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9章 庭有枇杷树
“对于地方上贡宫中之物,都是由官府的货运渠道专门转运的,免得路上有宵小之辈不长眼,引起陛下震怒。你让人把所有宣纸打包装好之后,本官会派遣柳州专管货运的官员去找你,提取这批货物运走,你就不用费那么多心思了。”
唐尘闻言大喜过望:“那就麻烦大人了,宣纸我一两天的时间就能打包好,麻烦大人派人三天后过来提取即可。”
“可以。”
得到曾敬言的肯定回答后,唐尘再次稽首道:“大人公务繁忙,那草民就不打扰大人了,就此告辞。”
曾敬言眉头一挑,这就走了?你不是那上贡宣纸来当敲门砖,找我有其它事情的吗?怎么事情没说转身就要走?难道我猜错了不成?
他看着唐尘已经退到门边的身影,沉了沉,还是开口道。
“唐公子稍等。”
唐尘停下脚步,疑惑道:“大人您还有什么吩咐?”
曾敬言笑着道:“本官今日也无事处理,正好与唐公子颇具眼缘,传闻唐公子乃诗中大才,难道今日相见。本官欲备薄酒,讨教一二,不知唐公子可否赏脸?”
“既然大人有请,那是草民的荣幸,敢不愿尔?”
“哈哈……唐公子风流洒脱,本官佩服,请移步后院。”
“来人,让人准备上好酒菜,送到后院凭栏轩内。”
“是,大人。”
县衙后院,一座草屋搭建的凉亭上,挂着一副匾额,上书‘凭栏轩’。
凭栏轩外,正前方开凿出一块不小的菜地,菜地之中种植着好几种应时节的蔬菜瓜果。菜地的两边,一边是郁郁葱葱的竹林,另一边则是并不大的琵琶树,琵琶树之外的地上,一朵朵垂败的花还在坚持着生命最后的璀璨,毕竟仲夏快要过去了,繁花之中能够坚持到夏末的本来就不多,能坚持到初秋的就更少了。
整个院子的布置得都简朴清净,没有半点府衙的威严和高贵,反倒是一处隐居田园的隐士之所。
唐尘还注意到,自从酒菜上来之后,四周连一个伺候之人都没有,就连唐发也没有被允许踏足院中。看来此地对于曾敬言来说,是他最为隐私的地方,常人不能随意出入。
二人闲叙几句,便开始举杯畅饮,三巡之后,曾敬言指着院内的枇杷树道:“唐公子可认识此树?”
唐尘撇了一眼,轻轻点头道:“枇杷树,看起年岁,应该差不多十岁左右了。”
“不……此树没有十岁,而今九年又三个月,当初我种下此树之时,不过一棵小树苗,而今却已经亭亭如盖矣!当真岁月不饶人,转眼已九个春秋了。”
曾敬言轻叹一声,眼中满是追忆之色,脸上却藏着一种苦痛之色。
唐尘没有说话,静静地喝着酒。
“唐公子可知我为何种一棵枇杷树在院中?”曾敬言再次问道。
“不知。”唐尘如实回答。
“因为吾妻,吾妻入土之日,我便种下此树,以寄对吾妻之思念。”
唐尘再次沉默,没想到这曾敬言还是个情种,与妻子的感情如此之好。以曾敬言的身份,妻妾成群完全就是信手拈来之事,但据他所知,曾敬言并未有妻妾,一直独身一人。
“大人对夫人真是用情至深,草民佩服。”
曾敬言苦涩一笑:“她值得我这么做,遥想当初,我一落魄书生,食不果腹,幸得良妻,不辞辛劳地耕作以供我读书,我亦得上天垂怜,三十六岁便获同进士之殊荣。本以为我一举成名,从此荣华富贵,可报吾妻多年之苦,与我享受人间极乐了。”
“可没想到,朝堂之上势力纵横,非我一个小小同进士可懂的。以国子监伴读之职踏足朝堂,本以为可以借此施展才华,平步青云。但世事无常,有人盯上了我,赐我一桩姻缘。”
唐尘淡淡问道:“大人没有答应?”
“他们要我的正妻之位,而且我只能有一个正妻。”曾敬言说话间,言语中满是愤恨。
唐尘再次沉默,曾敬言与妻子相互扶持,方才有今天的成就,夫妻间感情不言而喻。而今却有人以仕途为威胁,让他把深爱的妻子将为妾室,他岂会答应?
“所以我只能辞别帝都那复杂的官场,来到柳州这不毛之地为县令。吾妻知道此事之后,劝过我,说她不介意为妾室,只要不影响我的未来,她做什么都可以。但是我知道我的官位,我现在有的威风,全都是她顶着烈日从土里刨出来的,功名利禄诚可贵,怎可及白首一人心?”
“我曾想做这柳州县尊,让她衣食无忧,从此白首不分离。可这个小家子气的女人,认为她断了我的仕途之路,郁郁寡欢,自责深重。加上常年劳作染上的风寒痼疾,没过几年便病入膏肓,撒手人寰了。”
曾敬言缓缓端起酒杯,目光静静地看着那棵茁壮成长的枇杷树,像是在敬酒,只是那棵树却再也无法与他交错双手,共饮这杯苦酒。
唐尘也沉默着没有说话,这个故事里充斥的遗憾,每一处都透着一种世道的艰难,透着时代的悲哀。朝中无人莫为官,当功名利禄成为所有人共同追逐的五彩霞光,相濡以沫的真情便显得那般微不足道。不是情真意切的书生回首保持本心,会换来白首不分离,思想上的固化教条,注定教人的是牺牲和被奴役。
唐尘看过许多功成名就后忘却故人的,看过为了名利不顾一切抛妻弃子的。也看过曾敬言这般不忘初心,却不得始终的。终究没有一个人是好命,好似这就像是个时代的悲哀一般。说实话,唐尘还是挺佩服曾敬言的,高官厚禄对于一个寒窗苦读的书生而言,吸引力多大不言而喻。
曾敬言能够放弃这些,几乎是放弃他寒窗苦读的信仰。言语只是三两句,陈述着一个悲伤的故事。但是当你真正去选择的时候你才会发现,远不是简简单单的拿起放下,而是一场挣扎的心理历程,而能够在这场历程中跟着自己本心走的人,寥寥无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