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翟惊觉有迹可循,久见薛情绪波动
散会时众人离去的背影有位沉重坚实,宛若一根天柱撞地,恨不得将这片土地踏个稀碎。
被人摁着脑袋吃饭固然憋屈,可更叫人愤恨的是——
低头一看,碗是空的。
薛璟渊初次露面,毫无疑问得罪了所有人。
“新官上任三把火啊…”
身后传开一道熟悉的浑厚嗓音,路景然回眸一瞧,可不正是时常来家做客的贵人,东泰鞋业翟远道。
“路家小姑娘,是你罢?”他迟疑的目光临摹着她与路家明相似的眉眼。路家明将这个女儿藏得紧,他也只见过她幼时模样,如今细细看来,却有几分故人之姿。
“翟伯伯好。”路景然点头微笑,这百位商户不止她一位姓路的,却只有她一位姓路女子。翟远道这声招呼不过是要先闲谈几句打开话匣子,她自然顺势而为与其谈论父亲走后厂中事务如何如何陌生,如何如何繁忙,她起初如何如何生涩,到如今已熟练掌握。
翟远道闻言由衷夸赞几句,又转而试探道:“方才那新官儿,我瞧着怪眼熟,怎么觉得和你家那个白面书童挺像的?”
路景然闻言眼眸微动,随后笑道:“约莫这世上俊俏男子都是一个样儿罢,家里那个不争气,学没上完就瞒着我跑了,数十年也没个音信,他不安生,国也不安生,大抵是没了吧。”
“哟,这话可不能这么说。”翟远道慈祥的面庞闪过一瞬精明,“当初你阿爸可将那小子护得可紧,都说算他半个儿子呐。”
“翟伯伯——”
路景然正欲解释几句,忽而从大楼里走来一位职员,字正腔圆道:“路小姐是吗?我们副会长有请您和董会董,请随我来。”
“……那翟伯伯,再会。”
“嗯,再会,小姑娘还说不是?”
台基尚未建好,便被人拆了个稀碎。
路景然只觉得无地自容,忙随那人再度走进大楼。
日暮将落,晚霞似火。
三层会议室的走廊明暗分间,董海迎面走来,身后跟着两名魁梧保镖,排场也是大,毕竟连商会会长都不曾佩戴保镖进去会议厅。见人来,他将两眼一斜,细长狭窄眼缝里盯着路景然自光渡暗的身影,神且悠悠道了句:
“路小姐,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路景然朝他礼貌颔首,淡淡弯唇,不置可否。杨宇年纪轻轻便能坐上莱尔棉织厂的科长位置,难免心思多浮,到也能糊弄两句。但董海此人于她而言却是个未知数,依照父亲口中的董海形象,一个精明势利的商人大抵喜爱藏器于身,伺机而动。他今日如此专程‘提醒’她,也是难得。
纯木质门叩门声沉闷浑厚,路景然走进,见薛璟渊长身立于窗边,刺目的斑斓底色将其身影衬如将夜,又将其自脚下肆意拉长,投下一道松形鹤骨的水墨图影。
“咔哒。”
助理曾从文从外将门带上。
薛璟渊循声望来,背靠窗牖将整张面容浸在阴影中,神色莫辨:
“好久不见,小姐。”
这一句,恍若隔世般朦胧不实。
“十年了,我以为你……”
她自以为情绪镇定,却在发声那刻惊觉嗓音带颤,一瞬慌乱。幼时被拘于家中百无聊赖之际,出现了新面孔,她心生好奇,总喜欢望着他,后来他跟着哥哥入了学,屋里又空落落的,她便趴在窗台支着脑袋静静等待他们二人归家的身影。
这一等,便是五年。
那时他们是真心将薛璟渊当做家中一份子,所有的喜怒哀乐,皆有他参与。
有时哥哥带着薛璟渊逃课回家,偷偷藏在院墙丛中偷听着教书先生讲话,若是觉得教法不妥,便直接跳出来指出。继而传入父亲的耳中,待分清了主谋从犯,挨个打板子。
薛璟渊性子温驯,仅有的几次板子也是被哥哥软磨硬泡拖过来的,美其名曰:有难同当。他的手一直很漂亮,五指纤长有力,戒尺打在他们掌心,身为主谋的哥哥总得哀嚎几声,他却抿唇安静得出奇,掌心泛着晕粉的红。
而今这只手正覆在一张合同上,两指轻轻推过来,她垂眸一看,下一瞬脑中嗡鸣作响,难以置信道:
“这就是你叫我过来的目的?!”
那是一份购销合同,其中金额比之杨宇所言,多了两个点。
她道是为何董海一副胜券在握的姿态,原是身后有人撑腰。
可薛璟渊为何帮他?
四目相对间,他一副堂堂正正无懈可击的模样:
“小姐,签了合同,对谁都好。您难道以为您只身一人当真守得了长旅么?”
他一如从前,言语间仍是敬语,却神态慵懒轻佻,靠在皮质座椅上姿态松弛而娴熟,清贵的陌生。
路景然将合同细细看了遍,继而推回:
“守不守得了,试了才知。”
一声轻笑,他抬眸直望着眼前身影,琥珀色眸底闪烁着细碎微光,乍一瞧总以为是郎情款款叫人沉醉,然不过是生来姿容便多情,一场镜花水月,徒惹了翩翩蜂蝶去。他一副早知如此的模样,口吻像是坐岸观戏的局外人:
“小姐还是与从前一样,总喜欢对不可得之物产生莫名其妙的执着。”
一句话,三尺寒。她不知当初他突然离去的原因,易不知这十年间他经过何种磨难,但总归,路家未曾亏待他,她路景然更未曾亏待他,何至于如今被他如此对待?
心中被挑起了火气,她捏紧五指,深呼一口气:“为什么一定要我放弃长旅,又凭什么断定我守不住?”
“小姐说笑了。”薛璟渊嗓音轻缓道,“并非是针对您,而是如今长旅备受青睐,任何人,都守不住。”
“一个董海,便能叫整个上海商户都屈从吗?”
通商是为裕国,如今国势衰微,急需钱产,她不信国家会放任董海之流一家独大,截断全上海的资金交易。
薛璟渊摇摇头,意味不明道:
“小姐怎么断定只有一个董海?”
“还有谁?”
“知多,错多,罪祸多。小姐真的想听吗?”
“……你站在哪一方?”
“小姐觉得呢?”
他曲指轻敲合同,木质桌案适时发出沉闷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