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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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这件事说起来很丢脸。那天我回到家,警察已经到我家里来,爸爸不知道跑去哪里,家里的东西被砸了个七零八落,妈妈浑身上下都有淤青……警察告诉我,爸爸喝了很多酒,醉酒之下便发生了这种事。可妈妈一直抓着我的手,很悲切的哭着。”

他说到这儿,一边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气,一边痛苦的拧着眼睛,似乎不想回忆这事儿。

“紧接着,妈妈说要离婚,爸爸不同意,可我又怕妈妈挨打。我想,他们应该暂时分开,至少需要双方冷静一下……于是带妈妈搬了出去。”

“你知道为什么原因吗”

我不由得打断了他。这个话也许不该问,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但是这样严重的家暴我想总是有原因的。

“我……不知道。不,知道一点,大概是,”他很不好意思的解释道,“感情问题。他们之前出了点感情问题,爸爸对妈妈有些怀疑。”

“我明白了。那么你相信谁呢?”

“这全是心理作用呀。爸爸这个人从我小时候起就小家子气,嫉妒心又重……不管怎么说,我不相信会有这种事。”

他似乎不想在谈他爸妈的事儿了,因为他脸色很羞愧,似乎说起爸妈的不是令他觉得难为情。不过我也已经明白了大概,便请他继续说下去。

“在那之后,我们搬到故居附近的一个小区里,可不知怎么被爸爸找到了,他很粗鲁的上门不断找麻烦,我们只好再度搬家,搬到了一个几公里外的小区里。那个时候,我的心态发生了变化,突然觉得人生了无希望。这些事儿,说起来不过几句话,可我却是亲身经历的,我的心情既沉痛又无望。妈妈离开了故居,每天都工作到很晚,而我却觉得工作赚钱都没有任何意义了。爸妈闹成这个样子,而我不得不被牵扯其中,于是连工作都变得神思恍惚,后来公司裁员……理所当然,也不能怪我的父母,只能怪我自己内心不够坚定,不能像往常一样投入工作。总之……我第一次失业了。可我又丝毫不敢把这事儿告诉我的妈妈……正是那次失业之后的第二天,我遇见了那个人……”

他停了停,整张脸都容光焕发,本就年轻的脸上顿时闪现出动人的神采。我不觉间竟也多看了几眼。

“那天我在新居……在小区的后方。那里邻着一条运河,长长的绿道上种满了不知名的结满桃红色花朵的大树,路边时不时吹来簌簌的凉风,许多钓鱼的人,带小孩的老太太,还有些老爷子都在那儿散步。”

“我置身其中。一方面我虽然重投了简历,但还没收到回应,一方面我看着这些其乐融融的人们,不断回顾着自己的人生,心里越发悲凉,不知不觉,甚至动了求死的念头。那个时候我竟然产生这样的想法:不管我怎么做,就算我再找到工作又怎样?我爸妈感情破裂,闹成这个样子,而我既无法干涉他们,也无法摆脱他们。就算我想过平平淡淡的舒心日子,也是不可能实现的,因为我的父母的猜疑,打闹,以及他们那种痛不欲生的吵闹,伤害的日子,也一刻不停的切割我的心灵。而我又完全不能摆脱他们,更不能就这样摆脱,所以我这辈子也便毫无希望了。”

“因此,我整日都在运河的绿道边,不断心灰意冷的思考着自己的人生,也迟迟未等来招聘公司的回应。直到某天,那天的雨稀里哗啦的下,硕大的雨珠打在地上噼啪作响,呼啸的台风也出奇的大,整条绿道的花草树木都被吹的七零八落,简直像故意折腾人似的。我没有带伞,当即就想跑回家躲雨。”

“可是我看到一个雨中的身影。她嘴里骂骂咧咧:‘哎呀!鬼天气!鬼天气!不是说上午小雨,下午多云吗!’

后面一大串我听不清,赶紧上前,发现那是个推着婴儿车带小孩的女人。”

“‘姐姐,你抱孩子!我帮你抬车子!’我这样说着,就冲过去。那时雨大的几乎看不清对方的样子,她勉强听清我的话,于是,她抱孩子,我拎着婴儿车,我们躲到了绿道旁的天桥下一座大平台上。”

“找到避难所,我才看清她的样子,实在很美……”他说道这里,定睛看了看我,脸上是羞涩腼腆的笑容,我示意他不用紧张,他才继续说起来,“她看上去十分年轻。我当时感觉她只比我大一岁,或许跟我同岁。那时她的长长的黑头发都粘了水,几缕乌发都沾在耳垂边上,她抬起那张很小巧又很娇艳的脸……不。”

他突然又停下叙述,我问怎么了,他很不好意思的继续说:“不能说娇艳呀……怎么形容呢!因为她确实很漂亮呀,精致的小脸上贴着几绺长长的沾了水的乌发,还有一双杏花似的很有神采的眼睛……简直会说话。我继续往下说吧……她抬起那张小巧又很娇俏的脸……对,就是娇俏,因为她就是个年轻姑娘啊!”

“她很神气看了我一眼,突然用一种很理所当然的口气说:‘你过来!帮我捋一下头发。’

我有些傻眼。她又说了一句:‘你没听到吗!就是你!又没有别人,过来帮我!’

我内心很震撼,但还是被她的神气吓住,愣愣的就走上去。她取下皮圈子,长长的秀发披散开来,我顿时有些紧张。

‘有什么擦的东西吗?’

‘我包里有餐巾纸。’

‘用纸擦一下,然后再帮我扎起来。’

‘好……好的,稍等一下。’

我既不明白当时为什么会听了她的命令,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被她的气势震住。可我依然帮她擦干了头发,然后用皮圈子扎了一条很丑的麻花辫。

‘什么啊。我叫你扎辫子,你怎么扎的又松又挎,还扎歪了呀!’她用手捋了捋辫子,就要求我重新扎。

结果我连扎几次,她才拧着嘴,说勉勉强强,就算我过了关。

这时候,那个安坐在婴儿车里,约莫一周岁的小女儿忽然叫唤起来。

‘爸爸,爸爸!’

‘傻香儿,爸爸还没回来哩,这哪有爸爸!’

她轻巧的俯身,用那双纤秀的白玉般的手怜爱的逗了逗女儿的小脸。

‘爸爸,爸爸!’

小女儿又叫唤起来,黑眼睛也滴溜溜的转着,有些不依不饶。

‘什么爸爸呀!’她说道一半,忽然转过身来,一双俏生生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我。

我很不自在,就想走远一点。

‘你,过来抱抱她。’

她理所当然的说道。那张微扬的娇俏又小巧的脸上带着一种不容置否的神气。

‘姐姐!’

我终于有些气恼了,实际上也不是气恼,更确切的是感到脸上发烧,对这个莫名神气的带孩子的漂亮女人,我心里又惊慌失措,又总感到难以言说的羞臊。

‘她在叫爸爸呢!’

‘我知道呀,可她是在叫你呢!’

‘这可不能乱说啊!’

我惊呆了,愣在原地。

‘小笨蛋!她在叫你抱她!所以才爸爸、爸爸的叫呀!你快来抱一下,否则她要哭了!’

‘她把我当爸爸了?’

我终于走过去抱了抱小女儿。小女儿用光滑细腻的小脸蹭蹭我,突然使我产生了莫名的怜爱之情,我着魔似的让小女儿依偎在我怀里,对女人询问起来。

‘能对我说说吗?’

‘说什么?’

她笑盈盈的看着我,却很不自然的避开了目光,转而注视女儿。

‘她的爸爸是谁,你又是谁?你们住在附近吗?这孩子看起来一岁大了,你们……’

‘你问题可真多!’她那纤秀的眉毛突然拧起,似乎有些生气。直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拉着婴儿车坐到平台的长椅上,并又用理所当然的口气叫我抱女儿过去。

‘她的爸爸是你。’

又过了少许,她才回过神似的,悠悠开口道,动人的脸上流露出哀怨,温情乃至追忆的神采。

‘喂!你别开玩笑了!’

我惊呆了,直接呆愣在原地。

‘混蛋!’

‘什么混蛋?’

‘你再想想!两年前,在兴业街地铁口附近的工地里,你……’她突然揪住我的衣领,激动又愤恨的看着我。

‘两年前?什么两年前?’

我也激动的大叫起来。直到那时候,我才恍然忆起。

这件事我一直埋在心底,试图将其当作我永恒的回忆,也并未向任何人提起。可我当时实在想不到!当初那个女孩就栩栩如生的站在我的面前!并还带着个孩子!”

他又顿了下,抿了一大口咖啡。我看他眼里放着奇妙的光彩,实在叫人悦目。

“我先和您谈谈那件事吧。”他接着说,“两年前的事是这样的。那时候,我正读大三,一来二去,在学校里接触到一个研习马克思主义的小团体。其实我本来是个很孤僻,并与周围的同学朋友格格不入的人,可在那个团体里……我看到了一种理想主义。现在看来,那十分幼稚,可当时我们确实为之狂热为之着迷,并且真的打从心底以为,是在为全社会,为全人类做着什么了不得的事业。”

他又停下来,不好意思朝我笑了笑。而我的心里却噗噗跳起来。因为我预感到,这个人就要把他内在人格中最关键的,甚至是与我相似的那种成分,毫无保留的讲给我听。

“我们几十个不同专业的人,分成几个小组,既不专注于学业,也不专注于大学里的社交,而是有意识的在校内校外宣传马克思主义。

凡是有一点新闻,一点资讯,只要能反应社会的不公正与不平等的,我们都加以大肆宣传,甚至把它说成是阶级压迫。

我们还去了工地,去教那些被拖工资的工人罢工。我们去了很多附近的中学,教那些被家长老师逼着在学校补课的小孩集体罢课。还有很多干着重活,剥削严重的工厂,电子厂,都是我们当时践行着理想的地方。

当时加入我们的同志也越来越多,我们几乎是带着胜利的喜悦与满腔的热血从事着这些反抗压迫的工作。”

他说到这里,突然垂下眼睛(我注意到他眼角泛起的薄雾似的泪滴)。

“可是,可是我们都错了。我们那个小团体里几个领头的人,被警察找到学校里来。

首先是停课处分,然后又是拘留,这时候所有人都吓了一跳。那些年长的警察也说着一些语重心长的话:‘想一想你们的爸爸妈妈,他们含辛茹苦的把你们拉扯大,把你们培养进了大学。你们宁愿关心与你们毫不相干的人,断送自己的前程,把自己送到监狱里,也不愿好好专注自己的学业,将来成才成人,好让他们享享清福吗?你们好好想想吧!’

这番动人的话语瞬间摧毁了我们所有的理想与斗志。但我们心里都清楚,更关键的在于,社会纵然还有许许多多的阴暗与压迫,但还并未糟糕到需要所有人一起站起来反抗的程度。大家总还能吃饱饭,富人们虽然穷奢极欲,耀武扬威,穷人们却依然能混个日子,总还不至于饿死。

那年暑假,我怀着沉重的心情从大学回来。爸妈那时在杭州经营着一家餐馆,生意十分红火。于是我一个暑假便也很充实的在店里帮帮忙,给他们打一打下手,可就在那个时候,发生了一件决定性的事情。

在我给爸妈帮工了一个星期左右,一个带着花哨官帽一看就是本地人,并且养的白白的城管领导,带着几个胖胖乎乎的协管闯进店里。一会儿说着:‘油烟味儿很大啊,有人投诉呢!’一会儿又说着:‘卫生要达标啊!你看!厨房的檐墙上还有油呢!’

听着他这番胡搅蛮缠的话,我顿时惊呆了。餐馆里怎么可能没油嘛!炒菜怎么可能不升起油烟呢!

就我当时的思想,再加上我在大学里受到的马克思主义的影响,我顿时把这事儿当成了卑鄙且无耻的阶级压迫。

那档儿,我正在用餐区收拾客人刚用完的碗筷,突然听到厨房里传来妈妈和一个又胖又壮的协管争吵的声音。

‘你们有完没完呀!整天吃饱了不干事,还非得管我们这些干活的人!’

‘老板娘,你说话客气一点。我们是正常执法!’

‘执什么法呀!你们说合法的时候就合法!不合法就不合法!这法子都是你们定的啊!’

‘你可不要乱说!’

那胖协管很粗鲁的抓住了妈妈的胳臂。

‘去你娘的!’我顿时吓得失去了理智。冲上去,就抱住那个死胖子扭打起来。戴高帽的皮肤白白的城管连忙看了我们一眼,就对着另一个呆头呆脑的协管催促道:‘记录仪拿过来!快录!快录!殴打执法人员,这算什么事!’

妈妈当时也吓了一跳。她不拉那个胖城管,而是拉我,求我别跟他打了。我其实很不会打架,倒是自己被那城管打肿了嘴巴,嘴角都出了血。等到我们被拉开的时候,那个皮肤白白的城管终于走过来。

‘呵呵,小伙子。等着拘留吧。’

‘爷,官爷!’妈妈当时就吓得哭了,她用电视剧里那种哭求的语气说,‘您有什么问题我们都改!可千万别送我儿子去拘留啊!千万不能啊!他还是学生呢!’

‘哦,那倒也可以。年轻人嘛,总是有些冲动的,只要你们服从管理……’

‘去他娘的!’我打断了他的话,嘴里狠狠咬出两个词,‘走狗!走狗!’

‘你说什么!’那个神气的城管终于脸色煞白。

‘呸!***的走狗!(笔者注:这显然是三个不该出现的字眼,于是我不得不将其省略。)’我再次明明白白朝他骂道,甚至指明了他为什么是走狗。”

“您可不要笑我!”他突然停下叙述,神情十分微妙,又很抱歉的朝我笑笑。也许因为我是本地人吧,他怕我误会他,他向我解释道,“这件事现在看来是十分可笑的。可在当时看来却又显得理所当然,并且是完全正义的。”

“我骂完他之后,他气的两眼发颤,叫了句:‘天呐!你真是反啦!’,于是便叫一旁的协管报警。

‘我不怕你!呸!走狗!’我当时已经豁出去了,管他坐牢还是别的什么。可我脸上突然挨了个大嘴巴子,我定睛一看,竟然是妈妈。

‘快道歉!你快给我道歉!’妈妈一边流泪一边严厉的斥责道。她吓得魂不附体,这都是因为我的冒失举动,可我当时却把这账都算在了这些可恶的官僚头上。

‘我跟你拼了!’我跑进厨房里拿起菜刀。那个城管吓得躲到协管后面,协管也惊愕不定的看着我,妈妈更是吓得六神无主,她又冲上来给我了一个重重的巴掌。

‘你给我放下!你这个混小子!你读书读到什么地方去了!’

她以为我变坏了。可就算是这这样吧,我可再也忍受不了了。我全心全意就是为了她,也同样是为了那些受欺负的底层百姓,结果到头来连妈妈都不理解我。我又想到在大学里面被拘留的几个同志,心里悲愤的简直想死,顿时放下菜刀,就呜咽的冲了出去。

她追了一段距离就不追了,显然是怕我回来继续跟城管们起冲突。可我当时整个世界都已如黯淡的火化场那样,灰烬弥漫,看不到半点曙光,几乎对人世、社会都彻底失去了希望。那时候爸爸恰好出去采购,可如果爸爸在场,他不还是会和妈妈一样不理解我,以为我疯了,以为我读书读傻了。结果到头来我依然弄的满身伤痕,却连为之奋斗的人们,乃至于我的父母都无法理解我。

我一边绝望的流泪,一边茫然的做上一班地铁。不知道要去哪,更不在意要去哪,但我只想去一个谁也不认识我,谁也找不到我的地方。

我带着颓然绝望的心情,下了地铁。那时候我注意道,这是个新开的站口,外头是成片成片的老农民房,那些翻新的高档小区侧在马路的另一边,我不由得仔细打量了站台,是兴业街站。”

“我不知那是一种什么心情。周围的老农民房越破,我心里越感到开心;道路越肮脏,越积着厚厚的肮脏的黑垢,我心里越感到平静。我忽然想起小时候,爸爸妈妈就是带着我住在这样的老农民房里,挤在一间漏水的破房子里,顿时又悲怆的流起眼泪来。

周围的萧索破败的景象一刻不停的触动着我的心。我一边回忆往昔,回忆小时候,回忆从小到大被我遗弃在记忆角落的光景,眼泪也一刻不停的流出。

直到过了几个时辰,估计已是深夜九十点左右。周围已然是黑魆魆一片,连个路灯也没有,我也找不到回去的方向,也从没想过回去。这时候,我听到前方响起‘咯咯嗒嗒’的碰撞声。走到前方,发现是一个工地旁,几个工人提着大灯,一个工人开着打地机。

我只是看了眼,就想绕开他们,却在灯光昏聩中撞到一个人。一个戴着工帽,但是很娇小的人,我看不清她的样子,但依稀感觉到她是个女孩。

‘谁呀!’我转身便要逃走。她拉住我,大声叫起来:‘爸爸,有贼啊!工地里进贼啦!’

那些个工人大叔听到喊声,便冲过来把我围住。

后来我跟他们解释了一番,他们便纷纷露出和蔼的目光,同时也责备我说不该让爸妈担心。

在跟着他们回工地宿舍的路上,我很激动的向他们说着阶级斗争之类的话。他们听了哈哈大笑,说我是个好孩子,但显然对我的话不以为意,我顿时又感到气馁。

后来我知道,那个开打地机的叔叔正是女孩的爸爸,女孩本来在外地读大学,也是暑假里才到工地来陪爸爸的。听另外两个叔叔说,女孩的妈妈一直身虚体弱,生下她不久,就去世了,好在这个女儿孝顺懂事,也不算她爸爸白拉扯她长大。

那天晚上,女孩的爸爸问了一些事,知道我负气跑出来,连回去的路费也没有时,他给了我一张五十元的现金。

然后他就扭过头去,目露回忆的跟我讲了很多事。

‘你们呐,还是年轻呀,很多事情不是闹一闹就能解决的,还是要安心过日子。我爸爸那时候也跟你一样啊,他本来是可以保送大学的,保送期间……他偏偏跟着好多同学啊,记者啊,跑去游行啊示威啊,后来直接被官兵抓起来,结果到现在都有档案呀,别谈什么保送了。’他说完这件事,用慈爱柔和的目光看着我,‘这个社会啊,不是闹一闹就能改变的嘛!我知道年轻人有理想有冲劲!想做点有意义的事!但是我爸爸到现在除了弄的丢了前途在老家种一辈子地,还得了个什么呢?社会也没有变得更好啊!’

‘把你的心收回来。好好想想以后怎么孝顺父母,怎么好好照顾自己的亲人朋友,这也算是为社会做贡献嘛!’说完这句话,他又语重心长的嘱咐道,‘你看着和我女儿一个年纪呀,真不忍心看你们这些孩子操心这种事情呀。什么平不平等啊,社会好不好啊,这种事情连我们大人都没能力管,也根本管不了。你就应该多考虑考虑自己的事情呀。’

‘小伙子,你谈了对象吗?’

‘还没有,叔叔。’

‘谈个对象吧,谈了对象就不会想这么多了。’

叔叔说完这句话,黑暗之中,我感觉他朝我笑了笑,又似乎是累了,便回过头,很快就睡着了。

他的女儿睡在上铺,他睡在下铺,而我则在厢房的地上打了个地铺。不过我已经心满意足了,扭过头便要睡去。

‘喂!’

突然,有个小身影,摸到我旁边。那双绵软的小手理所当然的轻拍了拍我的脸,我吓了一跳。

‘你真好笑!你…叫什么?’

我知道是那女孩,并也从他父亲的口中,知道她叫柔子。

她坐到我身边,我便也坐起来,跟她悄声搭话。

‘我叫陈阳,你觉得哪里好笑了?’

‘你看起来呆头呆脑的,却说什么社会主义,为了工农大众,这不是政治课里的内容吗。’

‘什么政治课。这可不是那种敷衍的口号,这是真正的马克思主义。’

‘哦,嘻!’我听到她憋不住笑了一下,又听她说,‘那你说说呗,什么是真正的马克思主义。’

‘啊,那就是,那就是,’我一下胀红了脸,一时间竟也想不出什么好词来形容,最后只能颇为扭捏的喃了句,‘就是创造出一个人人幸福的社会……’

因为害臊,我的声音本就很低。可她却很诧异又似乎是在憋笑似的问我:‘什么幸福的社会?什么?你大点声?’

‘人人幸福的社会!’我凑到她耳边,又羞臊又激动的道。

‘哎呀!你可真是个笨蛋!’她再也憋不住了,哧哧的捂嘴笑起来。这时我明白她明显听清了我的话,却故意在逗我玩,正感到有些生气。她突然凑近我,我看不清她的脸容,却能感到她的几绺纤长的乌发都滑落在我的脸上。

‘不过我还挺喜欢你这种笨蛋的呢!’她在我耳边用又轻快又悠扬的声音说。我一时间有些痴醉。

这时候,她毫不在意的在我身侧躺下,跟我说起她爷爷的事。她说爷爷很小的时候就喜欢和他讲年轻时候的事儿,她也很喜欢听。也因为所有人都不理解他,不明白他为什么非要去游行啊,抗议啊,写文章批评时政啊,所以他只能把那些话讲给自己的小孙女听。可她停了一会儿,大约有几分钟,便以一种缅怀与悲伤的语气说:‘自从爷爷去世几年来,很少听到有人说这些事啦。’

‘你爷爷是位了不起的无产阶级的斗士。’我不知如何安慰她,便很生硬的开口道。

可她却轻轻颤抖了下,然后用一副不太开心的口吻说:‘可他最后什么都没有得到呀。奶奶去世前还埋怨他糊涂呢,爸爸也总说他太理想了,村里的老人家也都怕和他扯上关系,更没有什么朋友呀。’

她话锋一转,又对我说道:‘就连我也觉得他可怜呀。你可不能和我爷爷一样犯傻,你要多想想自己的爸爸妈妈呀。’

‘大家都想自己的爸爸妈妈,都只考虑自己的家人。那这些社会的不公正怎么办呢?’我有些生气的回道。

‘反正轮不到你来管!’她显然不赞同我的话,竟然带着撒泼似的口气说,‘你一个学生管什么管呀!你有爸爸妈妈,有爷爷奶奶,有家人在身边,就应该想着他们,多为他们考虑呀!’(笔者注:许久之后,男孩才明白女孩的这些话究竟有多么沉重,这是男孩后来亲口告诉我的。)

‘可是……’我忽然想到她很喜欢的爷爷过世了,妈妈也从小就离开她了,顿时有些心软。可我依然倔强的说,‘那这样也不对呀,不公平的事,就是要有人站出来嘛。如果天下太平,谁不想好好过日子呀!这可没有错吧?’

‘那为什么非得是你呢,而且,对错也不那么重要嘛!’

我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就问她:‘对错不重要?连对错都不重要,公平正义都不重要,那还有什么是重要的?’

‘傻瓜!好好完成学业,好好成家立业,好好善待自己的家人,这才重要嘛。到那时再来关心社会也不迟……’

‘我不同意。’我语气生硬的打断了她的话,心里有些恼火,竟忘了自己是被她们收留在厢房里的。

‘你!你怎么这么倔呀!’她也似乎来了火气,在黑暗中揪住我的领子,整个人直接坐到我的身上。

‘我不服!’我再次表示抗议,在怒火中烧中,甚至没觉得一个妙龄的女孩子坐到我身上有什么不妥。

‘你服不服!’

‘我绝不妥协!’

‘那你也不回家见爸妈了?’

‘不回去,我没错,我才不回去!’

‘大傻瓜!’

随着这声娇骂,我觉得胸口挨了一下,虽然不疼,但总算让我冷静下来。至少我突然感觉到这个柔软的女孩子坐在我身上是一件十分不好的事。

‘哎呀!你下来!’

‘为什么下来,你还没服输呢!’

‘我……我服输,你快点下来!’

‘那你会回去见爸妈啦?’

‘回去!我明天就回去!’

‘那你也不再干傻事,回去好好学习啦?’

‘是,我不做傻事了。你快下来吧!’

‘哦,你要听我的话,知道吗!’她终于翻身下来,然后又贴在我身侧,嘟囔道,‘你可是答应我了!’

‘对对!我答应你了’我侧过身子,背着她,内心既躁动又不安,连连应道。

‘哼,笨蛋,傻蛋,死脑筋。’

她轻喃了几声,似乎有些困倦,便紧扒在我身侧,就睡了过去。

到了第二天,由于女孩的缘故,我一整晚都惶惶不安,没有睡好。直到日过三竿才迟迟醒来。

女孩和她爸爸都不再厢房里,我很想等他们回来,与他们告别之后,再回家跟父母道歉。当然,我也很想在光线充足之下一睹女孩的芳容。

可到了晚上六点多,当时另外的两个叔叔才从工地回来,神情慌张的对我说他们有事儿,今天回不来。我很吃惊,问他们缘由,他们却支支吾吾说不明白,一直强调女孩和她爸爸今天回不来。

他们明显隐瞒着什么,可我毕竟只是萍水相逢,不好意思强加过问。于是我只托他们替我向女孩和她爸爸知会一声,便直接坐地铁回了家。

之后过了几天,我又坐地铁去了那个工地,才打听到女孩的爸爸受了工伤,女孩正在照顾他。我很想去看看他们,却又觉得自己是个外人,感到不好意思。

在那之后,我便没有了女孩与她爸爸的消息。只听几个工人说,女孩已陪着爸爸回到江西老家修养了。

可是,您也知道。”

他又停下叙述。一双眼睛很欢快的眨了几下,便对我继续说道:“当我回忆起这件事的时候,内心当然还是很疑惑的。因为我确实没有和这女孩发生过什么儿,只不过是贴着身子睡了一个晚上儿……

于是我抱着这个小女儿继续问她:‘她爸爸到底是谁?’

‘就是你呀。’她又避开我的目光,慌张的说道。

‘喂,你可不能开玩笑。’

‘哼!你就当自己是她的爸爸嘛!你怎么这么小气啦!’她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理所当然的瞅着我,好像我真的因为一件小事而无理取闹似的。

‘你以前……不是还说要创造人人幸福的社会嘛!’

‘天呐,我觉得这是两码事。’

‘什么两码事!这就是有益于社会的事呀!’

‘香儿,她叫香儿是嘛。’

我看着小女儿,问她,‘你爸爸是谁呀!’

她天真的盯看着我,然后蹦出一个让我吃惊的名字。

‘陈……阳,爸爸!’

我真是惊呆了,因为陈阳正是我的名字。而这时候,雨似乎小了些,除了绿道上本来的积水,几乎听不到雨水。

‘乖香儿!’她从我手里抱过女儿,用一副自豪又理所当然的神气,冲着我盈盈一笑。而我的内心却感到惊恐。

‘这到底是?’

‘什么呀,她不是叫你爸爸了嘛!’她把小女儿放到婴儿车里,就推着车往回走。我停下来,她倏地转过身,娇涩的俏脸上容光焕发,却闪着怒意。

‘还愣着干嘛呀,快过来呀!我们要带香儿回家呀。’

小女儿也扭过头,亮晶晶的眼睛直盯着我。我顿时语塞,不声不响的跟在这对母女身边。

等到我们绕过运河,来到离我的新居相隔一公里左右的一个老式小区时,她又忽然凑近我,极其自然的拉住我的手。我来不及惊讶,等我们走到一栋单元楼下时,一个身形佝偻,面发须白,看起来不容乐观的老太太,她当时正在楼下徘徊。小女儿一看到她,就扑上去,搂住奶奶的脚脖子,兴奋的喊:‘爸爸!奶奶,爸爸回来了!’

老太太安抚住小女儿,又看到女孩,又用那好像能看见又似乎根本看不清楚的眼睛瞅了瞅我。

‘妍子,这是谁呀!’

‘这是陈阳呀,这是您儿子呀。’

女孩上前扶着老太太说。

‘柔子。’我主动叫起了女孩的名字,心里满是疑惑。这个老太太为什么叫她妍子,小女儿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我全都搞不明白。

‘陈阳!’听到我叫她,她用近乎严厉的神情瞪了我一眼。而老太太突然像认出我来似的,上来拥抱我,不停儿子儿子的叫我。

我们一道进了屋,老太太一直对我嘘寒问暖。问我要不要吃饺子,说我喜欢吃韭菜馅的,又说我脾气不好,要改改,又说我对妍子要好一些,哪怕生了女儿也是个宝嘛!

等到了临近傍晚的时候,女孩才拉着我说时候不早了。老太太尽管不舍,却依然说着:是是是,年轻人就该跟年轻人住一起。

然后恋恋不舍的目送着我们离去。

‘还搂着干嘛!’一出房门,她就撇开我的手,脸上露出羞涩的神气,我被她突然翻转的态度惊呆了。

然后我跟她来到了另一栋单元楼,发现她独居在另外的房子里。

她用很简短伶俐的口气,向我说明了整个事情的梗概。我惊得简直说不出话来,她的大意是说:几个月前,她因为工作原因在这里租了房子。在之后的一个月的某天,在她经过小区时,突然有个小女儿扑过来搂着她的脚脖子叫她妈妈。随后老太太跟过来,用惊讶而欣喜的神情叫她妍子。之后,她了解到,这户人家的老太太有一个儿子。

儿子娶了媳妇之后,因为一些事情进了局子,可并没有因此悔改,反而在监狱里交友不慎,结果染上了毒瘾,又叫人抓了起来。他的老婆妍子是个很贤惠的妻子,尽管家业被丈夫吸毒败了个干净,还是怀着孕和老婆子相依为命,盼着丈夫从戒毒所出来一家人继续生活在一起。

可是丈夫戒毒戒的不顺利,最后竟然从所里逃出来,又因为幻觉从高楼跳下来摔死了。

妍子得到这个消息,彻底绝望,生下女儿后,便独自一人不知去了哪里。而丈夫摔死的那个单位,总归赔了十几万块,她一分没拿,全留给了老太太和女儿。

但老太太一把年纪了,却失去了儿子儿媳,独自带着小婴儿,虽然有邻里的安慰与帮助,还是在万般苦痛中变得疯疯癫癫的,天天嚷嚷着儿子没死,儿子没死。可是人家问她儿子叫什么,她却连儿子的名字都记不起来了,社区的人带她一检查,果然是老人痴呆症。

我听到女孩的这些话,什么都明白了,一脸动容的问:‘所以,柔子,你现在还扮着妍子的角色吗?’

‘什么扮不扮,柔子,妍子,只是名字嘛。你可不要在香儿和老奶奶面前乱说话!’

‘哦,林叔叔怎么样了。’

我向她问起她爸爸的情况。

‘他还好啦,在老家跟妹妹,还有大伯,婶婶在一起。’(笔者注:男孩叙事至此,神色哀恸,后来我才明白其中缘由。)

‘哦,柔子,你……你结婚了吗。’

当时我也不知为什么会这样问,可刚问完我就后悔了。

‘你说什么呀!’她有些羞恼的看了我一眼,大概是以为我在取笑她。

‘倒是你,你结婚了吗!’

‘我……不结婚,马克思主义者是不结婚的。劳苦大众是我的伴侣,公平正义是我的情人,共产主义……就是我的妻子。’

我自以为幽默的对她开了个玩笑,结果她竟然生气了。

‘你真是个笨蛋!’她拧着弯弯的眉毛,秀丽的眼睛吃惊的眨起来。随后她意识到我在开玩笑,便很不客气的肘了下我的胳臂,叱了句:‘单身dog!’

‘我是单身dog?’我不服气,反问道,‘你难道不是吗?难道是单身kitty?’

‘我可不是,我是香儿的妈妈呀。’

‘什么呀,那我也还是她的爸爸呀。她还叫了我的名字呢!’

‘啊!’这个时候,她从沙发上站起来,看了眼客厅挂墙上的吊钟,然后用一种笑盈盈的娇艳又隐约的神情看着我,‘已经快九点啦,你要在我这过夜吗!’

‘什么呀!我没有!’我走开了,跑到门口。走到门外的时候,她把门拉上一点,又从空档里探出那颗小脑袋,娇俏的脸上红霞泛起。我心头一颤,便听到她用羞赧又娇涩的口气很是忸怩的说:‘陈阳,你下次,还来看香儿吗。’

‘什么时候!’我叫道,心神荡漾得仿佛遨游在极乐世界。

‘周六周日,你有空吗。’

‘我会来的!’

‘那你可是答应了……’

后面的话我已经听不清了,因为我已很不争气的跑开了。正是那一天,我莫名其妙的就当了爸爸,整颗心却像驰游在天国那样幸福欢快!”

他停下了叙述,因为由于情绪激动而不禁咳了两声。我顿时也露出笑容,问他还要喝点什么,他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们便决定到西湖边走一走,然后再继续他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