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洛阳
十一月末,姜瑜随军抵达洛阳,慕容氏诸人,在赵盛之率先领着两万多人羽林军前来汇合后,就彻底老实,一路上在慕容垂严令之下,默默蛰伏,并未做节外生枝的事情。
赵盛之的腿,在姜瑜的土法消毒之下,外伤终于结痂,腿算是保住了,但其内里的严重骨折,大概率是要落下终身残疾。
江夏至洛阳,十多日间转行千里,大军一路收集离散溃军,比至洛阳,已有近十五万人,军容初备,这个经历了严重挫折的年轻帝国,此时粗略看起来,又重新焕发出生机来,又或者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她真正需要面对的考验还未来临罢了。
而姜瑜,随着到来的亲贵达官们越来越多,御前渐渐拥挤起来,没了位子,从一开始的苻坚亲卫,逐渐远离中枢,在抵达洛阳前,最终回归了他忠实羽林军,辅佐赵盛之,共同掌军。
当初留在项城的两万多羽林军逃散了一部分,此时两边汇合起来,总数又回归到三万上下,还不包含辅兵,只是没有前往淮南的这部分,和曾经的姜瑜一样,都是些半大孩子,并未上过战场,没什么战斗力可言。
洛阳,这座曾经繁盛无比的国都,在永嘉五年被匈奴汉国刘聪遣石勒、王弥攻陷,杀尽城中王公贵族、百官公卿三万余人,自此关东的中心转移到邺城。
这七十多年间,洛阳周边倒是鲜有大战,此地毕竟是南来北往、东去西来之要道,这些年也逐渐恢复起来,除却大片残破宫殿,市井之间倒也有几分繁华意味,只是大军进驻,抢掠之事屡有发生,一时间弄得民众苦不堪言,躲在家中不敢出门,市井又凋敝起来。
抵达洛阳的第三日。
“赵伯,高林回报说,陛下有意拆分羽林军,以充实各地。”
高林名义上是斥候,此时已经成了刺探情报的总负责人,此人做事谨慎,沉默少言,很快就进入角色。
姜瑜利用闲暇时刻,找匠人为赵盛之打造了一把轮椅,此刻正推着赵盛之在洛阳破旧的城墙上观看日落。
“这个高林,消息竟比我还灵通,我也听到些传闻,国中有些贵人此番失了部众,眼热了。”赵盛之调笑一声,到洛阳之后,他与曾经丞相府的同僚们,也多有接触。
“理所当然的事情,羽林军由国族亲掌,陛下才能安睡啊,早在淮水岸边,你出发去寻陛下之前,我们不是就讲过吗?怎么,到了此时却舍不得了?”
赵盛之气色很好,死里逃生的经历,反倒让他豁达起来,甫一见苻坚,就呈上了乞骸骨的奏疏,只是苻坚为保颜面,强作挽留,如果已经传出拆分羽林军的风声,那么他离致仕也就不远了。
“敢问将军有何打算?”赵焕在身后轻声问道。
“我早有心理准备,却也不愿白白撒手,只是眼下没有太好的机会。”
郑才也在一旁搭腔道:“确实如此,主公,一个杂号的将军,又不能开府建牙,没了部众,就是闲人,恐怕只能去太学诵读诗书了,到时候主公可别嫌在下年老,好让我做个伴读啊。”
赵焕对着姜瑜微微躬身行礼,也说道:“焕自幼家贫,苦于无书可读,也请将军为我也请个恩典,咱们一同入学,也好重走仕途啊。”
姜瑜白了一眼,一时无语。
“哈哈哈,不错,还有心思调笑,阿瑜,你忙着对付慕容氏,我们却也没闲着,四个校尉,三个愿意跟你走,其余都伯、队正、士卒,拢共加起来,有千余人,这一路下来,可是忙坏了咱们赵参军,这千余人,几乎挨个都对谈过。”
“有劳赵参军!”姜瑜说着,恭恭敬敬地对赵焕行了一礼。
赵焕也是恭敬回礼道:“赵某以后没了官职,还望主公多多提携啊。”
“杨贵不愿意跟我走,我可以理解,他毕竟是氐人,往后在羽林军自有前途。其他三人都没有疑虑吗?段索呢,他祖上可是辽东鲜卑,为何不去跟随慕容垂。”
“错了,是杨十难还在犹豫,他家人都在平城。”赵盛之看着夕阳,捋着花白的胡须慢悠悠地说道。
“我找他去说,让他把家眷安置到秦州去,杨贵和段索是什么情况?”
赵焕上前解释道:“主公,杨贵虽是氐人,但他祖上却没有跟太祖去过枋头啊,不然也不至于一直当个老卒,等我们走了,他必然遭受排挤,校尉之职根本就保不住。
至于段索,虽然是段部鲜卑,他家却没有受过慕容氏的恩惠,却是被稀里糊涂牵连到关中,说来好笑,他觉得姓慕容的太多,群龙无首,慕容垂又太老,他想跟随主公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主公年轻,当然也有条件,往后他要当骑军校尉。
至于王狄,本就是陇西人,虽然身上有些羌人血统,但此人明确说是要报答主公恩惠的。”
“那跟了我,官职可就都没了,哈哈。”姜瑜心中顿时一暖,淮水奋战,并不白费。
“主公,我替您给将士们打了包票,两年,最迟三年,超过现在的官职。”
“你……”姜瑜一时无语。
“接下来,就该考虑如何明正言顺地,将他们都带走了,羽林军,有人想要,就给他们吧!”
郑才适时上前说道:“主公,权公似乎对您,有所期待?”
“他大概是想让我去对付慕容氏,只是不知现在是否找到更趁手的刀了。”想到如此迅速地被排挤出中枢,姜瑜心中还是憋闷。
赵盛之道:“权公此人我当年在丞相府时,多有接触,其人卓识远见,颇有谋略,不会下闲棋,你可多去拜访。”
“唯!”
“瑜哥,既然要走,那我们何时回秦州?”朱墩在旁说道。
“秦州是个好去处,只怕是,不易啊。”赵盛之感叹道。
此时,太阳逐渐消失在地平线上,随之而来的浓浓夜色,慢慢包裹着几人,寒夜风大,几人缓缓推着赵盛之,下了城墙。
一直等到亥时中,姜瑜才在权翼的临时大宅中,见到这位劳累不堪的尚书左仆射。
书房内,仆人奉上茶汤,权翼在主座中闭目养神,姜瑜也不着急,慢慢品尝着这盏加了葱、姜、盐还有一堆他不认识的物种的古代茶饮。
良久,权翼恢复了些精神,说道:“姜将军可是好些日子都不来拜访我了,可是心中怨我?”
姜瑜也未起身,在座中简单抱拳一礼,说道:“瑜不敢心怀怨怼,深夜拜访,打扰权公休息,还请恕罪。”
“陛下后日就要启程前往长安,尚书台堆满了文书,千头万绪,并非是刻意怠慢将军。”
竟然如此匆忙,姜瑜心中暗想,也罢,长安才是能给苻坚真正安全感的地方。
“瑜此次拜访,是想请问权公,是否有事需要瑜效劳?”
权翼并未说话,只盯着姜瑜看了一会,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到了此地,权翼也自然而然的成了那个高高在上的尚书左仆射,有实无名的帝国丞相。
“将你驱离中枢,绝非陛下本意,陛下前日宴席间还说起你来,张将军也令庖厨做羊汤泡饼,却怎么也吃不出当日平氏县城里的味道。”
“想必是当日太过疲累饥饿所致吧。”
“是啊,患难见忠贞,你放心,陛下不会忘了你,此地事情太过杂乱,等回到长安,定有封赏。”
“末将倒不是渴望封赏,只是害怕不能再建新功啊。”
顿了顿,跟老狐狸遛弯子真是疲累,还是直入主题吧,于是又说道。
“权公曾经吩咐末将监视慕容德与慕容宝,属下发现,到了洛阳之后,这二人频繁串联慕容氏旧部,三日之间,接触者,足足三百余人,这是名单。”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卷竹简,起身递了上去。
“我知道了,继续监视其一举一动,有异常举动,速来报我。”
“可否扩大监视范围?”
权翼闭眼,微微点头,姜瑜知趣告退。
死老头子,还是当初郧城军帐里月下谈心的权翼可爱些。
姜瑜刚回到驻地,朱墩便追了上来,“瑜哥,张蚝方才叫我去了。”
“你呀,要称呼人家的职务,要尊敬上官。”
“哦,骠骑将军。”
“骠骑将军唤你何事?”
朱墩一脸严肃地说道:“他说我能成个万人敌,要让我认他做义父,还问我愿不愿意去并州。”
“那你咋说的?”
“我说我再长两年就能成万人敌,然后,我说我有父亲,为啥要认他人作父。”
“那他咋说?”
朱墩摸了摸脑勺,一脸可惜地说道:“他骂我不知好歹,将我赶了出来,我还想跟他过两招呢,都没来得及说出口。”
“哈哈哈,张将军本是前赵并州刺史张平的义子,本姓弓,你乱说话,没打你都算是好的。”
姜瑜回到营中,叫来杨十难,开门见山道:“杨十难,咱们是并肩杀过晋人,水里火里一起滚出来的,我也不与你啰嗦,跟不跟我走?你若不想,骠骑将军要出镇并州,我正好与张将军有些交情,可以替你说项,咱们羽林军的将士,到哪都不能被亏待了。”
“将军救命之恩,俺不可能不报,只是属下与军中几个袍泽,尚有家人在并州,实在难离。”
“这个好办,给你三个月的时间,你带上愿意跟随我的士卒,把家眷迁至天水,就在我姜氏坞堡内,会给你们划分土地。
还有,都统离开庙堂后,应该会去秦州,也不怕没有照应。”
杨十难当即下拜,回复道:“将军愿意收留俺们,俺们哪里还有不为将军效命的道理呢。”
“好,我这里还有一些陛下赏赐的财货,你带着路上用。”
杨十难再三拜谢而去。
如此,羽林军中经过大战洗礼的精华,已经全部掌握在姜瑜手中,如何带走,就看权公了。
“将军,慕容垂召集了十来个鲜卑亲贵,去他府中秘议了。”
高林着急来报,慕容垂此前都是离群独行,并未召集过部下,最多见见几个亲近子侄,机会来了。
“朱墩,你去召集三百骑军精锐,整装待命!高林,你差人将此事速报至权公府上管事!继续监视!”
“唯!!”
十来个鲜卑权贵,齐齐跪坐在大堂两侧,一言不发的盯着上首还在出神的慕容垂,也不知道此刻他在想些什么。
或许是在想,十八年前,跟随慕容恪攻破洛阳,生擒晋将的时刻吧。
平心而论,慕容垂这大半辈子,恐怕最舒心的就是父亲慕容皝和四兄慕容恪还在世的日子,那时候,他根本不需要考虑后背,只需要一往无前就行,天下之大,尽可去得,哪里会被一次又一次逼到走投无路呢。
奈何天妒英才,慕容恪智勇兼备,又极善文治,可惜四十五岁就早早病逝,大燕的国势就此急转直下,要是兄长多活二十年,偌大的北地,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也!
“兄长!要早做决断了!门外至少有两路人马在盯梢。”慕容德慌忙踏进大门,直接说道。
“好,我意已决,明晚渡河,回归河北!陛下那边,我自会去说,事有万一,要做两手准备,长安,对于我等只是樊笼,去不得。”
“先前,我已经遣人去河北鼓噪,今日晚间,已经有河北官员上奏,明日,就是最后的机会了。”
“吴王殿下,那关中的大燕遗民该怎么办?”
慕容垂话音刚落,高弼立马起身说道,慕容垂终于决定起事,他等这一天已经太久了,此次特地从长安跑到洛阳,就是来劝说慕容垂。
他只是前燕郎中令,官不大不小,前燕亡国,跟随百官被迁至长安,见到慕容垂的第一天,他发现慕容垂虽然伤怀故国,甚至在朝堂上直接掉下眼泪,但是也难掩对前燕旧臣的嫌恶之情。
当天,他就为慕容垂献上复国之策,说服他切勿追究前燕旧臣的过失,哪怕罪大恶极亦应愿宥,应该千方百计地结交和慰抚前燕旧臣,把他们及其子孙作为复国的骨干,所谓团结一切能团结的复国力量。
而今终于被他等到机会,可是,时势所逼,慕容垂却只能带着身边寥寥数人,逃奔河北,高弼如何能不急,慕容垂鲜卑人望所在,如此就走了,关中数万鲜卑遗民怎么办!
“高先生稍安勿躁,汝拳拳复国之心,我早已知之,况且先生有大恩与我,我断不会抛下先生不顾,大燕,需要您这样的忠臣。”
当初可足浑氏诬陷慕容垂的时候,将高弼下廷尉审问,高弼并未屈打成招,保全了慕容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