就不一样了。毋庸置疑,游隼纵向俯冲的速度是非常惊人的:远远超过每小时100英里。我无法给出更精确的数字了。目睹一只游隼俯冲的那份激动,是无法用数据准确描述的。
游隼于每年八月中旬至十一月迁徙至英格兰东部海岸,多数在九月下旬或十月的上半月便抵达了。它们可能在任何一种天气状况下从海面上飞来,但最有可能是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好日子,与一阵清爽的西北风一同到来。有些游隼仅仅是路过这里,可能在附近某个地方待上两三个星期,就继续往更南的南方飞去了。返程的旅途从二月下旬一直持续到五月。在这里过冬的游隼通常在三月下旬或四月初起程离开。雌性幼鸟会是秋天第一批抵达的游隼,接着是雄性幼鸟,然后是其他成年游隼。大部分成年游隼并不会迁徙至这么远的南方,它们倾向于留在离繁殖地更近的地方。这些迁徙的规律通用于从挪威北角到布列塔尼半岛的欧洲海岸线上,亦与北美东部沿海观测到的情况基本一致。鸟类环志[5]回收表明,迁徙至英格兰东部海岸的游隼,多来自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在英格兰东南部还没有发现回收过佩戴英国环志的游隼。一般而言,冬季迁徙至这一带河谷或河口的游隼幼鸟,颜色都比在英国本土筑巢的幼鸟要浅一些。它们翅膀上的斑纹也很独特:翼覆羽与次级飞羽呈淡红褐色,同深黑色的初级飞羽形成鲜明对比,有些类似红隼的羽色。
我观测的这片区域,从东到西约有二十英里,由北往南约十英里。每年冬季,都有至少两只游隼在这一带逗留,有时甚至有三四只。这条河谷与它东边的河口分别都有十英里长,它们连在一起形成的这片绵长而狭窄的区域,就是我观测的中心区,我总能在这儿发现至少一只游隼。很难弄清它们为什么选择这片特定的区域。英格兰的大部分地区,包括城市和乡镇,其实都能为客居的游隼提供过冬的保障,然而某些地方却总是更受欢迎一些,某些地方则被彻底地忽视了。如果游隼有明确的特定喜好,比如特别喜欢涉禽,你显然可以在海岸线、水库、污水处理厂或沼泽地带找到它们。然而这些在河谷过冬的游隼却有着更为宽泛的进食喜好,以斑尾林鸽和红嘴鸥为主。我想,它们选择这里可能有两个原因:这是一个它们已经使用了多年的过冬地;这河谷的溪流中有许多碎石沙砾,为它们提供了理想的洗澡环境。游隼是忠于传统的鸟类,它们筑巢的悬崖已经被一代代游隼占据了上百年之久。或许这些过冬地也是被一代代的游隼幼鸟占据了,事实上它们只是返回先祖们曾经栖息的地方。而那些现在筑巢在拉普兰区和挪威的苔原冻土上的游隼,可能就是一度筑巢在泰晤士河下游苔原地带的那些游隼的后代。游隼总是生活在尽可能接近冻土带的地方。[6]
游隼每天都要洗澡。它们喜欢活水,水深6—9英寸为最佳;它们不接受任何浅于2英寸或深于12英寸的水环境。洗澡的河床最好布满碎石,或者很坚固、平稳,有浅滩从岸边缓缓倾斜而下。它们偏爱与自己羽毛颜色相近的河床地段,也喜欢隐蔽在河岸的陡坡或高高的灌木丛后面。比起河流,游隼更喜欢浅滩、小溪流或者深水沟,极少会用到海水。它们有时也会去往混凝土构筑的水坝洗澡,但只会是已经老旧褪色的混凝土。那些褐色斑驳的乡村小路与湍急的溪水偶然交汇形成的浅滩,是它们最喜欢的地方。洗澡时,游隼会凭借自己敏锐的听觉和其他鸟类的告警鸣叫,提防人类的靠近。寻找合适的洗澡地点,是游隼最主要的日常活动之一,它们捕猎和栖息的地点选择也都与此相关。而游隼如此频繁地洗澡,就是为了洗掉自身羽毛上的虱子,还有那些可能从被它们杀死的猎物身上转移过来的虱子。这些虱子一旦离开原本的寄主其实也不太可能久活,但它们就是刚好刺激到了鹰最敏感、最脆弱的地方——如果不定期洗澡,控制可能大量滋生于羽毛上的虱子的数量,鹰的健康状况就有可能迅速恶化,而这对还在学习如何捕杀猎物的幼鸟而言是非常危险的。
虽然存在着许多变数,但游隼的一天通常开始于一次缓慢、悠闲的飞行:由栖息地飞往离他[7]最近、最适合洗澡的溪流。说是近,这也可能是十或十五英里开外的地方了。洗澡后,他会花上一到两个小时等待羽毛干透,梳理羽毛,还有睡觉——只有在洗过澡,再懒洋洋地睡上一觉后,鹰才会真正清醒过来。他最初的几次飞行都很短暂,很从容,他会从一根栖枝飞上另一根栖枝,观察其他鸟类,偶尔捕捉几只昆虫,或一只地上的老鼠。他会重新演练一遍少年时代学习捕猎的过程,就像他第一次飞出鸟巢时经历的那样:几次短暂的、试探性的飞行;时间更长、更有自信的飞行;顽皮地模拟突袭一些毫无生命力的东西,比如落叶或飘飞的羽毛;开始和其他鸟儿的游戏,几次佯装的攻击。然后,第一次认真的猎杀尝试。真正的捕杀可能是一个相对简短的过程——在重演这一整段漫长的少年往事过后。
正式的捕猎总是伴随着某种形式的嬉闹开始的。鹰可能会假装袭击山鹑,骚扰寒鸦或麦鸡,或者与乌鸦来一场小规模的战斗。有时,毫无预兆地,他也会在佯攻时突然杀死猎物,但这之后,他又似乎被自己的行为所迷惑:他会将被杀的猎物留在原地,等到真正的捕杀开始之后再回去取它。还有些时候,他分明已经很饥饿,也已经在真正的捕杀中愤怒地杀死了猎物,但他还是会坐在猎物旁等待十到十五分钟才开始进食。这种情况,通常是鹰还不确定猎物是否已经死去,他自己看上去也有些困惑:他会用喙漫不经心地推推地上的鸟儿,一旦有鲜血流出,便会马上开始进食。
在固定的一片区域经常性地捕猎,会激发猎物们愈发强烈且有效的防卫反应。这变化是很明显的:九月和十月,鸟儿们对从头顶飞过的游隼还相对有些无感,但它们的反应会在一整个冬天的相处中日趋增强,到三月,一旦有游隼出没的迹象,鸟类的反应就会非常激烈,甚至可以用壮观形容。游隼不得不避免太过频繁地惊吓同一种鸟,否则这群鸟可能就彻底地离开这一地区了。因为同样的原因,游隼得让自己连续几天出现在同样的地方,然后又连续一星期甚至更长时间消失不见。他可能还是在附近徘徊,也可能径直飞去了二十英里外的地方。不同游隼的捕猎习惯也有很大差异。有些游隼会在它们的捕猎领域内,以五至十英里长的直线为路线来回穿梭,寻找机会。它们可能突然调头,原路返回,去袭击那些刚刚才被吓得心神不宁的鸟儿。这样的捕猎路线可能始于河口,西至水库,再往西抵达河谷,最后由河谷返回河口;也可能就是栖息处到洗澡地点这条日常线路。还有些鹰会迎风冲上天空,再沿对角线向下,侧风滑翔至距离最初的起点一至两英里的地方,如此反复,于垂直层面划分捕猎领域。如果天气晴朗,鹰会主要采取高空翱翔和顺风盘旋的方法来捕猎,也是基于一种类似的在大地上划分对角线的方式。但有一点是相同的:鹰的袭击,通常只有一次凶猛的俯冲,一旦失手,它会立刻飞走,寻找其他目标。
早秋和春季,白昼较长,气候温暖,游隼能翱翔至很高的高空,其捕猎范围也更加宽广了。比如三月,气候条件很适于高空翱翔,游隼可以从极其高远的高空中俯冲直下,杀死体形更大、体重更重的猎物。阴天则意味着飞行时间的缩短和飞行高度的降低,雨天又进一步缩小了捕猎的范围,而雾天,这一区域会严重缩减至孤零零的一块田野。白昼越短,鹰越活跃,因为这意味着他能够捕猎的时间也不多了。总之,鹰的一切活动,都伴随着冬至日前后白昼的渐短和渐长,而收缩或扩张着。
幼年游隼一旦遭遇强风便会悬停于空中。风太强劲,它们尚无法依靠自己的力量,缓慢、充分地盘旋于它们所观测的地域上空。这样的悬停通常会持续十到二十秒,但一些游隼会明显比另一些更加沉迷于这种行为,它们会固执地悬停很长一段时间。捕猎中的游隼,会极尽可能地利用所有对他有利的因素,而高度,就是一个明显的优势。游隼可能从任何高度——下至三英尺[8]上至三千英尺——俯冲向他的猎物。理想的状况是让猎物猝不及防:或许他会藏匿于高空,在猎物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突然俯冲直下;或许他会猛然从某个隐蔽物,可能是一棵树或某个堤坝后面迅速蹿出。这一点和雀鹰有些相似:它们都会埋伏等待最佳时机。越是精彩壮观的捕猎方式,越少被幼鸟所采用,它们还不如成年游隼那般自信。一些翱翔高空的成年游隼,甚至会故意背着太阳俯冲向猎物。它们太经常这么做了,绝不仅仅是偶然。
和所有掠食者一样,游隼也受制于它们自己的一套行为准则。它们极少像其他鹰类一样在地面上追逐猎物,或是将猎物逼入某个隐蔽处,虽然它们完全有能力这么做。大部分成年游隼只在空中追捕飞行中的鸟类,但幼鸟就没这么讲究了。游隼追求的是极致完美的猎杀,为此,它们会精进不休地苦练,就像一名骑士或运动员。在这套行为准则的约束下,那些最适应、最有能力的鹰存活下来;而那些不断打破行为准则的鹰,很可能不是病了就是疯了。
只要游隼占据优势,猎杀自然就容易了。体形小而轻的鸟儿,游隼伸长脚爪就能抓住它们;面对大而沉重的鸟儿,游隼会选择从高处俯冲,以十度到九十度之间的任意角度——猎物通常直接就被踢落到地面上了。俯冲,是游隼面对猎物时采取的一种加快速度的手段,他能够利用俯冲带来的动量杀死体重是自身两倍的大鸟。幼年游隼得由它们的父母教会俯冲这一技巧,圈养繁殖的鹰也得由驯鹰人以相似的方式教授这项技能。然而,俯冲不像是游隼与生俱来的天赋,虽然它们能很快掌握这一技巧。这种利用俯冲突袭飞行中的鸟类的本领,相对来说,可能是游隼比较近期的进化发展,取代了之前单一的空中追捕和地面攫取。有趣的是,一旦发现有游隼在上空徘徊,大部分鸟类第一时间还是会选择飞上天空,这反而令它们失去保护,增加了受到攻击的可能性。
游隼俯冲向他的猎物。下降时,他会将双腿伸直向前,脚爪直抵胸部下方;脚趾弯曲收紧,最长的后趾突出于前三趾下方。他猛扑向那只鸟儿,眼见着就要撞上它了,仍没有丝毫减速,直至尖锐的后趾(有时是单脚,有时是双脚)深深劈入鸟儿的后背或前胸,好似一把匕首。刹那,鹰高举羽翼。如果袭击得干净利落——通常不是一击即中就是彻底失手——猎物会当场死去,不是冲击致死就是被刺穿了某个重要的脏器。一只游隼的重量介于1.5—2.5磅之间,如此体重,从一百英尺的高度猛冲下来,几乎能杀死所有的鸟类,除了体形最大的那几种。而翘鼻麻鸭、雉鸡或大黑背鸥,遭遇五百英尺以上高度的俯冲,通常也无力招架了。有时,鹰会在抓住猎物后又猛然松开它,使其摔落地面,昏厥瘫软;或者,鹰会攫紧猎物,携带它前往更加合适的进食地点,然后,不是在携带的途中,就是在抵达的时刻,他便会用喙折断猎物的脖颈。没有其他肉食动物比游隼更加有效率,或者说,更加仁慈。这仁慈并非它有意为之,它只是做了它天生就会的事。那些柯尼斯堡的捕鸦者也会以同样的方式杀死猎物:将乌鸦诱入捕网后,他们会咬住乌鸦的脖子,用牙齿直接咬断它们的脊柱。
游隼开始进食前,会先将猎物的羽毛拔扯下来,而拔下羽毛的多少也有着个体的差异。依据的标准可能是游隼当时的饥饿程度,也可能只是不同游隼的喜好。有些鹰总是将猎物的羽毛拔得干干净净,有些只拔去几口便作罢了。游隼会踩在猎物身上,用一只或两只脚爪紧紧按住它,使其保持平稳。拔毛会花费两到三分钟,进食则需十分钟到半小时,根据猎物的大小有所不同:田鸫、红脚鹬,十分钟就够了;雉鸡或绿头鸭则需要半小时。
如果猎物太重无法被移动,或者刚好掉落在合适的地方,游隼也可能直接在猎物坠落的地方进食。有些游隼看似毫不在意,可以在任何碰巧杀死了猎物的地方直接进食;一些偏爱完全开放的地方;另一些,偏爱完全隐蔽的地方。值得一提的是,我所见的百分之七十的猎物都躺在矮草地上,尽管这一带大部分土地都是耕地。游隼喜欢在一个坚固的平面上进食。小型的猎物通常直接在树上就被吃掉了,特别是在秋季。树筑鹰巢中成长起来的游隼,只要可以,都选择在树上进食。海岸线附近,有些游隼偏爱在海堤顶端进食,另一些则会选择堤坝脚下靠近水位线的地方。后者可能来自北方悬崖上的鹰巢,习惯了进食时有陡峭、高耸的东西位于它们上方。
被游隼杀死的猎物很容易分辨。一般而言,游隼吃剩的残骸,骨架会被仰面朝天留在原地,翅膀完好如初,还通过肩胛带与身体连在一起。胸骨和其他主要部位的骨头上可能都不剩多少血肉了。如果脑袋还在的话,颈椎上的肉一般也被啃食干净了。腿部和背部通常维持着原样。胸骨若完好无损,边缘上会留有被游隼的喙啃出的小三角形缺口。(这条不适用于体形很大的鸟,因为它们的骨头也很粗大。)如果残骸上还留有不少血肉,游隼过一天,甚至过很多天后还会回到这里,将它吃完。而游隼吃剩的肉,又为狐狸、老鼠、白鼬、黄鼠狼、乌鸦、红隼、鸥和许许多多或迁徙或流浪的动物提供了食物,剩下的羽毛还能为长尾山雀提供筑巢所需的材料。我在猎物残骸经常出现的地方就发现了不少这样的雀巢。
游隼在追捕猎物时,不会有其他掠食者与之争抢、冲突。但有时,乌鸦的齐力阻挠会迫使它放弃在某些地点进行捕猎。有人类猎禽时,游隼也会避开去往别处。它们有一种惊人的能力,能够迅速地辨别出一个人是否持有枪支。此外,游隼和红隼之间还有一种很难界定的奇妙关系。这两种隼常常出现在同样的地方,特别是秋季和春季,基本上,我只要看见它们中的一种,就会在附近看见另一种。它们可能共用同一个洗澡地点。游隼偶尔会抢夺红隼的猎物,而红隼会吃游隼吃剩的猎物,游隼还可能袭击那些红隼有意无意间为它惊飞的鸟儿。九月和十月间,有些游隼似乎会刻意模仿红隼的捕猎方式,我还曾经见过这两种隼在同一片田野上空悬停。值得一提的是,我也见过一只游隼在一只短耳鸮附近巡猎,显然也是在模仿那只鸮的飞行方式。然而,三月,红隼与游隼之间这种奇妙的关系又改变了,游隼开始变得怀有敌意,有时还会俯冲向红隼,甚至可能杀死任何在他周围盘旋的红隼。
在我追逐游隼的十个冬季里,我一共发现了六百一十九只被游隼杀死的猎物。它们的种类如下:
除了以上十种,游隼还捕杀了其他三十五种鸟类,它们共同构成了剩余的百分之二十五。按照类群划分,以下是它们所占的比例:
[1]猎禽:指常作为人类狩猎对象的鸟类。与同作“猎禽”的猛禽意义不同。——编者注
而这本书所描述的冬季里,斑尾林鸽所占的比重更大了,不仅因为那年冬季它们的数量格外庞大,也因为当时其他内陆物种的稀缺。与这个特定的冬季相关的数据如下:
剩余的百分之十四由其他二十二个物种共同组成。
从这份数据表可以看出,幼年游隼主要以那些在捕猎领域内数量庞大的鸟类为食,不过前提是这些鸟儿至少得有半磅重。麻雀和椋鸟在这一带也很常见,但游隼就极少捕食它们。体形较大的鸟类中,最常见且分布最广的种类,依照次序排列就属斑尾林鸽、红嘴鸥和麦鸡了。如果区域内可供捕食的猎物的总重量被纳入考量,斑尾林鸽在其中所占的份额,可能与游隼食谱中斑尾林鸽所占的比例也大致相当。自然选择的手段并无新奇之处:游隼最常捕杀的,就是那些它最常看见的鸟类,只要这鸟儿足够大,足够显眼。实际上,任何一种鸟类的爆发式出现,都势必会导致这一鸟类被游隼捕杀的高比例。如果某年夏季格外干热,山鹑大量繁衍成功,在接下来的那年冬季就会有更多山鹑被游隼捕获。如果寒冷天气的来临使赤颈鸭的数量上升,就会有更多的赤颈鸭被游隼捕杀。捕食最常见物种的掠食者,最有机会存活。而那些偏好单一物种的掠食者,只会增加饥饿的可能性,最终死于疾病。
这一带,十月和十一月间,有许多鸥和麦鸡死于游隼爪下,大多是在新近耕犁过的土地上。十二月至二月,斑尾林鸽便上升成了主要猎物,特别是在天气恶劣的情况下,因为麦鸡出没得更少了。到了三月,斑尾林鸽依然是主要猎物之一,鸥和麦鸡的数量又再次增长了,且鸭类被捕的数量比其他任何月份都多。整个冬季,猎禽、黑水鸡、田鸫和涉禽都偶尔会成为游隼的猎物,尤其在雨天或雾天,猎禽和黑水鸡往往会成为主要的猎物。鸭类被杀的数量比人们普遍料想的要少得多,这一点不分国度,不论冬夏,总之,游隼绝不是所谓的“鸭鹰”[10]。家鸽及野化型家鸽都位列游隼捕食清单的高位,然而我在这一带并未察觉。我从未见过游隼袭击家鸽,或表现出对家鸽的任何兴趣。
游隼对猎物的选择也受天气因素的影响。如果一个潮湿的夏季紧接着又是一个潮湿的冬季,大地浸涝,耕犁延期,河谷里可供洗澡的地方都被洪水淹没,游隼便会前往河谷南部和两个河口[11]之间的草地上捕猎,在小水沟或满溢的洪水边缘洗澡。也有一些游隼,不论天气好坏都喜欢在草地上捕猎。这些属于绿色国度的游隼于晚秋抵达,停留至四月底或五月初才离开。它们很可能是从拉普兰的苔原地带迁徙而来的,那儿的夏季就像一块巨大的祖母绿的海绵。那些湿润的湿地牧场,那些厚重黏土之上的绿色田野,对它们而言,是家乡的颜色。它们游荡过千山万水,它们翱翔于高远苍穹,它们比河谷中那些相对安定的游隼更难寻觅,更难追逐。麦鸡、鸥、田鸫,这些在潮湿牧场上觅食虫子的鸟类,是它们最喜爱的食物;吃食三叶草的斑尾林鸽,从一月到三月都是它们的猎物;筑巢中的秃鼻乌鸦,更是它们经常突袭的对象……
游隼的味觉不太可能具备辨识力。如果它对某一物种有着特定的偏好,可能只是因为肉的质感或者骨头上嫩肉的多少。秃鼻乌鸦、寒鸦、鸥、秋沙鸭和䴙䴘,这些在人类看来多少有些难吃的鸟类,游隼都吃得津津有味。
醒目的色彩或斑纹会增加鸟类受攻击的可能性,也影响着游隼对猎物的选择。移动中的鸟儿总是最易受到攻击的,不论它们是沿着熟悉的路线飞入或飞出栖息地,还是仅仅是迁徙的途中经过了游隼的捕猎领域。新近抵达的鸟群往往会立刻遭到游隼袭击——趁它们还没有找到藏身处之前。不太正常的鸟儿也总是会被游隼挑中:患有白化病的、生病的、残疾的、落单的、弱智的、年老的和年幼的,这些都是最易受到攻击的。
掠食者征服它们的猎物,凭借的是对弱点的掌握利用,而非优胜于对方的力量。下面这些例子足以说明这一点。
斑尾林鸽
斑尾林鸽有着洁白的翅膀和颈部羽毛,哪怕在远方也清晰可见。白色在其他大地色的反衬下只会更加醒目,而且比起其他颜色,游隼发现白色并做出反应的速度也更为迅捷。在这一地区,被捕杀的鸟类中的百分之八都是因为它们身体的白,不是主色调为白,就是露出了惹眼的白色斑纹。斑尾林鸽也被起飞时翅膀拍打的响亮噪声所出卖。春季,雄鸟的求偶炫耀飞行又令它们更加惹人注目。此外,斑尾林鸽鸟群上飞的速度太慢了,个体间挨得也不够紧密。它们更擅长水平飞行,能够迅速看到下方的危险并立即闪避。然而,一旦遭遇来自上方的袭击,它们的反应就不够敏捷了。直线飞行的它们闪躲困难,连转向都很迟缓。为了避开人类的猎枪,它们还常常被迫飞行于正在捕猎的鹰的下方。更不要说它们的羽毛稀松,很容易拔除。从任何一方面看,它们都是游隼的理想猎物。它们吵闹、醒目、数量庞大、体重足、肉多味美、有营养,又不难捕杀。
红嘴鸥
白色的鸥是所有冬季出没的鸟类里最显眼的一种。在深色耕地的映衬下,就算是很弱的人类的眼睛都可以在半英里外看见它们。这就是为什么游隼捕杀了如此之多的成年鸥,却很少捕杀幼鸟的原因。[12]红嘴鸥可以迅速上升,避开游隼的俯冲,但面对来自身体下方的袭击,它们很容易变得恐慌。它们身体的白与天空融为一体,因此,在海面上捕食时,它们对海里的鱼而言近乎隐形。或许是常年依赖并习惯了这种伪装,它们一时还无法适应从下方突袭而来的危险。人们一度认为游隼厌恶鸥的肉,然而在夏季的芬兰就有许多红嘴鸥被游隼捕杀,挪威沿海和苏格兰亦有不少。
麦鸡
它们在田地里觅食时,通常能很好地隐蔽自己,然而每每有游隼飞过,麦鸡群就会自乱阵脚,向上飞起,而只要一飞起,它们的黑白尾羽就是鹰眼中最醒目的攻击目标。春季,求偶炫耀飞行也令它们对危险疏忽大意,对掠食者缺少警惕。虽然它们以很难被猎杀著称,但我所见的游隼总能轻易拿下它们。
赤颈鸭
游隼喜欢赤颈鸭胜过其他所有鸭类,这也是冬季沿海地区最常见的一种鸭子。它们翅膀上宽大醒目的白色斑纹和口哨般的高亢鸣叫,都将自己暴露于危险之中。像所有鸭类一样,它们飞得快而笔直,然而一旦遭遇俯冲袭击,它们便无法轻易躲闪。三月,赤颈鸭出双入对,对游隼的到来总是反应迟钝,再加上人类猎杀野禽的季节二月就结束了,那之后,游隼更经常地出现在黄昏的海岸线上捕猎,被捕杀的鸭子也就更多了。
综上所述,这些就是导致鸟类易受游隼攻击的具体特征:白色或浅色的羽毛或斑纹,对保护色有着太过强烈的依赖;响亮且喋喋不休的鸣叫;响亮的拍翅声;平直、死板的飞行;长时间的炫耀式鸣唱飞行(例如云雀和红脚鹬);雄鸟在春季的求偶炫耀;觅食地点远离隐蔽处;习惯性地使用同一个觅食和洗澡地点;沿同一条熟悉的路线飞入或飞出栖息地;遭遇袭击时,鸟群四散,没有紧密地团结在一起。
要精确估算野生游隼每日的进食总量是很困难的。驯养的游隼每天会被喂食四到五盎司[13]牛肉(或与此相当的其他食物),可能一只野生游隼幼鸟都吃得比这要多。一只野生雄性游隼每天都要捕食两只麦鸡,或两只红嘴鸥,或一只斑尾林鸽。一只雌性游隼可以吃掉两只斑尾林鸽——虽然不是全部,或一只大型鸟,比如绿头鸭或杓鹬。
三月,游隼捕食的物种更多样化了,包括更多种类的鸟类和数量意外庞大的哺乳动物。开始换羽了,迁徙的季节又临近了。为了尽快长出新的羽毛,游隼需要更充沛的血液供给。此时的游隼似乎永远都在进食,每天都要捕杀两只鸟儿,还有老鼠、蠕虫和昆虫。
雌性游隼的眼睛,每颗都有大约一盎司重,比人类的眼睛更大、更重。如果我们的双眼之于身体的比例也与游隼相当,一个十二英石[14]的人的眼睛将有三英寸宽,重达四磅。鹰眼的视网膜在观察远处物体时的分辨率,是人眼的两倍。与人眼视网膜仅有一个中央凹不同,鹰眼有两个中央凹:正中央凹和侧中央凹,分别负责前方和侧面的视野与对焦;两个中央凹内的无数视锥细胞[15],更拥有比人类高出八倍的分辨率。这一切意味着,当一只鹰看似漫无边际地扫描大地时,只要轻微转动脑袋,他便能捕捉住任意一秒的瞬息万变;只要对准,聚焦,他顷刻间便能获得更大更清晰的视图。
游隼眼中的大地,仿佛船只驶入海湾时,水手眼中的海岸。航行的尾流在身后逐渐消散,贯穿天际的地平线从两侧漂流向后。就像一位水手,游隼活在一个奔流不息、了无牵挂的世界,一个到处都是尾流和倾斜的甲板、沉没的陆地和吞噬一切的海平面的世界。我们这些抛锚、停泊了的俗世之人,永远想象不出那双眼睛里的自由。游隼看见并记住了那些我们甚至不曾知晓的图案:那整齐四方的果园和森林,那永无止境变幻着形状的田野……他记住了这一连串的图形,并凭此穿越千山万水,找到了回来的路。然而他又知道些什么呢?他真的“知道”一个逐渐增大的物体是在向他靠近吗?还是他真的相信他所见的物体的大小就是它们实际的大小,所以远处的人是因为太小了以至于根本不用害怕,而近处的人是太过巨大,才令他感到恐惧?他或许活在一个心悸惊颤永无止境的世界,一个万事万物永远在缩小或膨胀的世界。他瞄准了远方的一只鸟,一瞬白色羽翼的震颤,可能只是察觉到了低空里洇开的一抹白,一抹他绝对不会袭击失误的白。游隼,他的存在,他的一切,都是为了连接起那双瞄准猎物的眼睛和那对袭击猎物的利爪。
[1]1英寸约等于2.54厘米。——编者注
[2]1磅等于10盎司,约合0.45千克。——编者注
[3]初级飞羽(primaries):附着于鸟翼末端的飞羽,生长在相当于人的手掌位置的鸟的前肢处。
[4]次级飞羽(secondaries):附着在鸟翼内侧的尺骨(前臂部)上,是能够为飞行提供升力的羽毛。
[5]鸟类环志是用于研究候鸟迁徙动态及规律的一种重要手段。其上刻有环志的国家、机构、地址和鸟环类型、编号等,一般把环戴在鸟的跗跖部(脚环)或颈部、翅根、鼻孔等处。通过回收环志鸟,可以了解候鸟迁徙的行踪、年龄及种群数量等宝贵资料。
[6]游隼栖息范围很广,作者观察的鸟群栖息于更接近极地的高纬度地区,而在较低纬度地区同样有游隼栖息。——编者注
[7]本书采用日记体例,作者在行文中提及游隼及其他一些动物时,根据当时的情境和心态,有时会采用拟人的“他”或“她”。为尊重作者的创作意图,译本完全保留了作者对人称代词的选择。——编者注
[8]1英尺约合0.3米。——编者注
[10]鸭鹰(duck-hawk):游隼的俗称。
[11]或指黑水河(River Blackwater)和克劳奇河(River Crouch)注入北海的入海口。作者留下的地图上的标记显示,黑水河河谷沿线及河口两岸是他最主要的追鹰路线,往南至克劳奇河河口北岸之间的区域也能见到他的足迹。——编者注
[12]幼鸟羽毛为灰褐色。
[13]1盎司约合28克。——编者注
[14]1英石相当于6.35千克或14磅。
[15]视锥细胞:视网膜中两大类将光转化为神经信号的细胞之一,主要负责视野中央区域,形成精细视觉,感受色彩。——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