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马冰河十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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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问天命

“陛下,陛下……大事不好,大事不好……禁军突然闯入府邸,要带走父王,亲卫举刀反抗,当场被杀……叔父,求求您救救我父吧!”

慕容臧长子闯进中堂,也不顾周围众人,对着慕容暐大声哭诉。

“这是第几个了?什么时候轮到我?”

慕容暐瘫坐主位,身体完全靠在凭几上,面如土色,喃喃说道。

“第十五个了,俱是皇室宗亲。”一旁内侍低声回复。

高弼也是苦着脸,不住地劝说道:“请陛下勿忧,这只是权翼老贼的下马威,陛下乃鲜卑之主,没有苻坚的诏令,他们不敢妄动的!”

“高郎中一句不敢,就能安陛下之心,安鲜卑之心吗?”

可足浑翼,慕容暐的舅父,出言大喝。

“大事就要败坏在你们这些汉人手里!要我看,我等护送陛下,抢出城去,到了渭北,就该轮到贼酋苻坚胆战心惊了!”

可足浑翼人老心不老,右手紧握剑柄,花白的胡须随着声音震动不止,此人曾短暂的做过燕国尚书令,此时立于堂中,字字如雷霆之声,掷地有声。

可足浑氏本来也是燕国非常重要的一支力量,慕容儁、慕容暐,甚至慕容垂一度也曾以可足浑氏为正妻。

此言一出,立即引得一众慕容后辈上前支持,他们太害怕了,慕容德的三个儿子已经被抓,谁知道这场浩劫何时能停止。

慕容暐依旧瘫坐于上,犹疑不语。

“陛下,豫章公,事情还没有到那个地步,是权翼在刺激我们,他要的就是我等反应过度!陛下若是无诏出城,他就有借口能处置我等了!

他们或许不能对陛下不利,但是拔光陛下羽翼,自然是毫无顾忌的!”

“更何况,陛下万金之躯,长安城中仅千余鲜卑,远离战阵久矣,能提枪上阵的能有几人!如何能将陛下置于如此险境,只说那姜氏小儿,手中就有精骑三千!长安城,哪里是那么好出的!”

高弼唾面自干,继续苦口婆心地劝道。

“苻坚还要用您来稳住关西国人,必然不会轻慢于您的。

为今之计,还望您能振作,亲自去向苻坚表明忠心,痛陈利害,被抓的亲贵,或多或少,都曾与尹纬有过勾连,必须让姜瑜止步于此,千万不能再行株连!”

“长安城里的国人,眼下,也只有您能庇护了!陛下!陛下啊!”

高弼说完,声泪俱下,跪倒在地,叩拜不止。

慕容暐听到此处,也不能再无反应,只能挥挥手,让无关紧要之人先行退下。

众人刚退出门外,悦寿便迫不及待,上前进言道:“高公之言足以应付眼下危机,但吴王已经在洛阳起兵,范阳王的头颅都已经挂在南门高阙之上,苻坚迟早会容不得我们,权翼老贼又步步紧逼。

陛下,议定之事,不能再等了,请下令吧!”

“陛下,请下令吧!”悦寿说完,超过三分之二的人齐齐上前请命。

饶是慕容暐,也知道众心不可违的道理,深吸一口气,直起身子,环视一圈,而后肃然说道:“悦卿,你是首倡之人,就由你带上我的几个侄子,寻机出城,前往北地、平阳、洛阳、邺城,相机行事!”

他毕竟是个帝王,决断即下,起身行至悦寿身前,扶住将要跪拜领命的对方,继续说道。

“汝父悦绾公为国鞠躬尽瘁,亡于任上,朕亦时时感念,当初因为奸贼慕容评的缘故,汝父生后事并不显赫,汝世居昌黎郡,现在,朕册封大燕故尚书左仆射悦绾,为昌黎公,等大事即成,特准汝袭父爵,不降等!”

悦寿当即下拜领命:“臣,叩谢主上隆恩,纵然粉身碎骨,必定完成陛下重托!”

“去吧,我的这几个侄子就是信物,带上他们,依计行事,大燕兴复在即,卿其勉之!”

“高弼,我儿婚事,就由你来张罗,段氏尽皆无能之辈,被姜氏小儿吓得大门都不敢出,从舅父的后人拣选佳人吧!”

“一定要做万全准备,等北地消息传来,即刻发动!”

“朕,再去跪那苻坚一回!”

“臣等谨遵陛下之命!陛下舍身为国,臣等敢不效命!”

十几个燕国核心人物,尽皆跪倒在地,齐声应命。

……

“新兴侯还是请回吧,陛下正与安公论道,今日怕是没有时间接见您了。”

太阳西斜,慕容暐已经在未央宫前跪了两个多时辰,此时已经很难站起,为了做足戏份,他只身前来,身后并无侍从相随。

前来传话的内侍,只能上前将他搀扶起来。

借着机会,慕容暐解下身上玉佩,塞到那内侍手中,低声道“还请中使禀告陛下,慕容垂此贼,往昔在燕国的时候,就是个弃国弃家之人,脑后反骨未消,与我慕容氏毫无干系。

别的我不敢保证,长安城中鲜卑,必定忠于陛下,忠于大秦,吾若有半句虚言,他日死于刀斧之下!”

慕容暐随身佩戴的东西,自然不是凡品,那内侍手里擦摸两下,便将玉佩塞入怀中。

“新兴侯严重了,陛下对您,还是信任的,外间之事,都是那姜氏小儿公报私仇,您方才之言,杂家定会原模原样的转呈陛下,还请宽心。”

“中使,陛下今日当真与道安和尚盘桓一整日?”

慕容暐跪了半日,一方白面更无血色,满脸痛苦之色,强忍着低声问道。

“嗐,也并非一整日,是您来的不凑巧,安公比您早来半个时辰罢了。”

“那,都在谈论些什么?中使可否告知。”

那内侍白了慕容暐一眼,公鸭嗓更加尖利,说道:“禁中之语,杂家可不敢泄露半句,新兴侯莫要害我。”

慕容暐也是十年帝王,如何不明白这些人的心态,地位卑贱,却紧靠皇权,没有几个人敢得罪他们,身体残缺,只能变得异常贪婪,只要使些财货,没有什么是他们不敢出卖的。

此时还搀扶着自己,没有离开的意思,就是在等待自己的报价了。

于是慕容暐又对着他耳语起来。

……

“陛下与道安和尚探究了一整日的天命?此言当真?”

姚苌猛地站起,靠近前来禀报的谋士庞演,着急问道。

这个庞演是南安郡人,应该是曹魏名将庞德的族中后人,但时过境迁,族内开枝散叶,此人明显是个寒门出身,已经作为姚苌的门客,有些年头了。

“主公,确系如此,我用了十金来贿赂内侍,方才拿到消息。

而且那慕容暐,今日被姜瑜逼得惶恐不已,在未央宫门前跪了大半日,都没有被陛下召见。

若非道安和尚,陛下往日不会如此。”

“好,好哇!陛下所论,详情如何?”

“那内侍又不知书,哪里听得懂陛下与安公之间的高论,只说陛下好像一味地在追问道安,道安最后被逼到急处,说了句,

各敬尔仪,天命不又。

这句话短,他倒是记住了。”

“哈哈哈,苻坚急了!苻坚急了!”

“哈哈哈,他也有今天!”

姚苌不住地仰头大笑,引得府内奴仆,远远探头来看。

“看什么看!坏了本侯兴致,拉下去砍了,没有规矩!”

姚苌爆喝一声,又回头对着庞演低声说道:“过去尹纬曾私下里教我散布谶纬,如今尹公陷于贼人之手,先生高才,可否代劳啊?”

“主公有命,演自然遵从,只是……”

如此阴私之事,明显预示着自己在姚苌心中更近一步,庞演自然求之不得,只是方才贿赂内侍的金子还是他自己垫付的,应命之余,又努力表现出一种穷酸相。

“只是什么?吞吞吐吐,哪里像个名士!”姚苌不耐烦地说道。

“只是,仆实在囊中羞涩。”

“唉!先生此后,但凡公事,直接从府中支取便是,先生跟随我多年,竟然还如此……如此简朴,实为不该,稍后去账上支取二十金就是。”

说起财货,又想到昨日送给权翼的一车蜀锦,姚苌不是吝啬之人,相反地,他对自己信重的人,往往都非常慷慨,这一点,颇具胡人豪酋特色。

权公收了就好啊,看来权翼没有忘记当年的情谊,如此便够了。

庞演既走,书房内剩下父子二人。

对于自己这个儿子,姚苌很是自豪,说不定密谋造反,这个文武双全的儿子,也是重要的原因之一,他都五十多了,能有几年好享受,如果没几个出色的子嗣兄弟,辛苦造反,所谓何来,终究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

可有一点,令姚苌不喜,这孩子自出生时就是秦人,从小便做了太子舍人,陪着太子苻宏读书,姚苌本人又常年在外为官,姚兴除了武艺方面有些类父,什么仁义道德、推崇儒、佛,倒是跟着苻坚学了个十成十,现在活脱脱一个儒生模样。

有时候,恍惚之间,姚苌都觉得自己是替苻坚养了儿子。

自从到长安之后,姚苌便将姚兴带在身边,亲身教导。

“兴儿,你再将拜见权公的经过,细细说一遍,任何细节都不要错过。”

“唯!”姚兴先是恭敬地对着姚苌施礼之后,才娓娓道来。

这一对父子,聚少离多,也是有些陌生的,唯独血亲不可断,几日下来,就自然亲近起来。

“兴儿,依你观之,权翼可否再为我所用?”

“父亲,依孩儿看来,权公虽然曾是伯父身边的谋士,但时过境迁,陛下待其甚厚,堪称丞相之后的秦国第一汉臣,让他归附于我,陛下在世,几无可能。”

“权翼贪财如此,可否能收买呢?”

姚苌有些不甘心,如果权翼能暗中帮助自己,那成事的几率必然大上许多。

“权公官至尚书左仆射,想要收买他,唯有丞相之位了,况且,以孩儿对权公的了解,此人只是小贪,内里还是十分有原则的,天下安稳,在其心中还是非常有分量的,这毕竟也是他的半生心血所在。”

姚兴想了想,又补上一句,方便父亲理解。

“权公虽然爱财,但不是慕容评那种贪得无厌之人。”

“出门时,你又遇到了姜瑜?你看此人如何?”

“此人倒有些意思,比孩儿还小上一岁,就能做成此等大事,太子亲口夸赞过他,听说就连宫里,也对其颇多赞赏。

他的事迹,我都详细打听过。

此子似乎是一心在做陛下忠犬,与慕容氏结成死敌,但其麾下三千精锐,俱是亲自从淮水带出,很难剥离,鹰扬将军,现在长安城里,已经是一股难以忽视的力量,而赵盛之又去了秦州,姜氏天水望族,很难说此人心思纯粹啊。”

“他小小年纪,能有如此城府?”

姚兴嘿嘿一笑,说道:“父亲,自古英雄出少年啊,大败之下,只有您、慕容垂还有他们,最后能保有全军,况且他们就在淝水战场,虽然有赵盛之,但多半是此人功勋。”

姚苌看着侃侃而谈的儿子,心中愈发欣赏,便继续问道:“自晋以后,汉人就没了天命,北方自是胡人天下,汉儿能成事吗?”

父子二人愈加亲近,姚兴自然地放松下来,装作大人模样,捋着并不存在的胡须,悠悠地说道。

“难说,汉人只是大族豪右之间,互相不服,如果杀出来一个真豪杰,他们为何要依附胡人呢?

我曾听闻,桓温北伐关中之时,汉人也一时影从,只不过桓温后来自己退缩了而已。”

天色将暗,姚苌脸上蒙上一层阴影,低声再问。

“为父之志,汝深知之,你说,我们羌人能得天下吗?”

姚兴没有说话,只是起身点燃烛火,将屋内照得大亮,父亲什么都好,就是有些时候,不经意间显露的阴鸷之气,让他有些不安,他心底里,还是喜欢苻坚那种堂皇贵气的。

“父亲,天下之主,难道不在于天命吗?秦之天命,连安公都说不清楚,岂是我这等小儿所能言说的。

父亲如果真的想听,孩儿只能劝父亲静待天时,局势尚在变化之中,何必心急?”

姚兴停顿片刻,又说道。

“父亲,陛下治理国家多年,生生逆转了石赵、冉魏之酷烈,其仁义早已散播天下,尤其关中民心向秦,况且陛下正值壮年,若能振作,淝水战败带来的倾覆之危,是能够渡过的。”

如果说姚兴反对其父造反,那是不可能的,只是他久居长安,知道眼下氐秦国势远远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太子的老师曾经模糊地讲过,天命飘忽难寻,但民心是实实在在的。

姚兴并不完全理解,姚氏羌人,当年错失关中的那种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