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七日颂歌
我有两个手机卡,一直三十三十的充话费。如果没记错,上回打给我的是三个月前的推销电话,我没挂,手机那头说话很快,我只静静地听,没搭话。
三个月之后,我斜躺在床上,衣服没脱,一只脚套着鞋,一只脚光着,头歪着,左手拿着手机,无聊地翻着,右手正准备向旁边伸去,拖床上的被子,盖到肚子上。看了34分钟手机,眼睛开始痛,大脑无法运转,伸手去够眼镜,摸不着,转头看,在桌上。头晕目眩地坐起来,翻身下床,拿起眼镜,一片清明,下意识环视了房间。我的房间足够容得下一张双人床、一个稍大的书桌了,桌上放着一台半开半合的笔记本电脑、几个叠起来的碗、一些书、几支笔、一把大剪刀、一个地球仪、三个塑料袋。不太愿意走出房间,外面的锅碗没洗、垃圾没倒,衣服没洗、阳台上的花也没浇水、阳台外衣服不知道收没收回来、冰箱里的东西够不够吃。手机里藏着炸弹——这些问题都不重要。
七天后我可能一定要去住院了,这显然不是好消息。我跟自己打个赌,指标降到某个值就不去,于是我开始好好生活。
这个决定仅仅在手罅间完成,但像冬天猛脱化纤衣服的一身静电一样发麻。但在做些什么之前,我需要睡觉——猛睡一觉。
我睡了很长时间,一直睡到头昏,醒来,又睡了去。再次醒来,打开手机,首页上几条推发的新闻——不值得我点开看,看了看时间,9点34分,眼睛已经闭不起来了。正发懵着,窗外滴答的声音响起来了——阳台窗户可能没关,于是起床。我的房门是没有锁的,平常仅用一根布条塞着,今天塞得格外紧,怎么也打不开。只得慢慢沿着边角,一点一点往外扯,扯出一小块,可让我发力,门开了,窗户都震得响。幸亏雨还不大,窗户敞开的也不大,我的阳台窗户是关不紧的,总是有个小缝,每次下雨阳台都会积些水,把瓷砖浸得发黑。正好奇那几盆花在哪里,四处打量,头往外一伸,花早死了,枯死了,雨滴答着打在泥土上,全流进土里,泥没裂开,但怎么也打不湿。
雨什么时候下的,不太清楚,抬头看屋顶,我的房子有三个角落漏水,雨下的大了、长了,就会长斑、起泡。——还好,没长斑、没起泡。我的家——这栋房子在三十年前建成,我十年前搬进来,这里的一切东西都是旧的、潮湿的。旁边就是十字路口,车子不多,但够热闹。这栋房子是周围最高的,发生了什么都能看到。老房子隔音不太好,谁家闹矛盾了、吵架了,也基本能听到。
浑浑噩噩地过了一天,睡醒了就刷手机,刷累了就睡觉,如此往复。到凌晨12点34分,饿的很,肚子和胃都在响,准备做饭。冰箱上层还有板块发黑的土豆、一小塑料袋的五香八角、六颗小辣椒、两个一点也不红的番茄、三扇随意放着的海带,下层除了一颗烂了、坏了、只剩半截的、冻得梆硬的、全是冰碴的、拿都拿不起来的韭菜馅饺子什么都没有。还好,又找到三个鸡蛋。把鸡蛋和番茄拿出来,足够做一盘菜了。于是开始做饭,电饭锅没洗,里面还泡着水,钢丝球很容易把米粒刷下来。一个人吃饭,两舀米足够了,淘完米,加水,倒了些水、加了些水,又倒了些、加了些,总拿不准。然后打蛋,要把蛋磕在桌台的边角上,单页倒在碗里,再把蛋壳扔进垃圾桶,步骤总是这些,我却记错了,把第二个蛋倒进垃圾桶里了,现在还有两个蛋,打完了搅和,顺时针也好逆时针也好,没那么多讲究,搅到起泡就停了,总有两三块蛋清融合不了,但没关系,不影响吃。再切番茄,切成块就行。开始热油,微微冒泡,倒鸡蛋,炸,用锅铲分割成块,下番茄,放一点水,下耗油、生抽、番茄酱、一点醋、两颗冰糖,翻炒,再放盐、鸡精,完成后盖锅盖,等饭好。没有人交过我如何做饭,只看着别人做,记下来,自己做的时候,哪些调料看着顺眼就放进去,难吃就自己吃,做的多了,也堪堪能端给别人吃了。
凌晨1点58分吃完饭,决心出门,散步。现在只有红绿灯一刻不停地运作,我戴着耳机,抬头观察沿路的房子,几乎没有亮着的,耳边的音乐也一刻不停的响着,如此就觉得舒心。走到银行,才见到大的光源,自动取款厅外停着几辆老破三轮车,里面几个老太太把毯子连成一条避寒,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闲话,她们是城外的菜农,我知道的。我在远处看见她们,但不会直视她们,我经过她们,她们自然也注意到了我,她们也不会直视我,我和她们是一类人,我不如她们。
7点32分,睡醒,房门没关紧,吱呀吱呀地叫,睡的不踏实,头昏。我有一只小守宫,这是个好养活的小玩意儿,可以一天喂一次,也可以一个星期喂一次、一个月喂一次,不会生什么大病,不会发出什么响声,不需要每天跟它打招呼,也不会不知不觉的死掉。
上完厕所,打理守宫,换垫材、添钙粉、维生素粉、电解质粉、喂面包虫、喂水。我把它拿在手里,它没咬我,放进宠物盒里,捕食欲望却非常强烈,几乎飞起来扑食。我的这只守宫有着霸王龙的眼睛,却身材干瘪、皮肤暗沉。
打开手机,8点43分,首页上除了话费余额提示还有背景中的山和云。开始收拾桌子,我的书桌乱但不脏,收拾的很快。查了查剩钱,决定去买菜,与商贩周旋,买了13块钱土豆、3块钱葱、7块钱豆腐、8块钱青椒、15块钱猪肉,菜贩还送了几颗红辣椒,花了46块钱,足够一个人吃两天。中午做了青椒炒肉,没放够油,肥肉比较腻,只能就着饭吃。脏锅脏碗已经堆积满了水池,吃完饭,所幸一起洗了。
忙完,1点34分,躺在床上,睡午觉,3点醒来。一束强光透过窗帘的间隙打在床上,静静地,有些神圣,一下拉开窗帘,眼球一阵剧烈收缩。一看,窗外的景象没什么变化,房子不会变成树,树也很难变成房子。
之后把床上的、地上的衣服、袜子翻找出来,抱起来,用脚勾开房门,扔进洗衣机里。只需点两下按钮就能完成洗衣服这件事,“开机、启动”,机器在预设的模式下,不需要再去考虑水量、时间之类的因素。洗衣机轰隆轰隆的响完,洗好了。
我掀开盖,没放洗衣液,再“启动”一次。但一会儿洗衣机就停了,滚筒慢慢停下来,呜呜地响,去开灯,没亮,拿手机充电,没成功,哦——停电了。我坐在卫生间开始发呆,手机还有电,假装它没电了。似乎是失去了乱想的能力,脑子变得短视、健忘。随意看着,摸摸脸,脸上有一块反复长痘,每次都挤,每次都长,习惯性地看镜子,脸上有着疤、坑还有黑头,离近了看,已经看不出来是我了,离远些看,还挺像。恍惚着,我跟镜子里的人同时小心地探出手指,向镜子点去,即将触碰的那一毫秒,“嘭”,无数条回路里迸发出电的力量,汇聚到头顶的电灯泡,钨丝被加热,生成出九芒星的光,抚耀在头顶,传递光明。哦!通电了。
之后再把洗衣机启动一遍,就不去管它,现在做晚饭还过早,准备下楼运动,沿着街道穿行,能见到四排的掉光叶子的树、三个从来没有不臭的垃圾桶、常年停着的车、搬到这之前就经营着的烧饼摊、成群的等孩子放学的家长、一团等红绿灯的车和行人。我独自走着,到附近的体育场,人不多,逆时针走着或跑着,我走在边缘,能比别人多走些,等出了汗,往回走,回去把中午残饭拿出来,烫了粥喝,洗了澡,比原来早些睡了。
隔天早上照常醒来,照常上厕所,看见仍盖着的洗衣机盖——衣服没晒,天上没什么云,太阳也够活泼,今天会个好天。阳台外面有两排铁杆,杆上有一些布条剪成的扣,我把衣服撑子挂在扣上,就不会随风乱跑。
查了查余额,准备出去吃早饭,把门提前打开,两个手提着垃圾袋,下楼时脚一踢,门就合上了。到楼下茶社,点一碗五块钱的小馄饨。同样的选择还有阳春面,但面没有汤,呲溜两口就没了,小馄饨比较烫,可以用勺子慢慢一个一个舀着吃,馄饨汤里除了能吃出来酱油、香油的滋味还有小虾米、紫菜和蒜末,这些是阳春面没有的。吃馄饨还能挖一小碗小料,没上之前吃,虽然齁咸,可以用馄饨汤解,吃不完还能倒进汤里吃,要是吃面,再吃小料,就解不了咸,还要多喝水。
吃完馄饨去运动,早上出来的老人多些,我自在些。一样的,出汗就回来。这回没有洗澡,气平了,想出个新点子——我要看书,搬了张没有靠背的椅子,靠着墙放,在书柜上随意翻着,找到一本外国情爱小说,准备看它。其实根本看不下去,看到一堆不懂其意的字,就当做是人名,越看到后面人越多,直到几乎全是人名,纸上的字要跳起来打我。有些恍惚,阳光打到字上,眼睛有些疲劳,放下书,起身看向窗外,飘来一阵风,它附在耳边,使劲跟我说,一遍又一遍地告诉我:“我爱你、我爱你和我爱你。”平静奔行的河流里满是凶险回转的暗涌,最疯狂的台风起初只是美好的大海上的空气,天上的鸟从不孤飞,最致命的爱意在地球之外。
窗外是3650天如一见的房子,存在着管道、太阳能、瓦片、玻璃、塑料、铁和树。不曾挪动一下位置,无趣、不生动,我恨透了这些房子,简直就像细胞增生和尖刺,赶紧去死吧。但若叫我出去苦苦地闯荡,也是不愿的。我只是没有想象力的机器,遵循意志过日子,看到了马路、行人,反射出来的也一定是马路、行人,大脑像一个镜子,眼球里是自己的倒影,没有能力去思考,也不想去思考。做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即使是弯腰,都觉得困难无比,大脑需要传递信号、腿部肌肉需要发力、脚部肌肉需要发力,腰也需要发力、血管需要收缩放松、血液需要流动。
在现有的宏观物理法则下,陀螺不会一直旋转。人类始终需要走出洞穴,走出影子,摸到火。中午,蒸土豆,没有蒸笼,在铁锅里倒些水,摆一排筷子,开火,等待。但我忘了这档子事,等闻到糊味,才反应出来,是筷子黑了,土豆还能吃。
我跟祖母通了电话。她一向不会打电话给我,不识字,没文化,连按键手机都不会用,只会接电话,她从来都不会不接电话。我打到她那去,祖母嗓门很大,“谁啊!”她认得我的声音,我不会回答我是谁,自己的名字很难讲出口。
“奶奶最近怎么样啦!”
“是大孙啊!”
“好额!好额!”祖母从来不说不好,“米够吃啊,我弄点给你!油够啊!”
“米够吃!米够吃!带点油上来吧!油不怎么够啦!”
“好额!好额!不得事就挂啦!”
“嗯呢嗯呢!再见再见!”
手机嘀嘀地响,电话挂了,跟祖母讲话,从来不小声,她听力不好。
吃完饭,准备睡午觉,这次睡的出奇的长,醒来,一拉窗帘,落日了,几只麻雀无聊地飞。准备出去散步,全城的路灯在5点48分亮起,照常,出汗回家。洗完澡,下一碗挂面,带鸡蛋的,水放多了,倒了些面汤,呲溜着吃,下了一部电影看——没看的下去,音乐倒是很好听。看了一些,睡了。
第4天,照常醒来,一打开手机,就是昨晚的电影,算了,看完吧,昨天看的大多忘了,就重新看了。
中午煮了米饭,用酱油煮了豆腐。有人打电话给我,是祖母托人把油带给我,叫我去拿,15升的水桶装满了油,付了10块钱运费,我回电话给祖母。
“奶奶啊!油收到啦,真不少啊!”
电话那头使劲地笑,“不够再跟我说啊,乡下米吃不完,油吃不完啊!”
“嗯呢嗯呢!吃完了跟你说!”
电话挂断,缓了会儿。并不擅长主动打电话,只是一个人,已是极限。
找来纸笔,手拿着笔,很用力,有些抖,纸斜放着,头向右边扭着,有些神经质地写了些歪着的字,越看越不像,拿手机一查,是这么写,大约拼凑出一些句子。
“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所幸全说了”。
我坐在花20块钱在垃圾回收站收来的学校里面的椅子,平静地发疯。必要的,我用时间串联我,所有的事情也必须记得。我大概率是个精神病,至少医院诊断在书上是这么写的,花一千、一万做检查,倾家荡产,不出所料,如我所愿,所有的报告都指向我有病的那个结果,然而所有的治疗方案于我都不适用。
事实上我比雨更加潮湿,比太阳更加灿烂,比山川更加延绵,比卷云更加温柔,比田野更加粗糙,比林间小道更加悠长,比坚冰更加深邃。我又何以认识我?琴弦、群舞、音乐、红色、蓝色、绿色、历史、火、光。小偷、强盗、圣杰、偷窥狂、建筑师、思考者、机器人,这些身份构成我,我一无所有,我巍然矗立。我要的,我想的,拥有的,失去的,成功的,挫败的,存在的,虚无的,理想的,现实的,秩序的,混乱的,冲突的,和谐的,遗忘的,铭记的,静谧的,热闹的,对立的,统一的,一切的一切,总会有交代的,不知道不等于没有,人们都是这么讲的,但不知道真的就是没有,既然不能完全客观,就完全不客观。眼前有一个隧道,所有人都说穿过它,后面就是神迹,别人眼中的神迹,与你心中的神迹真的是一个东西吗?我想,不是的。没有那么多意义的,这个意义,那个意义,这么多意义,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毫无意义。话说完了,就没有话了,苦受尽了,还有苦等你。非要站到高山上才说自己见识过云端?没去过照样也可以,撒谎嘛,张口就来,面不改色心不跳嘛,哪来这么多真的假的,江河日下,你不说,有的是人说,在我没有真正见识好人之前,千万别叫我放下偏见。
精神病的独白非常可笑,我等待巨锤击向我,然后死亡,但在这之前,我必须要心安理得地做一顿饭,山珍海味,油焖大虾。我对接下来的生活大胆意淫,我对经历过的生活大肆审判。对的?错的?不重要。我吼,我叫,我踢门,我凿墙,我撕衣服,扯裤子,我把头发全剃了,剃成秃子,然后狂笑,大唱赞歌。我大唱赞歌,但不能死了,我还没活够。活不需要理由,从出生那天开始,就不需要理由了。但走路是一件厚重的事,穿一件厚重的衣服,提一箱厚重的行李,厚重的帽子,厚重的皮鞋。运气好点会碰上同行的人,运气再差不过跟人打架,打赢了脸上有光,打不过又能怎样。边走边看就好嘛。
我照常睡了午觉,照常醒来,照常出去散步,照常洗澡,照常吃晚饭,照常看手机,照常睡觉。生活不是冒险,照常也不是不行。
后来我顺利地做了一个梦,得到了一间20平米的屋子。里面有我喜欢的球鞋、高端的相机、一个可以打开卧倒的躺椅、一些书、一个好用的音响、一支趁手的球拍、一套怎么睡都舒服的枕被、一只不会乱叫的守宫、一个没有广告和会员的小电视和一部等待我回复消息的手机,不需要里山海那么近,也不要那么远,使我不惮远行,也一定要在南边开一扇窗户,使光线通通照进来。
这一觉,比往常舒坦些。出门散步,看到一只鸽子,一身肥硕的羽毛,油亮地飞行,脖颈处有着漂亮的金属光泽,布灵布灵的,这是逃出鸽笼的鸽子。不同于一般的白鸽,它具备水泥般的鸽子才有的颈部的色泽,它展翅翱翔,飞到最高点,收起翅膀,自由落体,将要跌到房顶,飞羽轻点,刮起旋风,旋转着,升回天空,它的身形比金雕更挺拔,飞行姿态比比游隼更矫健,是我见过最骄傲、最美丽、最有生机力的一只鸽子。它与众不同,出类拔萃,即将死亡,它大概率不会抗过冬天的严寒,即使如此动人、有劲、鲜亮。
这次走了4.05公里,6457步,慢慢走,没出汗,回到家,拉窗帘,开窗户,阳春明媚,春暖花开。鲜亮地生活并不容易,下午躺了半天,听音乐,看手机。傍晚去买菜,落日很好看,黄色的,红色的,买了20块钱牛肉,拳头大小,一颗娃娃菜,8块钱。接着做饭,吃饭,洗锅碗,上床,准备睡觉,睡得很早,但照长醒来。
早上很精神,没吃早饭,准备去医院,体检。抽血、做检测题目,简单的很,报告出来的也很快,但我没立刻给医生看,直接出了医院,点了一碗25块钱的肥肠砂锅,很爽地吃。打车去郊区的观景台,狠狠地坐了八个小时,喝了三瓶能量饮料,15块钱,回去用热水在头顶冲了20分钟,然后睡觉。
第七天,去医院,住院。检查报告并不美丽,跟自己赌输了。但我的生活大概率不会停留在第七天,还有第八天,第九天,第十天......
如果真要对上天说些什么,那我一定要说:
“去他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