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两人第一次相见是在2021年10月。

那一天，吉子友伍正在院子里忙碌，布拖县残疾人联合会的伍是光理事长带着一群人来到家中，说是从宁波慈溪过来结对帮扶的，这次来，主要是为了调研布拖县困难残疾人家庭的室内照明线路和用电设备，根据实际情况实施“千户万灯”照亮计划。

吉子友伍把他们领到屋里，一个矮个子、戴眼镜的中年男子里里外外、角角落落仔细地看了一遍，然后与同行的几个人说“线路存有隐患，需要进行整改”。

吉子友伍看了他一眼，嘴上没有说什么，但心里略微有些不满。家里的线路、灯盏都是自己照着网络视频搭接和安装的，虽然算不得规范，可用的却是公牛的牌子，在村里不说最好，那也是数一数二的了，怎么到了这人嘴里，就成了“有隐患”了？

或许是看出了吉子友伍心中的不快，那个中年男子耐心地给他指出了问题所在，诸如没有安装漏电保护器、线头搭接的地方绝缘没有做好，等等——这些都极易酿成火灾事故。听他说得在理，吉子友伍心中的不满也就不复存在，待听到中年男子说“我们这次只是来打个前站，看看哪些地方可以做、应该做，专业的电工师傅下次过来”，他更加确信他们是来干实事的。

交谈中，中年男子得知吉子友伍是日嘎村的残疾人联络员，做事特别认真，征得伍是光理事长和吉子友伍本人同意后，加了他的微信。“滴”的一声，吉子友伍点开一看，中年男子的微信名叫“钱海军”，猜想那是他的大名。果然，中年男子笑着说：“我微信是实名的，请惠存，回头少不得要麻烦你！”

吉子友伍以为钱海军所谓的“回头”只是客套话，谁知才过两天，他就接到了钱海军从慈溪打来的视频电话。

“我是钱海军”，电话那头，中年男子自报家门，他告诉吉子友伍，他们的队伍想在11月初进场，为了提高效率，他拜托吉子友伍先将日嘎村残疾人家庭的用电情况和残疾人的信息资料进行初步筛查。

此时正是玉米丰收的季节，吉子友伍白天要去地里掰玉米，但他没有推托。他不推脱，不只为电话那头那一句厚重如山的“吉子友伍，拜托了”，更因为自己也是残疾人，深知残疾人的不容易，而且家里的用电隐患经钱海军指出之后，他发现，类似的隐患其实在当地的残疾人家里十分普遍。作为一名残疾人联络员，他很热爱也很珍惜这份工作，也希望村里的残疾人都能确保用电安全。

于是，吉子友伍白天在地里劳作，天黑以后，拖着疲惫的身体开始走访和排摸，有时连饭都顾不上吃。

日嘎村由吉子友伍原先所在的苏嘎村和其他村庄合并而成，村里有40多户残疾人家庭，其中有10余户已经搬去了安置区，剩下的需要挨家挨户去走。

对于苏嘎村，吉子友伍是熟悉的，哪家哪户的残疾人缺了护具、拐杖、轮椅、马扎、助听器之类的，他都会帮忙领取，并帮他们送到家中。间或，他还会和妻子一起帮他们干农活。但是新并进来的村里的残疾人他还不是特别熟悉，只能请分管的组长带路。通常，组长将他带至门口便离开了，有时户主不在，他就只能在门口静候。若是久等不来，吉子友伍只得先去下一户人家，忙完后再折返回来。有时白天人不在，晚上九十点钟还得去。有一户人家，他足足跑了四趟才见上。

夜里的风很冷，路也不好走，但吉子友伍的心是火热的，也是快乐的。

那几日，他曾在网上搜索过钱海军和“千户万灯”照亮计划的相关情况，知道钱海军是国网浙江慈溪市供电有限公司的一名普通职工，在兢兢业业做好本职工作的同时，20多年如一日，无偿为社区居民尤其是孤寡、失独、空巢老人和残疾人提供免费的电力维修服务及生活方面的种种关怀，前前后后帮助过万余人。钱海军还成立了慈溪市钱海军志愿服务中心，以项目制的形式开展帮扶活动，“千户万灯”照亮计划正是由该中心联合地方民政局、残联、爱心企业等社会各界力量所发起，只因在长期的服务过程中，钱海军发现很多生活困难的残疾人家中存在严重的用电隐患却又无力改变，故而想通过“走千户，修万灯”，让放心灯照亮每个家庭，温暖身边每一个人。7年来，从慈溪到宁波，再从宁波到浙江，甚至浙江以外的西藏、贵州、吉林等地都有他们的身影。从报道中那些受益户的笑容里，吉子友伍明白，他们做的是一件十分有意义的好事与实事，而他也愿意成为与之并肩战斗的伙伴，成为“千户万灯”这条大爱之路上的一颗石子。

为了尽早完成任务，不负所托，吉子友伍甚至将田里的农事交给了妻子，自己则专心走访。就这样，他用了整整4天时间，走遍了日嘎村的所有残疾人家庭，还拍了1694张照片。

将资料传给钱海军的那一刻，吉子友伍的脸上笑得特别灿烂。看着忙完农活从田里归来的妻子，他轻轻地道了一声：“老婆，你辛苦了！”

妻子没有说话，心里也为丈夫开心不已。

吉子友伍的妻子名叫阿库么尔作，实际年龄比丈夫小一岁，身份证上的年龄则要大他一岁。她和吉子友伍是经朋友介绍认识的，认识后曾一起去新疆拾过棉花和石榴，也曾一起在南方的砖厂里当过“搬砖工”。两人的性格都比较内向，虽然结伴出去打工，但交流、见面更多是在网上进行。认识一年有余，吉子友伍的勤快、善良深深地打动了阿库么尔作，他们很快就结了婚，并育有一儿一女。

有了孩子以后，妻子专心照看家里，吉子友伍则继续外出打拼。他修过床，修过高速公路，也捡过辣椒和西红柿。他有什么话，都愿意毫无保留地同妻子讲。妻子也了解他，就像了解自己一样，他们生活虽然不富裕，却对未来充满了期盼。

考虑到家里老人年纪大了，地里的农活缺少劳力，两个孩子也正是需要陪伴的年纪，妻子一个人忙不过来，2019年回来后，吉子友伍便没有再出去。他决定留在家乡。

留在家乡，意味着一切都得从头再来，但吉子友伍没有退缩。他开过夜宵店送过餐，还在KTV里做过收银员。两年前，吉子友伍开了一个养鸡场，自己照着网络上的教学视频，搭棚子，选鸡苗，打疫苗……很长一段时间，他醉心于学习，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因为能吃苦，也肯动脑筋，渐渐地，他的“成赢农场”在县里有了不小的名气。

第一年养了400只鸡，第二年也养了400只，数量不算少，但刨去疫苗、电费、五谷杂粮、饲料等成本，其实赚得并不多。因为每年吉子友伍都会将其中一部分鸡送与亲友，以及那些子女在外打工、身边无人照料的老人和残疾人。

起初，很多人慕名而来，想要当他的合伙人，但是当吉子友伍提出每年必须拿出一定数量的鸡免费送给那些老人和残疾人时，“合伙人”纷纷打起了退堂鼓。吉子友伍想了想，与其合作大家都不痛快，在找到志同道合者之前，不如自己一个人单干，能养多少只就养多少只。

对于吉子友伍的热心肠，妻子打心眼里认可。只是家里目前还是负债状态，光靠养鸡维持不了生活，妻子有时也会劝吉子友伍帮助别人要量力而为，要是对身边的可怜人没法做到“视而不见”，那就离得远一些，出去打工，赚些钱来把欠账还了，也省得人家来催讨。

不过，说归说，吉子友伍做了那么多事情，她从来没有不支持的。或许，从某种角度来说，她对丈夫所说的“你今天不帮助别人，以后有一天你需要人家的时候，别人也不一定乐意帮你，我想趁我现在还年轻，还帮得动，多去帮帮他们”也是理解并赞同的，否则她就不会跟着丈夫去给那些素不相识的残疾人、空巢老人种土豆、种玉米，不会在烧玉米秸秆的时候，骑着三轮车去帮他们干农活，也不会在吉子友伍排查生活困难残疾人家庭用电情况期间把田间的农事全都揽了下来。

正是因为有妻子的支持，自己才能顺利完成钱海军的嘱托。吉子友伍心里明镜似的。妻子的好，他全都记在心里。那天，将所有资料传给钱海军以后，他特地敬了妻子一杯酒。

万事俱备，剩下的便只待风从东边吹来了。

11月1日，在吉子友伍和众多残疾人朋友的盼望中，钱海军如约而至。刚办好入住，他就打电话给吉子友伍：“吉子友伍，我过来了。”与他前后脚到来的还有另外几名志愿者。他们会合之后，载着材料来到吉子友伍家里，打造起了“样板间”。

热情的吉子友伍和妻子拿出食物、酒水想要款待他们，却遭到了婉拒。只见他们宛如神奇的魔术师，背着梯子，拿着工具，在黝黑的房间里一顿忙碌。随着新电线、新开关、漏电保护器被装上，老旧的线路一条一条被拆除，整个房间立时就变了一副模样。

晚上打开开关，几盏灯相继亮起，看着熟悉的家，妻子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拉着吉子友伍的手臂使劲地摇了摇，然后问道：“这个房子今天是不是变大了、变高了？”吉子友伍故作淡定地“嗯”了一声，内心却非常激动。同村里的许多人家一样，吉子友伍家原先也只有一盏灯，开关装在自己的床头边。那盏灯是28瓦的，无法将整个屋子都照亮，甚至连直射的地面上有什么都看不分明，更不要说角落里了。吉子友伍拍了个对比视频，打算天亮后拿给那些之前对改造犹豫不决的生活困难残疾人看，问问他们：“看，人家是这么改造的，你们觉得好不好？”

与成年人的忍耐不同，小孩子心里的欢喜是藏不住的。吉子友伍的女儿和儿子在屋子里跑来跑去，这里开一下，那里关一下，以略显淘气的行为表达着他们那一刻的心情。尤其是儿子，从小就特别怕黑，以至于出生到现在，吉子友伍家晚上从来没有关过灯。有时遇到停电，吉子友伍会在他的床头放一个小夜灯。所以，家里变亮了，最开心的就是他。

但要说受到的震撼之大，还是当属吉子友伍。以前只听钱师傅说“我们的团队是专业的”，却不知道专业是什么样子，如今在一旁全程见证“房屋换脸术”，吉子友伍算是领教了志愿者接线、装灯的手法，再对比自己此前的技术，深深地感到了差距，也对“隐患”与“安全”有了更清晰的认识。他不禁感叹道：“要是我也有这技术就好了！”

为了“偷师”，也为了现身说法，让“千户万灯”照亮计划更顺利地推进，志愿者去其他残疾人家中改造时，吉子友伍都会一同前往，早出晚归，毫无怨言。志愿者听不懂彝语，吉子友伍就给他们当翻译，在志愿者与阿普、阿妈之间建起一座沟通的桥梁；志愿者人手不够，他也会主动帮忙运材料、递东西，化身为钱海军志愿服务中心的“编外”一员。

钱海军看见吉子友伍每次说起“电”时眼里有光，为他的赤诚所打动，便问他：“吉子友伍，如果我们在特木里镇开设‘乡村电工培训班’，把老师请到这里来，你愿不愿意学啊？”

吉子友伍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当然愿意，我现在最大的梦想就是学电工技术。”

事实上，在没有接触电工的时候，吉子友伍还有另一个梦想，那就是考驾照。他想等自己有钱了，买一辆汽车，休息了，放假了，带着家人一起去旅旅游，看看外面的世界，别人需要帮助的时候，也能更快地赶去帮忙。遗憾的是，因为眼伤，这个梦想在他10多岁的时候就已经宣告破灭。

一个旧的梦想破灭之后，多半会有新的梦想产生，而且追梦人对它会比对前一个梦想来得更加执着。自从见识过志愿者的本领，吉子友伍的脑海里经常出现那些家中线路存在隐患的残疾人，他心里说：“要是我能把电工技术学好，以后无论他们什么时候需要，我都可以帮助解决了。”也正因如此，当钱海军问“学了电工，必须为布拖县的生活困难残疾人服务，你愿意吗”时，他点点头，毫不犹豫地表示“我愿意”，并拜钱海军为师。

一句“我愿意”，虽然只有三个字，但包含在其中的承诺却重如千钧。

吉子友伍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在布拖县实施的首批“千户万灯”照亮计划的112户人家中，他除了本村的20余户人家户户必到，志愿者去附近村子实施住房照明线路改造时，他只要得空，也是尽量抽身前往，一边认真观察，认真学习，一边在钱海军的指导下动手参与实践。吉子友伍和妻子这样说：“我也想像师父一样，学习更多的知识，帮助更多的人。”妻子呢，自然也是支持的。有时吉子友伍一整天不回家，她也不会责怪，因为她知道丈夫跟的是好人，做的是好事。

吉子友伍说，他坚信梦想正离自己越来越近。我说，我也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