置身时代的社会理论(第六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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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序言【vii】

我属于典型的60年代之子。我从大学辍学,将自己的身体视作快乐之源,反叛之源,毅然远行,去改变世界。在我想象中的社会领域,是一块蕴藏着自我更新与集体更新的巨大可能的场地。随着60年代在毒品、暴力以及不是政治极端主义就是自由包容一切的选择中陷入死胡同,我也追随着成群结队的中产阶级涌进研究生院。在我眼里,社会学这门学科有助于领会我的个体世界与集体世界,同时还能促进我去想见一个不同的、更好的未来。

我回忆起自己作为一名社会学家的最初几年所感受到的幻灭。我期盼同事们会与我分享对社会学的道德观照,但现实逐渐令人清醒过来。我钦佩同事们的研究技能和学术成就,但他们很少阅读自己专业领域之外的东西;他们很少有人自觉地将学术研究与公共论辩和争议相关联;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社会学文化大体上显得格局狭隘,在这个世界里,保持“科学的”论述腔调和对地位的患得患失制造出一种故步自封的专家文化。这些个体头脑聪明、意愿良好、三观颇正,但他们的才智却受着一种特别的文化的规训,这种文化常常无视历史,无视美国之外、“西方”之外的各种文化,缺乏与由道德论辩和政治论辩组成的公共世界之间的牢固纽带。这就是职业化大潮之下的残破景象,我对此深感困扰。

我做出了反叛。我转向现代社会思想的根源,为的是抨击社会学不该放弃其道德承诺。从80年代,我开始研究欧洲社会理论的启蒙运动渊源。此前推动我在个人层面和社会层面上做出反叛的那种激情,如今导向了寻求改造社会学。我希望在现代社会理论的最初灵感中找到依据,把社会学看作具备某种道德和政治宗旨来探讨。我发现了自己寻求的目标:将社会分析视作社会批判与变革的载体的那些启蒙哲人(philosophes)与经典。

但此后,随着60年代的记忆逐渐褪去,我自己的文字也变得模糊。浸淫在80年代美国不问政治的精神氛围中,我被社会学的学科文化所吸融。我开始自认是名“理论家”,仿佛理论有其自身的研究问题和价值观念,与社会分析和批评不相干。我逐渐在“理论”讨论中迷失了自我。【viii】我在研究中开始感觉到枯燥乏味,缺乏意义,觉得与自己最初要成为一名社会学家的那些道德政治动机渐行渐远。

艾滋病的危机惊醒了我。那是1981年。我还记得读到了一种神秘的病,正在夺取男同性恋的生命。我回想起媒体的歇斯底里,恐同公众的反应,以及政府方面的漠视。我当时正住在新墨西哥,努力写完一本讨论经典社会理论家的书。正当我满脑子都是马克思的《资本论》或涂尔干的《自杀论》时,艾滋病造成的死亡似乎呈指数式增长。对于60年代的社会反叛,本来就出现了反制的逆流,艾滋病的疫情更加剧了这种趋势。美国似乎再一次陷入了一场重大的政治文化战争的阵痛。作为一名左派,一名男同性恋,我感受到了生命的磨砺和脆弱。我所珍视的进步主义文化遭到了攻击。艾滋病成了敌人,杀害我的朋友,并威胁到我个人。置身这一片社会意义和个人意义上的动荡之中,我有关经典社会学的研究愈发让人感到毫无意义,整个社会学领域亦是如此。

不妨说,我在80年代早期离开了社会学。我完成了讨论经典社会理论的书。但我的关注焦点已经明确转移了。艾滋病以及对60年代各种进步主义思潮的反制完全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开始收集报章上一切有关艾滋病和社会反制的剪报材料,不再阅读社会学和社会学理论。随着有关身体、性相(sexuality)、性别(gender)和知识的政治进入了我生活的中心,我发现自己沉迷于女性主义、男女同性恋研究、种族理论、后结构主义和文化研究的相关文献。我在这些领域从事阅读和撰述,其实已经不再属于社会学学术共同体。

然而,我后来又回到了社会学。某种程度上,我是作为一名社会学家来写这本书的。原因何在?

或许,我被吸引回这门学科,就像是一名成年未久的年轻人,刚获得一些独立性和个体性,带着几分新确立的归属感,回到自己的原生家庭。社会学就是最初养育我的共同体,赋予我一些新的方式来思考自身,思考社会世界。我意识到,自己越是抗拒社会学,就越是被它所吸引。我意识到,这门学科正是适合我的那类家园。我愿意把社会学想作是某种扩大家庭,甚至更好的讲法是,一个教会。我们带着激情相互争执,有时甚至满怀忿怼,因为我们的最深切的信念,最牢固的价值观,有许多就附着于我们的社会观念,也因为我们彼此之间有着由衷的关切,哪怕不是始终亲密无间,但作为个体,我们都共享着同样的学科历史与文化。

我已经回归社会学,但和自己“出游”之前的那个我已不再完全一样。就像在某个异文化中待过相当时间的人一样,我开始把自己的原乡本土看作无非许多文化中的一个而已。我开始把社会学的种种承诺、概念和知识相对化。尤值一提的是,我开始把战后社会学家之间的理论论辩看成无非是就“社会世界”展开论辩的一种传统。社会学理论家们对其核心问题,比如有关社会行动和秩序的逻辑,有关冲突范式与秩序范式谁更有效的争论,或是有关微观分析层次与宏观分析层次之间关系的探究,都错误地想象成关乎“社会”(the social)的本质。这里的预设在于,如果有任何人在任何时候要严肃地思考一下社会世界,就必然归结到围绕这些议题的思考。按照人类学家的说法,这就属于族群中心主义(ethnocentrism)的例证,【ix】这种做法就是宣称某个群体的特定价值和观念具备普遍性和有效性。比如说,战后西方女性主义者就不曾把这些理论问题界定为核心问题。相反,女性主义论辩所围绕的问题,是性别的自然特性与社会特性,作为社会说明的主导范畴的性别概念,男性支配的起源,私人领域与公共领域之间的关系,身份与差异的性质,以及支配与抵抗的多重特征。

将社会学理论相对化并不意味着否认其重要性。社会学理论中有很多东西很有价值,值得去捍卫,尤其是其从社会维度对自我的理解,用来理解各种制度乃至整个社会的丰富的概念语言,对社会的发展、秩序与危机的阐述,以及其文化性社会研究的传统。不过,社会学理论也在很多时候变得与公共生活相隔绝,追逐科学这个偶像,到了把自己搞得晦涩难懂的地步。最近几十年尤其如此。许多社会学理论已经放弃了道德维度和政治维度的意向,即不再作为批判性分析与变革的媒介去介入世界。

我回归社会学,宛如初入学科之门,满怀希望找到一处家园,在其中社会分析之所以得到珍视,是因为受到让世界更美好的意愿的激发。这并不等于说要放弃经验研究,也不意味着放弃分析性的视角。不过,我的确相信,社会学的宗旨并不是积累知识,确立一门关于社会的科学,或打造一套社会学体系,而是融入有关社会世界当下与未来面貌的持续对话和冲突。知识能够让我们的生活有所不同,其首要价值就蕴含于知识所想象并助力缔造的那些类型的生活。正是这样的希望,在大约两百年的时间里引领着社会学和现代社会理论。也正是这一希望,激发了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