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离河书店,我爱你
一
三十五岁这年,为了开书店,我卖掉了结婚的房子。冬天快来的时候,我和高明搬了出去。买家让我很不快,他们挑剔又麻烦,拿到钥匙后立刻砸了我花大价钱铺的地砖。一想到那对男女毁了我的心血,我就气闷不已。高明安慰我,已经不是自己的家,就别管了。我只好忍着内心的强烈落差搬到两年前买的公寓,面积还没我的房子一半大。
卖房子的钱被用来买了一间商铺,我准备等它竣工后在那里开书店。有了商铺,就不用担心房租,也不用害怕房东涨价。我早就想这么做,可惜即便在沈阳,商铺的价钱也让我望而却步。幸亏还有一个房子,把它卖了吧,为了书店搬到只有一个开间的小公寓,我愿意。
很多朋友知道我们买了一间商铺,用它开书店的打算只告诉了关飞涛。他却不领情,反对得很激烈,连着打了好几个电话,甚至想来沈阳当面劝阻。关飞涛的理由是开书店不挣钱,尤其在沈阳。高明和关飞涛针锋相对,极力证明书店是一门好生意,在沈阳开书店更牛×,但是关飞涛不以为然。
“罗永浩非得做手机,折腾得负债累累。你们别跟他一样,开书店就为了证明在沈阳干这事不行。”
关飞涛是高明最好的朋友,也是我很敬重的人。当年他率先离开沈阳,前往北京追求新闻理想,激励我们也纷纷辞去青岛优渥的工作,去当北漂。我们在北京过了几年神仙日子,我和高明为了房子回到沈阳,他留在北京继续奋斗,作为调查记者活跃在新闻一线。我们决定开书店这年,关飞涛离开报社,去新媒体做主编,在新的战场指挥记者们伸张正义、揭露真相。关飞涛是个不折不扣的理想主义者,我以为他会支持并赞美我们,但他却无视多年情义,斩钉截铁地对我说开书店不行,哪怕用房子换来一间商铺也不行。
我要开书店,这事没有得到挚友的认可,父母也表示出强烈的不满。搬家那天我趁着看守家具的空当儿拍照发朋友圈,两分钟后就接到了我妈的电话,她让我赶紧删了,我爸在她身边质问我:“你不嫌丢人吗?”
我从出版社离职、准备去北京那年,在青岛买的家具家电不舍得扔,雇了一辆大车运到家里。大车比我先到一天,第二天我回家,蹦跳着去抱我爸,被他推开,说我丢人。
在我的父母尤其是父亲心中,我应该是一个乖巧懂事的女儿,讲究“语莫掀唇、笑不露齿”,生活要按部就班,读书上学、工作嫁人。像我这种“不在公家单位干了”的行为,在他看来是大逆不道的。不仅如此,还要大张旗鼓地往家里运行李,搞得左邻右舍无不猜疑,更是让他无法接受。
我在北京三年,父母还跟街坊说闺女在青岛出版社,我回沈阳四年,他们才说我去了北京,依旧在出版社干。完整版本是:“孩子考上青岛出版社,几年后调到北京,在做编辑之余当作家,出版了几本小说。”这份在职业、收入、名望各方面都滴水不漏的履历足以让我成为“别人家的孩子”。真实的我回到沈阳当个体户,又卖房子折腾开书店,在他们看来这就是落魄了。
书店还没有开起来,仅仅卖掉房子就带给我很多烦恼。生活并没有因为我要开书店就变得容易,我还是在做少儿读物的编撰工作,对着稿子深感无聊;高明还是在拍视频广告,接活的技巧不在于质量,而在于回扣多少。公寓狭窄逼仄,两千本书没地方摆,在饭桌上一本本躺着摞起来,一直顶到天花板。我的猫金莲喜欢伸长爪子挠书,我得很小心地将它赶走,生怕它跳起来搞塌书堆。商铺盖得缓慢无比,几乎没有进展。每个彻夜不眠的清晨过后,我来到窗前,看向公寓对面的建筑。那是一座三层的露天商场,来年九月才会竣工。三楼有一间商铺是我的,我要用它开书店。当晨雾散去,建筑随着天光一点点变清晰、工人一个个慢慢爬上去时,我安慰自己书店开起来就好了。只要我开了书店,一切都会变好的。
二
开春时,高明结识了一位靠工程装修赚到钱的成功人士,他热衷于投资画廊、书店、艺术区这类附有文化属性的项目。感动于我们的事迹,他决定将名下一个店面以低于市场价一倍的租金租给我们。高明盘算了一番,认为这比在我们的商铺开书店合适。将来把商铺租出去,还是不必担心书店的房租支出。万一商铺租金上涨,我们还有的剩。夏天时,我们和房东签下合同,拿到了钥匙。
那是一个集装箱,坐落在一家印刷厂改造的艺术区角落。“L”形构造,只有六十平方米,外面刷着橘黄色的油漆,地面是水泥地,掺着白色的云母碎片。第一次走进这个小小空间,我不敢相信苦苦坚持的梦想竟然这么快就成了真。按照原计划,我要等商铺盖好,再去装修,书店开张最快也要到第二年夏天。现在只要手脚麻利,一个月后就可以营业了。
我能开书店了,现在就可以了。滔天的喜悦冲刷着我,我就像沉寂许久的机器被通了电,忍不住阵阵战栗,又像一个高烧病人,整日神情恍惚。在这恍惚中,巨大的力量从我身体里不停涌出来。我每天同时做十几件事,能记住每一个微小琐碎的节点:哪天进木料、哪天去拉书、哪天看陈列、哪天买账本……开书店的兴奋完全裹挟了我,我不知道疲惫,一整天也想不起吃一顿饭,满脑子都是要成为一个书店老板的激动。我再也不要做那些无聊重复的少儿读物,我以后要做的,是挑出喜欢的书,卖给那些走进书店的人。一年前的夏天,我有气无力地躺在精致的家里,看头顶的风扇转动是我唯一能做的事;一年后的现在,我充满力量,精神饱满,感到自己无所不能。
装修没太花力气,我把很多家具都搬到了店里。岛台是饭桌、工作桌和玄关收纳格,小沙发成了咖啡座。我给家里的吧台配过两只高脚木凳,一只正方形,一只圆形。在家时没人愿意坐它们,太硌屁股,搬到书店竟成了景致。我在凳子面上分别放了一盒子书签和明信片,这两样东西一直在书店里卖了好几年。还有华而不实的木头垃圾桶、彩色复古皮箱,在家里一点用都没有,摆到书店全是好看的陈列。其实书店很好布置,书籍就是最好的装饰品,不管多粗糙简陋的书架,只要放上书,立刻有了不一样的气质。
进货倒是费了一番波折。刚打算开书店时,我们就去了沈阳的图书批发市场,但是一家供应商都没合作上,只带回了感慨与失望。图批市场盘踞在市中心,是一座方正的四层楼,楼顶挂着鲜红的毛笔体招牌,是某位过去的大人物题的字。这些都彰显了图书行业曾经的辉煌,走进去却不是那个味道。一楼二楼是卖工具的,要穿过一排排电钻、打桩机和叫不出名字的铁家伙上到三楼。三楼也不都卖书,一半在卖钢琴、电子琴,得使劲往里走,才能看到批发图书的档口,几乎每一家都在卖教辅和试卷,拼音识图挂得满眼都是。
意识到本地很难找到货源后,我在“双11”那天去当当网买了一百本书。高明有些不舒服。“好像不能这样进货吧,”他说,“批发和零售一个渠道,这还怎么做生意?”
“可是真的很便宜。”我说,“加上各种券,不到五折。图批市场那个人给我们七折,还得十本起,书也不好。”
这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刚开书店我们就意识到了:如果一门生意的批发和零售都是一个渠道,店铺没有任何利润可言,尤其是图书这种标准定价品。幸好在2016年,当当网只在“双11”和“618”搞活动,不像疫情之后的两年里,五折已经成为购书常态。实体书店通过电商进货,也成为行业内公开的秘密。
最终我们和一个专卖库存书的网络平台建立联系,从他们那里挑了一批库存货,加上我们自己有的两千本私藏,把小书店塞得满满当当。走进店门就会看到顶到天花板的书架,每个格子里都插满了书,这是我们的骄傲——一家书店如果不把书架全填上,还开什么张?
三
我每天都在店里忙碌,用挑剔的眼光和强迫症一般的审美布置书店的一切。每本书都被半干不湿的软布擦过,从高到矮插到书架里。书架顶到天花板,高明得踩着梯子上去摆书,他是个不高的胖子,做这种事很吃力,好几次都摇摇晃晃的,我生怕他摔下来,可他和我一样高兴,丝毫感觉不到恐惧和危险。因为不会计算每个格子的册数,不是这个类别的书摆不下,就是那个类别的书撑不满。书被拿上拿下地摆了好几次,又增加我们不少劳动量。我们还独辟蹊径,创造了很多分类法。文学作品分男女,女作家一排,男作家三排。有一个格子,女作家的书只能放一半,高明决定另一半放男作家的,我不干,坚持空着,宁肯摆上一张苏珊·桑塔格的照片。“总会还有女作家的书,你们男人的那么多,别抢地盘!”
除了男女分开,关系不好的作家也要人为帮他们隔远点。性格乖僻的作家又著作等身,就让他独霸一个格子,比如纳博科夫。我坚持把萨特和加缪放在一起,和高明争论很久。高明说他俩不是决裂了吗。我说胡扯,他俩是一生的挚友。但托尔斯泰和契诃夫我坚持要分开。高明说托尔斯泰不是跟契诃夫挺好吗,契诃夫病重时他还去探望了。我说契诃夫跟托尔斯泰一般般,和高尔基才好呢。这当然是我一厢情愿的看法,但是作为一个书店老板,最高兴的事情就是摆弄这些书。这是我的王国,我愿意怎么放就怎么放。我嫌弃冯唐日渐油腻,把他的大部分作品放在“毒鸡汤”书架上,只留下“北京三部曲”,孤独地占据当代文学小小一角。我还让胡兰成和张爱玲离了很远很远,一个在最顶上,几乎看不到,一个稍微弯下腰就可以够着。我贴心地让伍尔夫跟张爱玲做邻居,这俩女的要是认识,关系应该能挺好。
我们一点点丰满小书店,收银台是用欧松板打的,上面也摆了书,立着琳琅满目的小卡片。墙上挂了一个小木板,用来记录每天卖掉的书。我买了一个漂亮的糖罐,放满了彩色水果糖,决定遇到很喜欢的人,就送他一块。
定好的开张时间是2017年8月10日,这是黄历写的好日子。但招牌挂起来之后,我们沉醉于书店的漂亮,第一次打开了所有灯光。晚上九点多,我们还在店里忙,离河书店的第一个客人走了进来。
“你们营业吗?”一个身量高挑的漂亮女孩站在门口小心地问,打量着崭新的离河书店。
高明老练地迎上去。他和我一样,从未开过店,从未卖过东西,但他看起来像是做这行很久了。他面带微笑,站在既不唐突又不疏离的位置,对女孩说:“您好,还未营业,但您可以逛逛。”
女孩安静地逛起了书店,目光一点点带过我亲手布置的每个角落。她的嘴角噙着一抹微笑,这微笑就像书店的暖黄色灯光,让我全身都感到舒适与愉悦。当她说出“你们的书店好棒啊,我好喜欢”这句话时,我差点想抱住她大哭一场。
“为什么叫离河书店呢?”女孩的眼睛又大又圆,像小鹿一样。
“我一开始是只想卖小说的,”我站在收银台前,鼓起勇气说话了,“小说写的是故事,故事就是悲欢离合。用‘河’这个字是原本想把书店开在河边。”克服了社交恐惧的我开始滔滔不绝,“当然河流是平原文明的源头,比如两河流域、黄河流域,用‘河’这个字,也是想做点传承文明的事情,毕竟我开的是书店嘛……”
我不停地说下去,带着发亮的眼睛和通红的双颊。我对女孩说了很多话,这个书店对我有怎样的意义,我怎样坚持卖掉了结婚的房子,挚友和至亲又是怎样不认可,在经过怎样的期盼和煎熬,怎样的等待和忍耐后,我终于完整地将书店呈现在她面前。而她又是怎样像一个精灵,推开这扇还未向人间展示的门,怎样认可与赞美这里……在我因为激动而语无伦次甚至要哭出声时,高明终于打断了我,对女孩致以歉意:“她太激动了,有些过度热情,请理解一下吧。”
女孩摇摇手:“没有没有,我好喜欢你们。可惜这是我在国内的最后一天,明天我就要去迪拜了,在那里待三年。真希望我回来以后,你们还在呀。”
“会的,一定会。”高明郑重点头。
女孩买走了六本书,加了我的微信。她的昵称是Lu,至今还在我的通讯录里。那天之后,我们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她也只来过一次离河书店。对她来说,这也许只是生活中的一件小事:遇到一家书店,随意走进来,买走几本书。也许只有激动的女店主会在她记忆中多停留一段日子,但和她的相遇是我人生中的很多第一次:第一次卖书,第一次推荐书,第一次感受陌生人的喜欢和流连,第一次因为开书店被承认、被需要。这是我回沈阳五年来最开心和喜悦的一刻,我永远永远不会忘记。
2017年7月29日,离河书店迎来了第一位客人,她也因此正式诞生。离河书店,我爱你,欢迎你来到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