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11月26日，天下起了雨。这雨虽不大，但十分细密，像蚕宝宝结茧时吐出的新丝一样。

根据前一天夜里的会商，志愿者当天上午会兵分两路，一路去先锋村，一路去洛日村。我跟着钱海军、刘学还有吉子友伍去了洛日村的吉尔木加家。

雨天，定位信号很差，车子在路上耽搁了不少时间。

到目的地之后，我们推门而入，进到屋里。

屋里很暗，隔上三五米，一个人站在你对面，你也休想看清他脸上的表情。但屋里并不是没有光，刚好相反，屋里有很多的光，比如不曾遮蔽严实的屋顶上有漏进来的光，打开的房门口有照进来的光，梁上悬着的灯盏上有散开来的光，正在播放《喜羊羊与灰太狼》动画片的电视机里有映出来的光，祖孙几人围坐的火塘里有跳动的火光……可是这么多的光，都不足以让整间屋子亮起来。

“我们今天来，主要是给你们家里安一下电灯，安好后，晚上就会变得很亮——你们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用理会我们。”钱海军同主人家打过招呼，就和刘学一道开始往屋里搬工具、运材料，做着开工前的准备。我观察起了室内外的环境。

这家整个房子外屋为砖瓦结构，里头立着几根粗大的木头柱子。进门的地方有一个牛棚，棚里关着一头牛，只有脑袋和脖子露在外面。

离牛棚不远处的地面上躺着一根电线，线很细，露出红黄两种花色。电线附近没有任何防护措施，小动物们可以自由地在上面奔跑，可以咬，也可以啄——这是很危险的。

要知道，吉尔木加家的房子同大多数彝族人家的住房一样。屋里架着横梁，梁上堆满了干柴草料；几个床铺上用来挡风的床帘都是油纸和尼龙布；地上还有许多塑料盆、纸箱，以及晒干的秸秆。一旦失火，恐怕整个房子会迅速被引燃。

如何消除隐患，确保用电安全，这也正是钱海军他们挂心的。

我请吉子友伍代问那位在火塘边烤火的阿妈，这个房子是何时建造的，对志愿者的到来有什么感想。吉子友伍同阿妈用彝语交流后，用汉语将话转述于我。房子是28年前建的，电线也是那时拉的。20多年了，电线从未换过，只要没坏掉，只要还能用，就一直将就着用。因为不懂电，所以他们也不觉得有安全隐患。有一天，志愿者来走访时，指出她家里的线路存在的问题，她这才意识到这样的供电线路是不安全的。知道了不安全，他们也就对改变充满了期待。可是家里虽然已经脱贫，但是经济条件有限，两个儿子都是残疾人，一个听力有问题，一个说话有问题。他们家靠养猪养鸡所得的收入，买完衣服和食物也就所剩无几了，根本存不起钱来。老人心里很是惆怅，不是不想改，而是改不起啊。

可能是猜到了老人心中的顾虑，志愿者告诉她所有的改造都是免费的，让她不必为此忧愁。刚开始的时候，老人不肯信，认为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情，就算有也落不到自己头上。她心想，要是一开始说不要钱，等改完了又要钱可怎么办？

因为言语不通，她只听懂了“不要”。志愿者用求助的目光看向陪同他们一道来走访的村委会人员。村委会的工作人员告诉阿妈，这些志愿者是从宁波慈溪来布拖开展帮扶的，他们帮扶的项目名称叫“千户万灯”照亮计划，主要为生活困难残疾人家庭改造住房照明线路，改造的也不止她一家。志愿者已经改造了几十户了，都没收钱。老人这才放下心来。

她原本以为要等很多天，没想到第二天志愿者就来了，还把材料和工具一并带了来。老人不太能表达自己的情感。屋外寒冷，她想让志愿者在火塘边坐一坐，烤烤火，等暖和了再开工，但又不知道如何用汉语表达，于是想要说的话没有说出口，千言万语化作一个在火塘边挪身的动作。

屋里通风条件不佳，火塘里新柴刚放下，整个屋子里到处都是烟。她让儿媳和孙女坐到下风位，把烟尘吹不到的上风位让给“客人”。

不过，“客人”没有当自己是客人，甚至比主人家还要忙碌。

“吱——”打孔的声音传来，志愿者已经开干了。

吉子友伍跑了过去。他从刘学手里接过工具，给他们打起了下手。

穿完孔，紧跟着就开始放线，线要套管子，硬质的PVC线管可以防腐蚀、防漏电，对电线有保护作用，维修的时候也会更加方便。

对于志愿者来说，施工难度最大的是靠近墙角的那一段线路。墙角堆满了瓶瓶罐罐，又以塑料制品居多，他们的梯子无处立脚。如果直接踩上去又担心瓶罐的承重能力不够。刘学固定线路的时候，在梯子上的半个身子几乎是悬空的。我看着觉得害怕，不住地提醒他要注意安全。

事后，刘学告诉我，在他们改造的房子中，这种还算好的。有些屋里放置的瓶罐比这家还多。施工的时候，人必须跪着或是趴着才行。有些屋子是用木板隔开的，还要放“飞线”。

这边，刘学正在同我讲述“办法总比困难多”，那边，吉子友伍已经在钱海军这位资深电工的指导下，开始了现场实操。

灯要如何装，线要如何放，卡扣要如何固定……钱海军教得十分用心，经验细节，毫无保留，吉子友伍侧耳倾听，不时点头，学得也分外认真。

随着“千户万灯”照亮计划在布拖县的实施，生活困难残疾人家庭目前的用电安全问题算是解决了，但钱海军心里却一直想着以后的事。往后，随着项目不断推进，受益户越来越多，志愿者离开后，他们后期的维护怎么办，遇到问题又该找谁？钱海军思前想后，决定等到时机成熟，就把“乡村电工培训班”开到布拖来，而吉子友伍就是他物色的第一个“学员”。要是吉子友伍学会了，那么以后这边残疾人家中线路需要维护的时候就能找得到人了吧。他想做一个“传薪者”，传火于薪，前薪尽而火又传于后薪，火种便可传续不绝。

有意思的是，钱海军心里想的，也正是吉子友伍所盼望的。

自打钱海军来了布拖以后，吉子友伍只要有空，就跟随志愿者早出晚归，一起去改造线路。志愿者整改线路的时候，他在一旁观看学习。志愿者科普安全用电知识的时候，他帮忙当翻译。他还向钱海军吐露了自己的“心思”：“钱师傅，我想跟着你们学点电力方面的知识和技术，等我学会了就把这些知识和技术带给那些需要帮助的残疾人、老年人，尽我所能去帮助他们。”

见吉子友伍有这份心，钱海军特别开心，言传身教，从不藏私。有这样一位专业师傅指导，加之自己卖力肯学，吉子友伍的技术很快就提高了。

随着导线的延伸，4盏LED灯和1盏日光灯被装在了适合的地方。或许是感应到了什么，在志愿者准备拆除旧线的时候，火塘边那位原本一直盯着电视屏幕眼睛一眨不眨的小姑娘，注意力从《喜羊羊和灰太狼》挪到了志愿者身上。她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又为何要给自己家换灯换线，但她觉得自己似乎应该做些什么，于是跑到梯子旁边，小声地问志愿者：“叔叔，我能做些什么吗？”

志愿者被她的可爱模样逗笑了，反问：“你能做什么呀？”

小姑娘想了想，然后说：“我能给你们递电线，递电灯……”

见她稚气未脱却又一本正经的样子，志愿者认真地同她道了一声“谢谢”。

20多年未被清理的旧电线，线上的灰尘刮下来搓一搓，比线还要粗。断开电源，扯动线身，灰尘簌簌落下。只是几秒钟，志愿者的黄帽子、蓝口罩，全都变成了灰黑色。

旧线拆除之后，电源重新接通。按下开关，整个房间都亮了，就连远离地面、贴近屋顶的地方挂着的玉米也能看到了。

改造线路完成后，刘学拿出一张纸，在上面标记好房间里所有线路灯盏的位置，收拾工具、材料出了门。屋里，钱海军还在借助吉子友伍的翻译，耐心地同主人家讲解安全用电需要注意的事项。

刘学在车里放好工具和材料，关上车门。我们聊了一会儿，钱海军也出来了。坐上车，我们直奔下一站——光明村。为了节省时间，他们打算一边整改线路，一边等胡群丰送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