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猜疑的阴影
风雪呼啸。
灯光刺眼。
冷杉林庄园里一片沉默。
某种不安与恐惧在沉默中发酵,变质,混同着袅袅的水汽盘旋在每个人的头顶,像是看不见的怪物般,静静地注视着他们。
大摆钟发出八次庄严肃穆的宣告。
“呃,那么……”
最终还是赫洛尴尬地打破了沉默。
“我先说说我的看法吧。”他打开了自己的记事本,“氰化物中毒。而且因为喝的是香甜的蜜酒,料下得非常足。嗯,其实由我来评价的话,死得不算很痛苦。”
众人显然没因为他这句评价而得到半点宽慰。
“好吧。要我说的话,我不认为是邪祟干的。”他看向一直低着头的阿卡。但雪裔只是低着头沉思,没有半点反驳他的意思。
“从能力上来看,邪祟袭击人的方式远比下毒高级得多。它没必要用这么没效率的手段;从逻辑上说,就算不提邪祟到底从哪弄来的氰化物,它都能弄到了,为什么不多毒死几个?”
“你的意思是多毒死几个就好了是吗?”哈罗德对他的结论满脸不屑。“我看,搞不好就是你下的毒。我们这儿可只有你知道那什么什么物。”
赫洛闭上了嘴,若有所思地望向他。
“现在想想,难道不是很奇怪吗?我们到庄园住了几天都相安无事,结果你们一来就全乱套了!”见赫洛没有反驳,哈罗德有些得意忘形。他身子前探,双臂张开,活像一只试图恐吓对手的斗鸡。
“我看你们就是最大的邪祟!”
即使他平时再怎么不讨人喜欢,此刻所有人听了这番指控,都不由自主地看向满脸不以为意的学者。
“对的对的。”赫洛合上了自己的记事本,放松地靠在椅背上回应他:“你说得都对。你都能这么说了,我为什么不顺从你呢?”
被他这番态度所惹怒,哈罗德习惯性架起猎枪对准了他,朝着众人大吼道:
“你们看,他都承认了!还愣着干什么?”
“够了,诺普家的。”珂赛特一拍桌子,把气焰正嚣张的哈罗德震得一缩。“让他把话说完。现在不是内讧的时候!”
然后她看向赫洛,示意学者继续说下去。
“好,好。”踌躇了一会儿,赫洛才重新开口。“首先,在我有限的理术知识里,这种毒药是没法提前很长时间下在酒水里的,而且如果下在空杯子中,也很容易被人发现;因此只能是表演前下在装了酒的杯子里。而在方才,我们一起把可怜的先生送往地窖暂时安顿期间,我询问了一下几位筹备表演的客人。
“他们都能证实,杯子和酒是在下午五点之后在厨房准备的。而不凑巧,下午结束了占卜游戏后不久,我与我的学生直到六点前都在二楼的房间里休息。这一点,所有人都可以证实。”
赫洛说完,往珂赛特的方向看了一眼。女主人接过他的眼神,点了点头作为认可。
“当然!”艾斯库尔也举起手来,“我们是一伙儿的!——干嘛又踢我?”
“别说这种惹人误会的话!”赫洛快速地朝他低声说了一句,在心里暗自决定是时候得教教这位巨龙说话的艺术了。
“抱歉打断了诸位——我的意思是:要知道,二楼没有其他能够通往一楼的密道,而这座庄园从一楼到二楼,所有的窗户都有无法容许人进出的铁窗格。”赫洛重新坐直了身子陈述道。
说完,他耸了耸肩,然后看向一边还在气势汹汹的哈罗德,反问了一句:
“倒是您,诺普先生,今天下午五点到六点期间,您又在哪里,做些什么呢?”
赫洛这番话把哈罗德噎住了。这个暴躁的赌徒泛红的脸色又一下子刷白,不变的是脸上星星点点的雀斑,看上去活像个小丑。
“你管我在哪儿?”过了半晌,他才没好气地憋出这么一句。但显然,话语里并没有多少底气。
“这样的话您可就是杀死一位贵族的嫌疑人喽。”赫洛不依不饶,淡然地回敬了他一句。
“你……!”哈罗德又一次涨红了脸,抄起猎枪瞄准了赫洛。
“够了。”这次是珂赛特主动出声解了围,“诺普先生是大约五点左右回来的,我可以作证。但他去过厨房,要了一瓶酒喝。”
“我……我没有……”哈罗德似乎有些泄了气,并未按照赫洛的预想那般调转枪口朝向珂赛特,反而脸色再度煞白,猎枪也带着一阵磕碰声摔落在地。
看来这赌徒恐怕对女主人有非分之想。赫洛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的反应,在心里如此咂摸道。
“但也不能说就是诺普先生干的。”还是珂赛特打了圆场。“那个时候,我和阿卡都去过厨房。我是去和艾勒先生确认了物资的剩余,而阿卡则是作为我的护卫,毕竟他自从知道我们要寻宝,就一直很警惕无孔不入的邪祟。
“因而,我们也都有嫌疑……”珂赛特冷静地说道,又看向桌边的三名仆人,与满头大汗的艾勒。她灼灼的眼神盯得胖厨子又情不自禁地弹了一下,活像一块猪油布丁。“包括当时在帮厨的三名仆役,与准备晚餐的托比亚斯先生。我说得对吗?”
三名仆人中,被安塞姆捏了不少次胸脯的那个年轻女仆——叫小丽莎的——听到这番指控,抽泣的声音愈发大了。另外一名年长的女仆和那名男仆都在不住地安慰着她。
而艾勒更是眼珠凸出,张着嘴,厚厚的嘴唇里隐约看得见他颤动的舌头。楞了半天,他这才点点头,又马上像手铃般摇头道:
“是、是……这样,但,但我绝对没有……没有做那种事!埃洛希姆在上!”
他伸出手来,虔诚地在胸前比划了一番,又双手交叠在额前,掌心朝外。标准的敬奉伟主埃洛希姆的祈祷礼。
“那么您呢,塔恩巴赫小姐?”赫洛朝向最后一个没有出声的人,贝缇娜·塔恩巴赫。
小姑娘这会儿咬紧了下唇,一双低垂的眼睛没有焦点。听到他的话后,她的眼神似乎闪动了一下,最终,过了半晌,她才低声的回应道:
“我没有去过厨房。”
在这瞬间,赫洛瞧见艾勒又在偷瞄着贝缇娜,随着女孩这番话出口,艾勒的眼神一下子变得惊恐万分,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最终还是放弃了。
“她在撒谎!”
一个尖利的声音响起,赫洛猜想这正是艾勒本来想说的话。他与席间众人的眼神一同投向声音的来源,正是三名仆役中满脸泪痕的小丽莎。
“在斯匹兹女士离开后不久,她就到厨房来了!她说茶炊壶里的茶煮得太久不合口味,想要我们给她弄些清爽的饮料来!一定就是她害死了老爷!”
她声色俱厉地大声指控着贝缇娜,而女孩的脸垂得更低了。
赫洛虽然并没有轻信这番指控,但他却不太明白这女孩撒谎的原因。他总觉得,这件事的真相绝非如此简单。
“哈!我就知道!”哈罗德的叫嚣声再度响起:“这下就说得通了,我可是知道的,那混蛋可一直想把这贱人弄上床!所以为了报复……”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只茶杯就迎面正中他的鼻梁,哈罗德惨叫了一声,失去平衡,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陡变惊呆了。贝缇娜整个人好像发了狂的野猫般从座位上高高蹿起,全然不复半点优雅。她死死盯着捂着脸狼狈不堪的哈罗德,又抄起盘子朝他掷去。
只有艾斯库尔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喃喃自语:
“难怪昨晚吵架的人类会听她的话。”
“让她住手!让她住手!不阻止她的话,她要把我们都杀了!”哈罗德大叫道。而此时,反应过来的阿卡也在珂赛特的示意下快步走到了贝缇娜跟前,一把擒住了女孩的双手。
贝缇娜徒劳地挣扎了几下,随后便垂着头不再乱动了。她亚麻色的长发披散开来,随着她沉重的喘息声不断颤抖着,活像一片被冰雪压倒的芦苇。
而哈罗德则见势起身,抄起猎枪上膛,指向了贝缇娜。
“我他妈……”
“诺普先生!”还没等其他人阻止,一直胆小怕事的艾勒竟然先出言调停。“无论怎么说,您这样,这样……都太过分了……”
随着哈罗德调转枪口,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细若蚊蚋。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肥猪。说不定你和她是一伙的。”哈罗德冷笑一声,脸上还带着没擦净的鼻血,显得格外狰狞。“我可不止一次看见你偷偷到这贱人的房间门口想敲门,还有时不时偷看她……我看,你是觉得自己争不过那活该惨死的,所以……”
贝缇娜听到这话,不由得微微抬起了头,朝着艾勒啐了一口。
艾勒仿佛受到了天大的伤害般瑟缩着,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不断后退,一个不留神,从椅子上滑落。他跌坐在地,彻底把自己埋在桌布的阴影中。
“还有你们!”他指向三名仆役,“那猪猡一直喜欢玩些刺激的内容,干了不少见不得人的事,你们的议论,我可都听见了……”
小丽莎被他这番莫名其妙的指控说得一时愣住了,而另外那位女仆则闭上了眼睛不断默念着《垂怜颂》。那个男仆更是眼神躲躲闪闪,显然议论主人最多的就是他。
“闭嘴!”珂赛特再也没法忍受这样的大混乱,女主人少有地发了脾气,大喝一声,站起身来。
赫洛隐约地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但这场混乱已经打乱了他的思绪。他望向艾斯库尔,巨龙倒是还在开开心心地看热闹,这会儿正好奇地望向珂赛特——很好懂,巨龙大概是又在评判人类大战的胜负强弱了。
“你能解释一下吗,贝缇娜?”珂赛特喝止了众人,语气虽然依旧严厉,但赫洛从她的称呼里听出了一些不一般:女主人似乎与落魄的贵族小姐相当熟悉。
“我……”贝缇娜嗫嚅了许久,“我很害怕,下意识地就……”
显然,这并不是一个值得信服的理由。场间的紧张气氛非但没有因为她的解释而得以缓解,反而又让人们交汇的目光碰撞出猜忌的火花。
“可以了。”赫洛斟酌再三还是开口了。毕竟他本来的目的并非是真的要马上揪出一个凶手。“您的嫌疑不会因此而排除,但相应地,其实不只是您,所有人都有嫌疑。”
众人的眼光又再一次聚集到学者的身上。
“但与此同时,其实大家的嫌疑又都没有那么大,”赫洛接着说道:“因为凶手没法确定下毒之后,贝尔曼先生会拿起哪一杯酒,不是吗?
“更有甚者,假如杯子的顺序被调换过了,如果塔恩巴赫小姐是凶手,那么她岂不是有可能会毒死自己?”
赫洛满意地看见众人的神情开始有所缓和,于是乘此机会将话题转移到了其他的方向上:
“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有一个外人进入了这里,他也许想的就是随便毒死一个人,让我们以为是邪祟在作怪,然后在混乱中趁火打劫——我不得不告诉各位一个坏消息:至今未归的休本夫人,很可能也已经遭遇了不测。”
这下,所有人的眼神里那抹猜忌的阴翳虽不能说完全消散,但更多的还是转为了对那个也许并不存在的第三者的忌惮和恐惧。
“确、确实是有这个可能……”那个年纪稍大的女仆似乎想起了什么似的,她捂着双颊,双眼瞪大,喃喃道:“今天下午——我不确定是几点,但总之是下午茶后。在厨房清洗茶具时,我无意间在窗外看到了陌生的人影闪过……”
这下所有人的脸色都愈发凝重了。而赫洛则是敏锐地察觉到她话里的信息,连忙追问道:
“您确定那是个人影吗?”
“我不确定……我不能确定,”女仆垂下视线,恍惚地望着木制的地板,“我当时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因此就没有当一回事,先生。直到您这会儿提起,我才想到它。”
“这已经是个很有帮助的线索了。”赫洛见问不出更多的细节,也只能作罢。毕竟他也没指望着这会儿在混乱之中就能揪出那个真凶。他本不想插手这件事,但那个关于“邪祟”的传闻实在让他心神不宁。为了避免这些对神秘一无所知的人惹出更大的麻烦,他也不得不临时客串一把警探的角色了。
真巧,他还有一把符合警探这个角色的枪。
思虑再三,赫洛还是决定告知众人他的真实目的:
“总而言之,我想告诉各位的是:
“作为研究神秘学与超凡学的学者,我希望各位不要因此而产生对邪祟的恐慌与联想——这很容易使得原本可以解开的谜题变成某种仪式……
“而假如仪式成立,那个无知的凶手恐怕连他自己都想不到,他究竟会招来怎样可怕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