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那天,当印度航空的空姐开始向飞机上的孩子们发放免费盒装玩具时,我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坐在我们前面两排的那个女子“畸形的”双脚。我在过道里走来走去,不住地往那边瞅,想弄清楚是怎么回事。让我极为惊诧的是,那双脚的肤色与她脸颊的肤色明显不同。好几年后,我才明白,那是她脚上半透明袜子的视觉效果,而不是什么神秘西方疾病把她的脚趾完全粘连在一起。那是我第一次乘坐飞机——前往美国的单程飞行。在我对飞机上的一切感到新奇有趣之际,母亲却异常焦虑,她不断默诵印度教祈祷文使自己平静。母亲当时34岁,拥有物理学博士学位。她的专业和性格让她成了一个理性的信徒,不过,带着两个没有正式文件的孩子进入美国是一件前途未卜的事情,连一贯理性的她也祈祷起来。这就是美利坚合众国移民归化局*的力量。当时,政策上存在一些缓和的余地,允许持有工作签证出行的女性携带没有护照的子女入关,前提是母亲的护照上要有孩子的签证章。然而,我和弟弟并没有签证章。现在,我的母亲希望通过签证上的一处技术细节让我们进入美国。她的签证上写的是“persons”,而不是“person”。她打算辩解说那个表示复数的“s”指的是我们三个人。因此,在我们将近24个钟头的飞行中,未卜的命运始终让她心神不安。如果被拒,为了实现美国梦而做的数年准备、付出的牺牲和攒下的积蓄都将付诸东流。
我家最初的美国梦是一场民族悲剧的结果。印度,这个数亿人口刚刚逃离饥饿的贫穷国家,却不惜耗费巨资培养医生、工程师和科学家。然而,这些投入在某种程度上将印度这个第三世界国家变成了进修学校,为第一世界提供人才。那些受过高等教育的印度人大批离开。他们不是为了寻求自由或逃离迫害——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印度都是世界上最大的民主国家。在过去的数十年里,印度人和数百万其他国家的人一样,是被美国资本主义的“红利”所吸引,而不是美国宪法提供的自由。绝对不是。我们是经济难民。
在印度,虽然父母亲都是大学毕业,但20世纪80年代初被美国穷人视为日常生活必备的东西,如电话、电视机甚至冰箱,仍然与我们无缘。对美国人来说几乎如社会保险号一样普遍的私人汽车,对于我家来说仍然是不可想象的事情。1982年,当我们终于攒够钱买下一台冰箱时,它是用一辆牛车送过来的。虽然当时年幼,但我依然有一种被轻慢的感觉,尤其因为我已经等待并希望看到一辆送货卡车有一段时间了。然而,我们不必继续忍耐这种不平衡,忍耐因为处于贫富两极分化的贫穷一端而导致的购买力匮乏。下定决心,不断努力,我的母亲要将她受过的教育变成全球货币,不管这些教育在印度的变现能力是多么差。在这里,决心指的是将祖国、母国文化、家人和大部分的自我认知抛在身后。这往往是众多移民进入美国的“入场费”。
经过多年申请,母亲得到了纽约州布法罗市罗斯威尔·帕克纪念研究所的博士后职位。我们得知,她每年可以拿到1.4万美元。我计算一番后发现,有了这笔收入,我们是有钱人了。不过,要想出国把这笔高薪拿到手,还必须为母亲凑到前往美国的单程机票钱。慷慨(再加上一定的利息),促使父亲的长兄借给我们一笔款子。当时,家人商定由奶奶照料我和弟弟。从印度很靠南的马杜赖乘火车,经过一个通宵的颠簸后,我们辗转抵达沿海的马德拉斯(金奈),送别第一次乘坐飞机的母亲。我们不知道她此行要走多久。不过,没多久,我们就收到了她的来信。没过几个月,她在信里宣布了一个令人欣喜若狂的消息:我们,也就是我和弟弟,也可以去美国了;她要回国接我俩。但是,父亲没有签证,无法前往。签证上没有任何技术细节能让他一起入境。
飞机多次起落之后,我们三人终于抵达肯尼迪机场。看来母亲在飞机上的祈祷起了作用,我们获准入境。不过,接下来,我还需要再做一次调整。当母亲和4岁的弟弟跑向另一个航站楼去赶飞往布法罗的班机时,我的姑姑来接我,我将暂时和她住在弗吉尼亚州。之前,我们只在她回印度探亲时见过一面。在印度,来自美国的亲戚往往被看作显耀贵客,因此,我对她的记忆更多来自她的名气,而不是亲切。姑姑已经在美国定居多年,还有和我岁数相仿的孩子,因此,她比我母亲更能够提供有关美国的介绍。
这一点在几天后的万圣节体现得相当明显。她让我在脸上涂奇怪的油彩,戴上假发,拿着一个空袋子,去敲邻居家的门。如果我在印度,1984年10月的那一天将会是一个相当混乱的日子,因为印度女总理英迪拉·甘地(Indira Gandhi)刚被自己的保镖刺杀。而在美国,那天我得到了之前一共只吃过三四次的各种巧克力,而且是白给的!还有什么是我之前不知道的?没过多少天,美国大选开始了,我的表兄弟因为竞选人沃尔特·蒙代尔(Walter Mondale)将要取消暑假的传言郁闷不已。就因为这件事,我立刻成了里根的支持者。在关于美国无尽的美好遐想中,我还不知道的是,除了白人和少数深受人们欢迎的两种“Indians”†,美国生活着来自世界各地的人。我很想知道,身边那些看似很熟悉美国的非洲移民都在做什么。
几个月之后,到了上学的时间,我与母亲在布法罗团聚。父母亲的殷切希望,再加上梦想成真需要牺牲的思想准备,让我早在踏上美国土地之前,就对这个国家充满了信心。现在,我相信,我的每一步都在往前进,我的口音的每一次改变都是在执着地融入这个国家。为了加快这个过程,我甚至将先前冗长的名字“Bhuvanesh”来了个美国化,改为现在的“Bhu”。1987年,由于母亲工作的关系,我们迁往圣迭戈。一年后,随着母亲入职西雅图的一家生物技术公司,我们再次搬迁。我在五年里经历了9个学校,地理环境和人口群体的变化,让我有机会看到不同的美国。
上中学之前频繁转学造成的中断与分裂,将我变成了一个狂热的、几近虔诚的“日报研究者”——那几年,无论身在何处,日报是我唯一的信息来源。在几个地方,我课外帮报社投送报纸,最后一个订户就是我自己。除了体育版,最让我着迷的就是股票表格和有关华尔街的消息。中学毕业,绕道纽约市稍作逗留之后,我回到了西雅图。在华盛顿大学,我有幸聆听了知名美国历史学家理查德·怀特(Richard White)的课程:1979年之前的美国历史概述。这门课最后的作业是写一篇美国历史对自己家庭影响的文章。因为我在美国仅生活了十年,所以拿不准该怎样完成这个作业,我甚至怀疑自己是否有这方面的素材。
在怀特教授的指导下,我开始回顾我家过去十年的经历。一个明显的主题出现在眼前。从本质上说,我们在美国的历史是追求改善经济条件的历史。我们初到美国的几年生活在“铁锈地带”。美国工业衰落,尤其是一家大型钢铁企业的关闭导致的公路车辆稀少、年久失修又荒凉破败的景象,是美国历史重要的组成部分。我家的西行是由一家生物技术初创企业的工作引发的,这对于美国人来说是一个熟悉的宿命,类似于历史上的淘金之旅。要是没有那门历史课,我就根本无法将先前纷乱的经历融入条理清晰的美国叙事中。我想将这一研究深入进行下去。然而,美国历史虽然令人着迷,但我无法抵挡19世纪中期淘金浪潮之后最大规模“淘金热”的诱惑。互联网的兴起——被人们称之为“下一个重大新生事物”(Next Big Thing)的事情发生在我们所有人身边。面对赚大钱的机会,历史研究只好放到一边。
在忙于自己的初创企业时,我的努力让我获得了一家即将上市的公司的职位,那家公司的股票后来成为那个年代最为火爆的股票之一。我为自己在新闻聚合领域的初创企业筹集了风险投资,不过它最后失败了。这一切都在我24岁时结束。然而,时代的活力,股市的狂热,一纸创意和一张空白的画布就可以轻而易举赚大钱的事实,让我确认了我对美国机遇的根本信仰。同时,我开始彻底怀疑市场的理性——在2000年之前的一段时间里,很多股票的价格在一年里每隔几星期就翻一倍,然而在接下来的一年里却暴跌99%。
几年后,我成了家,生活稳定下来。大学一年级时候的那篇文章似乎还没有完成。虽然后来产生的很多想法,让我的心思又回到当年的那篇作业,但对我触动最大的还是一个等式。我最初注意到这一等式,是在浏览一本汇集了《纽约时报》轰动性头版内容的旧书时。1914年1月6日的《纽约时报》报道了一件事,说的是亨利·福特(Henry Ford)将福特公司的最低日薪标准提升到5美元。当时,作为福特公司唯一车型的T型车,价格是440美元。这意味着,一个立陶宛移民或先前的一个美国小佃农,其88天的工资等于一辆崭新汽车的价格。然而,甚至是一百年后,每月挣200美元的中国工人三个月的工资才勉强够买一部iPhone‡,更不要说汽车了。在很多局外人看来,这一美国等式的优势,第一世界与第三世界购买力的长期差异,比任何公民权更有诱惑力。实际上,美国境内数百万非法墨西哥移民的存在就说明了这一点。他们抛弃了民主国家的公民权,以无国籍的非公民身份生活在美国的下层社会。
那么,当占主导地位的历史在本质上是政治性的时候,我该怎样在美国这个宏大的背景下理解和诠释我个人的历史,一个经济性的历史?当大多数移民来到美国首先为了参与它的资本主义时,美国的民主何以被视为神圣?如果美国没有这么富裕,那么人们还认为美国,或者说民主,依然伟大吗?自由与富足一样重要吗?资本主义和民主这两股力量是何时开始无数互动的,以及它们是怎样开始互动的?我确实有一个办法可以探索这些问题的深度。我亲自见证了具有创造性和毁灭性的市场力量:美国精神怎样拥抱和适应做事情的新方式,以及当这种发展动力在实现由此及彼的过渡中,美国文化和地域特点发生了怎样的变化。我想知道,一系列突破、创新、创意——历史上的“下一个重大新生事物”——是否可以帮助我理解不断展开的美国故事。
我开始思索,如果以“五月花号”开篇,而不是以1984年我在肯尼迪机场的经历开始,这篇文章会是什么样子。
*此机构已于2003年撤销,其大部分职能归属美国国土安全部的下辖机构。——编注
†这个单词既表示印度人,也表示美洲印第安人。——编注
‡约相当于2016年左右的水平。——编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