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金庸学行为经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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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有江湖的地方就有经济学

就像《笑傲江湖》中衡山派的刘正风和魔教长老曲洋一样,彼此遇到后就知道对方是今生的知己,1969年两位以色列心理学家丹尼尔·卡尼曼和阿莫斯·特沃斯基在希伯来大学相遇,他们同时被对方的头脑所吸引,尽管两人性格迥异,但互为知己。在希伯来大学,除了睡觉时间,两人基本是形影不离。他们甚至肩并肩坐在同一台打字机前创作,两人仿佛合为一体,正如刘曲二人琴箫合奏一般。

也许他们没有意识到,两人正在开拓一项伟大的事业——把心理学引进经济学。

在世界的另一端,一位年轻的美国经济学教授理查德·泰勒误打误撞地走进了卡尼曼和特沃斯基打造的这个世界,自此以后,他开始一心一意地探索心理学理论对经济学的影响,并推动了一门新学科的创立,这就是“行为经济学”。

丹尼尔·卡尼曼在2002年的时候获得了诺贝尔经济学奖(特沃斯基不幸在1996年因病去世),15年后的2017年,理查德·泰勒也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如果以丹尼尔·卡尼曼与阿莫斯·特沃斯基的经典论文发表时间(1979年)算起,行为经济学在其快速发展道路上已经前行了四十多年。在这期间,行为经济学所研究的领域囊括了从经济学基本理论到博弈论、金融学、管理学,甚至到脑神经科学、心理学等分支的广阔领域。

那么武侠世界和行为经济学有什么关系?

美国经济学家罗伯特·J.巴罗在他的评论集《不再神圣的经济学》里开宗明义地宣布:“我认为任何社会行为,包括爱情、犯罪都受经济推理的支配。”

武侠世界看似充斥着飞檐走壁、刀光剑影,和我们的世界截然不同。可是,当你仔细研究江湖人物的行为,会发现其实和今天的人也没什么两样。

我们把金庸的武侠故事放在行为经济学视野下研究,会发现很多有意思的结论。

灭绝师太念念不忘剿灭魔教来报仇,这种执着的复仇念头究竟如何在大脑中产生;游坦之为何心甘情愿忍受阿紫的百般虐待,甚至愿意挖出自己的眼睛;张无忌为何在众多他喜欢的女性中无法做出选择;慕容复为何心心念念复兴大燕这种根本无法完成的任务;柯镇恶为何一口咬定黄药师就是杀害师弟师妹的凶手……种种行为看似不可思议,然而却正是当今行为经济学研究的范畴。

我们的大脑是一部高度易错的“机器”,不过它总是以某种可预测的方式犯错,这取决于它是怎么进化而来。因此江湖人物的认知偏差并非是他们的专利,我们虽然不能和他们一样飞檐走壁,但是我们犯错的方式却是一样的。

另外,江湖上的人或展示武功,或深藏不露,或不经意间小露一手,这些行为和今天我们在商业竞争、人际交往中看到的是一样的,他们的行为被称为“发送信息”。迈克尔·斯宾塞、乔治·阿克尔洛夫、约瑟夫·斯蒂格利茨等人就曾经因为这方面的研究获得过诺贝尔经济学奖。

当我在中学阶段第一次接触到金庸小说时,常常是通宵把一本书读完。那个时代武侠小说很流行,如果我们拿起一本不怎么精彩的武侠小说,语言平淡如水,情节要么是没有高潮,要么是匪夷所思……没看几分钟,我们就开始哈欠连天,把书丢在一边。

同样是武侠小说,为什么给人的体验如此不同?我们的大脑是如何判断小说的精彩和乏味的?

我们先来说说为什么不精彩的小说让我们昏昏欲睡?

我们把这种情况称为“心理疲劳”,根据我们日常的经验,之所以产生心理疲劳,是因为能量耗尽了,这就像手机需要充电,我们也应该去休息或者外出散步,以补充能量。因为能量耗尽而感到疲惫的情况很多,比如我们通宵加班,或者踢完一场球赛,然而心理疲劳或许另有原因。

神经科学最新的一个模型对心理疲劳作出了解释。根据这一模型,疲劳是身体和大脑发出的信号,告诉我们目前正在做的事所消耗的生理成本超过了所取得的回报。大脑就像个精算师,一直默默探索如何分配注意力资源和新陈代谢资源才是最佳的选择,疲劳也是大脑得出的结论之一。

当我们经历某场恋爱或从事某项工作时,如果我们疲于奔命、难以应对,我们的大脑就会通过疲劳、分心等信号告诉自己,我们只是在浪费时间,我们应该放手这段恋情,或者换个工作试试。

治愈心理疲劳的正确方法不是休息,而是换一件事情去做。一段恋情让你感到疲惫不堪,这是来自心理的,正确的方法是开始新的恋情。一本小说让你昏昏欲睡,你应该放下这本拿起另一本试试。

那像金庸小说这样优秀的作品是如何引起大脑的兴趣的?

在生活中我们经常会看到这个现象:仅仅几个月大的婴儿看到熟悉的人做出意外的举动,很容易笑个不停。比如婴儿看到家人撕纸时,会咯咯笑个不停,是什么让他感到乐趣?答案就是“意外”。

希伯来大学理性研究中心经济学教授艾亚尔·温特说:我们对意外的情感反应带给我们某些生存优势,因为人们主要通过出人意料的经历来学习和认识我们的自然和社会环境,每次意外的经历,都会将重要的知识灌输到我们的大脑中,以备将来协助决策之用。

当我们在被窝里通宵不眠读着金庸的小说时,我们的大脑经历一个又一个意外,我们大脑中的“精算师”把更多的能量分配给注意力,我们在阅读中乐此不疲。熟悉的套路提供的知识我们早就具备,因此吝啬的大脑不愿意提供过多的能量。而出人意料的情节则不同,意外的经历能给予我们至关重要的新信息,从意外经历中获得的心理愉悦感驱使我们主动寻找这种经历并警惕其存在,从而增长知识,提高生存概率。

还有至关重要的一点,不是所有的意外都让人愉悦,比如陌生人的突然举动会让婴儿哇哇大哭。我们需要熟悉的结构才能从意外的经历中学到东西,在处处是意外的世界里,我们不会学到半点知识。

尽管金庸的小说天马行空,但小说中的人物又让我们感到真实,那些共通的人性让我们理解小说人物的行为,我们总是能找到身边的人对应小说人物的原型,说这个是韦小宝,那个是岳不群。而那些拙劣的武侠小说,常常过于荒诞离奇,我们很难认同这和我们是同一个世界,于是大脑启动关机模式,我们打着哈欠把书合上了。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经济学。

武侠世界并非无源之水,而是作者根据现实世界创作的。

所谓的江湖道义代表了我们想象中的武侠世界运行方式,而行为经济学则揭示了它在真实世界是怎么运作的。

武侠世界其实是我们真实世界的投射,所以武侠世界的行为法则仍然遵循现实世界的逻辑运作,行为经济学的作用就是把现实和虚构两者隐含的共同逻辑梳理和还原出来。

江湖上拿着刀剑的虬髯大汉,本质上和坐在办公室里敲击键盘的我们并没有区别。我们共同具备人类的独特属性,我们的行为模式在差不多600万年的时间里逐步形成,都是适应进化的产物,有着共同的“动物精神”,因此无论大侠还是巨盗,管理者还是打工人,他们之间的区别其实是很小的。

当我今天重新阅读这些武侠小说,和少年时代的体会很不一样。随着年龄的增长,那些所谓的招式、武功、秘籍渐渐淡去,我在这些故事中看到了我们自己(所有优秀的小说都有这个特点)。

优秀的武侠小说真正吸引我们的地方是共通的人性。这点和经济学一样,当我们真正着迷于经济学,就会发现经济学之所以吸引我们,不是那些复杂的模型、深奥的函数或者它可能带来金钱和荣誉,而是通过经济学揭示出人类社会的发展和命运以及我们永恒的人性。我们会发现,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韦小宝、岳不群、杨过、任我行、萧峰或者段正淳。

就像金庸喜欢让他的人物处于一个巨变的时代,我们今天也同样身处一个惊天巨变的时代,在这个时代,互联网带来的变革不亚于蒸汽机给19世纪带来的革命。奥地利经济学家熊彼特把这种机器和技术革命带来的破坏力称之为“创造性破坏”,他说,这种改变社会面貌的经济创新是长期和痛苦的,它将摧毁旧的产业,为新的产业腾出崛起的空间。

就像武侠小说中的大侠,他们的终极目标并不是打败对手,而是找到真正的自我。我想,我写这本书的目的也在于此,通过这些故事,让所有人更了解自己,我们为什么会这么做而不是那么做,我们如何找到最好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