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唱歌的疯子
那天夜里,我睡起来后忽觉头昏眼花、心惊肉跳,浑身更是说不出的别扭,似乎随时都有可能一头栽倒。
我暗说不妙,要知我目下孑然独居,和别人也没个往来,真倒下了可没人管我、挂了都没地儿说理去!
我越想越害怕,越想越心虚。最后,我索性连牙也没刷、脸也没洗,逃命般急匆匆离开了家。
说来奇怪,一出小区大门,我立时爽快了不少,呼吸也顺畅了许多。
我很得意,暗夸自己脑瓜子好使。别不服,没准儿就这么一下,我便轻松躲开了凶神的背刺、摆脱了猝死的厄运。
我决定多走走,让一切彻底恢复正常,于是便迈开步子向东而行。
我之所以往东走,而不是往西走、或者往南走往北走,是因为东边儿有座挺大的广场,很适合我这种闲人自自在在晃荡一番。
街上冷冷清清,路灯的光抠抠搜搜,正是我喜欢的那种末日萧颓之感。
我一路停停走走、跑跑跳跳,眨眼,已经到达了目的地——那广场就在马路对面。
路挺宽,中间也没护栏,我左右看看,两边都有车驶来,但都离我挺远,我只看到了一对对迷幻的光圈。
我深吸口气,打算冲过去。也就在这时,从我斜后方稍远处,隐隐传来一阵歌声。
我不由回头,瞬间想到——是那个疯子!
没错,记得上星期在那广场转悠时,我曾听几个跳完了舞聚在一起闲扯的大妈说过——
最近这一带出现个“神经病”,样貌年龄无从知晓,总之他经常在天黑后钻到那片玉米地里纵情高歌,有时竟能从晚上七、八点,一直唱到后半夜。
若只是唱歌也就罢了,但更多时候,他都是在自言自语、亦或指着黑魆魆的夜空骂骂咧咧,再不然就是发出一阵阵凄厉又滑稽的怪吼,偶尔还要嚎哭一番。
不吼不哭也不唱时,他也不消停,反会将矛头对准从玉米地外路过的人,兴许是人们小心小胆儿向玉米地里探头张望的样子让他深受刺激。
至于那些胆敢向里多走几步、意图仔细瞅瞅他的人,他骂出来的话就更难听,情绪也更激烈。
最过分的是,如果来者不赶快离开,他还会随手捡起地上的土坷垃、碎石头、玉米棒子、啤酒瓶子之类的东西奋力丢过去……
听了她们的话,我立时便在心里嘀咕:看来,这家伙还真就是个神经病、是个纯粹的疯子了。
听大妈们这意思,他好像是把那片玉米地当成了自己的领地,尤其是在夜幕降临后;而他则如同一头孤独凶暴的野兽,容不得任何来犯之敌。
想归想,我到底没当回事儿,因为我并不经常来这边散步。更多时候,我还是习惯待在家里。
我也从未听到那疯子的歌声、吼声、哭嚎声。若按我的意思,他干什么都跟咱这种正常人没关系。只要没有真的伤到人,那他爱怎么疯就怎么疯好了!没必要大惊小怪。
更何况,从这些大妈口中说出来的话,往往带着水分,这一点想必她们自己也不好意思否认。
可那天夜里,当我第一次亲耳听到那疯子的歌声时,方知这次可是冤枉了大妈——他还真是个不正常的家伙,并且不能简单说是神经病,而应该更严谨一些,称其为一个精神病患者。
不信你听,他唱的竟然是《我的太阳》!
想想吧,谁会大半夜跑到这玉米地里唱这种歌?只有脑子出问题的人了。
放在平时,我肯定不会对他有什么兴趣。可那天夜里,我也不知哪根筋儿别住了,总之又听了会儿后,我竟好奇地想要过去瞅瞅他了。
更要命的是,才这么一想,我便放弃了过马路,并快步向前走了一段,来到了那片玉米地外面。
我的运气应该不会那么差——我边顺着一条坑洼小径稀里糊涂往里走边想——我应该不会被他用石块或玉米棒子啥的给砸个头破血流。我只要别离他太近就行,我不相信他能有那么好的准头。
还有啊,我发现玉米真是一种可怕的作物,它的生长速度绝对可以用疯狂来形容。
我记得前不久前经过时,这地方还犹如一片迷你荒原,天气好时还有人在这儿放风筝;可这一转眼,玉米就长起来了,生生将这里变成了一座吊诡的迷宫。
无数株玉米连带着它们的秸秆和茎叶,恰如一只只身姿窈窕举止轻浮的妖精,正用我听不懂的沙沙沙之语举行着一场见不得光的秘密仪式。
再加上或远或近几座土坟的点缀,以至于没走几步,我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也就在这时,我看到了那个疯子。
他就站在小径尽头处一片隆起的土堆上——那应该也是个坟包,也不知道下面有没有埋着死人——正摇头晃脑、浑然忘我地演唱着那首世界名曲。
这绝对是我听过的最粗粝也最扭曲的版本。另外,他身形十分高大,加之一束束白惨惨的月光的映衬,便让他在我眼中显得更为突兀。
我万没想到他是这样一个疯子,以至于刹那间,我竟心无所依、如临大敌。
我停住了脚步,这时他也发现了我,歌声戛然而止。少顷,他突然大吼一声、从坟包上重重跳下、紧接着便像一头遭到枪击的大象,咣咣咣朝我冲了过来。
这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惊叫一声,本能地想转身逃跑;可这时他却来了个“急刹车”,然后侧身猫腰、利索地钻进了旁边的玉米丛中。
我正惶然,耳边又传来一声沉闷的声响,似乎丛中有个挺深的地洞,而他只顾着追逐着一只看不见的大兔子、结果不小心掉了下去。
我咽了口唾沫,惊魂未定,也为他担心。本来么,即便他真是个疯子、甚至是那种需要用皮带绑起来反复电击的疯子,可也不能就这么在我眼皮子底下摔死吧!
我提心吊胆走了过去,想看看他到底怎么样了。直至近前,我才发现原来不是什么地洞,而是一口井。
的确,在我右侧一方空地上,活脱脱立着一口水泥大井。井口的直径足有五、六米宽,周围地上遍布着枯裂的秸秆和朽烂的茎叶。我之前没看到这口井,纯粹是被那一茬茬的玉米遮挡了视线。
井是可怖的,尤其是在这万籁俱寂的夜里。井口上没有任何封挡之物,就那么黑黐黐地暴露在苍穹下,如同一张臭气熏天的大嘴,更像个莫名其妙的入口。
它未必通往另一个世界,但笃定是个让人高兴不起来的鬼地方。而之前造出这口井的人,对此估计也是心知肚明,于是特意用红油漆在井的外壁上刷了四个粗实醒目的字:
大井危险
我心里“咯噔”一下,以为那疯子掉井里了,转念又觉得荒诞了点儿,因为这井筒凸出地面的部分少说也有一米五左右,虽然那疯子个头不低,可也不至于脚下绊蒜、一头栽入,除非他是主动……
我正猜测,耳边忽的传来一阵窸窣声响,再一扭头,发现几个人影不知何时已杵在那儿了。
我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差点儿绊倒。正如面对那疯子一样,我同样也看不清他们的脸,他们应该也看不清我的脸。我没说话,他们也没说话,井里更没动静。
过了会儿,我觉得这么对峙着怪别扭的,就故意咳了两声,问了一句:“怎么了?”
“你说怎么了!”其中一个人立马没好气地反问。
我没吭声,兴许是刚见识了那疯子的缘故,眼前这群人并没让我紧张,相反还让我觉得亲切。
另一个人则怒气冲冲指着我说:“你是那个疯子!”
我脑子里一空。
“少装糊涂,就是你!”一个不知道长啥样的女人用蹩脚的普通话吼道,“你就是那个每天晚上在这儿瞎唱乱吼的神经病!”
我这才反应过来后,赶紧摆着手说:“不不不,你……你们误会了!我可不是他,我也是来找他的,可他刚才……”
没容我说完,他们就七嘴八舌数落起我来。
他们说我这也也不对那也不对,说我半夜躲在这玉米地里唱歌、还唱的这么大声、这么难听,纯粹就是为了折磨人、为了让别人愤怒痛苦的。
由此可见,我不光是个疯子,还是个一肚子坏水儿的疯子。当然了,也可能我根本没有疯,只是在装疯卖傻、借此作恶罢了。
他们越说越过分、越说越聒噪。我听得心烦意乱、气血上涌,忍不住大吼了一声,然后放开嗓门儿痛骂起他们来。他们当然没被我吓到,反而用更难听更下作的话回击我。
骂着骂着,其中一个人突然恶狠狠说:“这条疯狗已经无药可救了,留着也是社会的祸害!要我说,咱们不如把他扔到这井里吧!”
我打了个哆嗦。
别笑话我,我可不是那种容易被三言两语吓倒的软蛋。要放在平时,我肯定鸟都不鸟他们。
可之前也说了,那晚我状态本就不佳、心虚身软,整个人和得了什么怪病似的。虽然走了这二里路后,感觉稍稍好了些,可到底比不得往常,以至于拿不出原有的斗志和胆气来……
再说了,月黑风高,又是在这幽僻之地,万一他们丧失了理智、泯灭了人性、真的像扔一条死狗般把我扔到井里,那我可比孤独猝死在家中还要惨!
这么不行,我宁愿猝死,也不愿被他们摔死。想到这儿,我赶紧乖乖收了声。他们见状倒是挺满意,又将我好生责詈一通,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我在那大井边怔怔站了半天,心里别提有多窝火。
毕竟,我不常出门,一出门就受这种窝囊气,恐怕换谁也高兴不起来。可再一想,他们既然看不清我的脸,那我也就没什么可丢脸的。
于是待他们彻底消失后,我便也背着手哼着小曲儿往外走去,权当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至于那疯子,我也懒得再想他的死活,并开始憎恨起了他。
本来么,要不是因为他,我也不至于受这般羞辱!他若真的命丧大井,无论是不小心掉下去的,还是他活腻烦了主动跳下去的,对我来说反倒成了美事一桩,我巴不得他摔个七零八碎!
我将他狠狠诅咒一番,周身顿时舒坦了许多,原本昏沉的脑瓜也更加清醒,这让我无比欢悦。可谁料一出玉米地,我立即又犯起了迷糊。
乖乖,我这是撞邪了吧!
我盯着眼前的景象,喃喃自语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