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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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活着的理由

夜风悄然无息地掠过,尚存着几分白日里的湿热气息。月光仿佛被夜的手掌所裹挟,只有零星几点微光透出,这微弱的光亮,随时可能被黑暗吞没。

一辆豪车突然刹车,停靠在一家二手手机批发店门前,后备箱盖弹起。站在店门前等待许久的店员从愣神中惊醒,提着准备好的两个手提袋快步上前,把袋子放进了后备箱。

随后他又转身回到店里,把柜台里一批批装盒的手机装进手提袋里拎了出来。豪车的后备箱始终肆无忌惮地大张着口——看来这次要送的货还真不少。店员反复进出了几次,终于把它给“喂饱”了。

合上后备箱的豪车驶出去没多远,就在一家夜店门口再次停了下来。

这里,和刚才那家二手手机批发店相隔不过几百米。

夜店门脸看上去有些寒酸,里面却别有洞天。防盗门帘一推上去,里面的音乐和欲望便迫不及待地奔涌而出;门帘一拉下来,就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路对面,一个男孩侧身躲在一根电线杆后面,正直直地盯着这辆停下来没多久的豪车。他穿着深色的衣服,就像个街头小流浪汉,丝毫不会引起路人的注意。但他的眼睛亮亮的,在暗夜里闪着光。

在夜里行走惯了的人,眸子犹如野猫的眼睛,即便黑夜再深,他们也能敏锐地找准“猎物”。


已是深夜了,夜店门前依旧是人来人往的。

男孩等了很久,机会终于来了。趁着保安迎客入店的间隙,他迅速地从暗处闪出,靠近这辆他盯了许久的豪车,极其娴熟流畅地打开了豪车的后备箱。

映入他眼眸的,满是崭新的手机。看着后备箱里的“猎物”,“野猫”的眼睛瞪大了。他看起来很开心,脸上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容。

男孩迫不及待地伸手要拿里面的东西,不料,就在刚才他愣神狂喜的瞬间,从夜店里出来的保安将他逮了个正着。

他头皮一紧,钻心的疼痛自上而下袭来。男孩被夜店保安粗暴地薅着头发,脸上的笑容也随之消失不见了。他身形瘦弱,在保安手里就像一条待宰杀的脱水之鱼,稍一挣扎,身体就会挨上一记痛打。

他就这样被拖进了夜店。在舞池的边缘,四个人迎上来,先是对他一顿拳打脚踢,接着又拖着无力挣扎的他往夜店深处走去。

舞池里的人依然在扭动着腰肢,似乎对这一切熟视无睹。


男孩是被扔进包厢的,像一摊烂泥跌落在地上。

包厢里有七八个看上去不是很好惹的人,身旁都坐着女人。从豪车上下来的那个男人也在其中,他瞪着男孩,对着手里的麦克风问道:“叫什么?”他的声音特别大,混合着音乐的伴奏声,音调竟显得有几分滑稽。

男孩低着头,没说话。

“叫什么?!”男人问话的语气明显加重了几分。

看到男孩还是没什么动静,夜店保安上前,对着他的脸踹了一脚。男孩顿时眼冒金星,眼前一黑。

“……”男孩嘴角发出的微弱声响,被包厢里回荡着的音乐声结结实实地盖住了。

“大点声!”

“马,马亮。”

“你知不知道你偷的东西是谁的?”

这个叫马亮的男孩连忙摇头,似乎还未从刚才被踹那一脚带来的疼痛中清醒过来。

“我,我不是……我没有……”他说话磕磕巴巴的,仿佛丧失了组织语言完整沟通的能力。

就这样,他又被结结实实地踹了一脚,还是正中脸上。

他捂着脸,彻底失语了。

“赵老大,知道吗?”

马亮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眼刚才说话的男人。此刻正逆着光,他根本瞧不清楚对方的模样。

赵老大是谁,他不知道。他刚来江州才没多久,怎么会知道这里的地头蛇是谁,那里的地盘又是谁的呢!但对面这个居高临下的人,令他感到恐惧。马亮害怕再被打,勉强地点了一下头。

“你连赵老大的东西都敢动,你是混哪条道的?”

马亮依旧选择沉默应对。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会让自己更安全。

“说话!”

马亮支支吾吾的,还是答不上来。

男人提起酒瓶就要过来打人,被旁边一个染着五颜六色头发的年轻人给拦住了。年轻人指了指包厢角落的摄像头,示意他别把事情闹大了。

男人放下酒瓶,转而指着桌上的几十瓶啤酒,吼道:“喝完了,滚!”

马亮没有动,因为他实在没力气动。

年轻人向夜店保安使了个眼色。接着,保安会意地踢了马亮一脚,马亮这才艰难地挪到了桌子跟前,开始机械地喝起啤酒。

他没喝过酒。原来,啤酒的味道是苦的。

一瓶还没喝完,马亮就喝不下去了。他心想:是不是自己求个饶,就可以不喝了?

然而,他求饶的话还没说出口,整个人就被夜店保安一左一右地架了起来,又过来一个人拿起酒瓶,硬生生地往他嘴里倒酒。

在农村,给牛强行喂水,也是这样的架势——当然,那是在它被宰杀之前。

马亮就这样任人摆布着,渐渐失去了意识……


太阳一点一点从地平线升起,缓缓地照亮整个江州,却照不进这条漆黑的巷子。

巷子外面,生活在附近的人们已经醒来,走上街道:拉着板车的、推着小摊的、骑着电动车的,还有坐轮椅的病人,他们匆匆地路过巷口,没有一个人往巷子里看上一眼。

就在距离他们一步之遥的地方,马亮倒在地上。

这条狭长而不见天日的深巷位于夜店后街,常年堆满臭气熏天的垃圾,无人清理。马亮就像是垃圾一样,被那群人薅着头发扔在了这里。

昨晚他被灌了酒,他恍惚记得自己吐得昏天黑地的,整个人几乎都要翻腾过来了。他无力地倒在垃圾堆旁边,待了整整一个晚上。

天已经亮了,可昨晚发生的那些事仿佛还在眼前。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面对恐惧,虽然那不是来自死亡的威胁,但是那种被捆缚住、被伤害的感觉,似乎穿过时光再度袭来。

曾经有一天,他也像这样被人欺负、凌辱过,那种痛苦、那种不堪,就像有无数个人拽着自己的四肢和头发,要把他撕成碎片一样。

一种不知道从哪里迸发出来的无力感遍布全身,马亮觉得呼吸急促,尽管他尝试着深呼吸去缓和这种不安,但是毫无作用;泪水渐渐盈满眼眶,他不想流泪,可是他控制不住。他小小的身子在阴影里发抖。

“喵。”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跑出来一只橘色的猫,瘦瘦小小的,它从阴影中跑了出来,蹲坐在马亮对面,伸长舌头舔着爪子。它身上也脏兮兮的,爪子却很干净,只是上面有一些伤痕,至于是在哪里受的伤,就不得而知了。

马亮不抖了,他看着眼前的橘猫,竟然生出一些欣喜。

他就这样蜷缩着,和这只橘猫对视着,两个小小的灵魂像是在对话。

“你是怎么出来的?”马亮问橘猫。

“你被那群人拽走的时候,我从后备箱跑出来了。你被那群人打了吗?”

“嗯。”

“疼吗?”

“不疼。”

马亮并没有从那辆豪车的后备箱里偷东西。路过二手手机店时,他看到一只橘色的猫爬进了豪车的后备箱,可是它还没来得及出来就被关进去带走了。马亮似乎听到了小猫在后备箱里的惨叫,所以他才不顾一切地追着车子跟到了夜店门口,想找机会把橘猫救出来。打开后备箱,看到小猫在歪着头看自己时,他一脸惊喜,不料却被保安当作小偷,拖进了夜店……

灵魂交流完毕,小猫顺着垃圾堆轻盈地翻过墙头,消失了。

马亮回过神,突然挤出一个微笑,像是在给自己打气一样,努力地扶着墙站了起来。

巷口外面的世界,每一个人都像是繁忙的蚂蚁,努力地建造着属于自己的角落,整座城市似乎在往它想要的方向爬升。

马亮从城市的楼宇间穿过,本能地躲避着任何迎面而来的人和车。遇到路边巡逻的警车经过时,他会特别僵硬地面对着墙站住,像是被上了封印一样地贴在墙上。这是他在监狱里被管教出来的习惯——每逢有人进监室,他们都要背朝人、面对墙站着。

但在大街上,马亮这样的行为则会让人错以为他在面对着墙小便。

马亮走入狭窄而熟悉的小路——他的步行路径并不遵循直线最短的原则,而是要尽量避开阳光直射。他对地面上大胆觅食的老鼠、蟑螂毫不畏惧,似乎它们才是可以与他心灵相通的伙伴。

早晨,空气中还带着潮湿的水汽,马亮顶着一头露水穿过一排小炒店、早餐店、杂货店,铺面紧凑且凌乱,务工工人、着急上学的小孩穿梭其中,热闹且有烟火气。正好是早点铺子的就餐高峰期,热气腾腾的包子一笼一笼地出锅。就在老板掀开笼屉、招呼食客的那一刻,马亮的手灵活地伸入其中,神不知鬼不觉地捞走一个包子。滚烫的包子在马亮手里翻腾、舞蹈,两三口之后便消失在他嘴里。

饥饿感消失之后,马亮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只是这个正在明亮起来的世界,仍旧不属于他。

马亮穿行在废弃了很久的工地里,重新回到阴影之中。这里给了他安全感,因为没有人会关心废墟,也就没人关心他,那意味着没人会伤害他。但马亮怎么也想象不到,未来的某一天他会在这里被一群人追赶,自己的人生也因此被按下了暂停键。

穿过废墟,便是富民里,这是他生活的地方。


江州市被两条大江分成了三个部分,而今日的交通建设已经让大江两岸成了一家人,历史也仅仅留存于那些尚未被拆除的地方。

交叉口老城区的人们享受着文化积淀带来的优势。有一道据说是商代以前的古城墙遗迹在地下,所以这里的发展建设停滞了。所谓的古迹,远远看去无非就是一堵矮旧的墙,走近了看,墙面上被抹上了一层泥灰外壳,没人知道壳子里面的古城墙到底是什么样,是不是还有宝贝在某个角落等待着被发现。

生活在这周围的人们对这个古迹熟视无睹,肆无忌惮地在角落里堆放着生活垃圾,小餐馆也会在半夜的时候把泔水倒在墙角。这里经常积水,天热时,排泄物和泔水相互作用,空气里总是弥漫着某种说不清的恶臭,人们都捂着鼻子逃也似的快速经过。

这儿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富民里”。听名字就知道,在古代,这里是城市中最富庶的地方之一,现在走进去依然能够看得到往日商铺店面的痕迹。而随着城市快速发展,“原住民”几乎都离开了。现在,这里扎堆生活着这个城市的中下层。富民里旁边就是老火车站、小商品批发基地,还有一家规模很大的肿瘤医院。沿着街道居住的人绝大部分都是来城市里短暂谋生的人,板车师傅、快递外卖员、路边摊小贩、为了省钱看病的患者家属,还有浓妆艳抹的女人。他们的生活在这里交织,构成了和繁华的中央商务区迥然不同的世界。鱼龙混杂的地方,滋生着很多见不得阳光的事情。

富民里像一个足够复杂的迷宫,进去了如果不仔细寻找,根本找不到出来的路。因为久未拆迁,又少有人管理,所以这里成了马亮安家的好选择。

马亮所谓的家,其实是就着一面倒塌了一半的墙搭起的小窝棚。他从外面接了电线,用矿泉水瓶给灯泡做了防雨罩,还在门口的小花盆里种了几株不知道是花还是草的植物,这让他看起来是一个认真对待生活的人。每过一天,他就会在墙上的日历上画一个圈,然后驻足观望很久。周围都是无人居住的废弃空房子,黑夜降临时,只有马亮的家亮起灯,显得与周围格格不入。

马亮选择的家在一个高坡上,视野绝佳,能看得到富民里全貌,也可以看到不远处鳞次栉比的在建商品房。那些开发商把楼盖得奇高无比,远远望过去,这些大楼像无数根筷子垂直地扎在大江两岸,扎在这片陈旧古迹的周围,把富民里严严实实地箍住了。

马亮住得高是为了随时查看周围的状况,他就像非洲大草原上的豹子,喜欢住在树上,一旦发现任何危险,就会立刻逃之夭夭。只是生活在城市里的马亮做不到像豹子那样自由,他更像一只夜猫,警惕着周围的任何动静。

马亮在日历上画了一个圈,代表昨天过去了,昨天过得不好,但总归是过去了。他翻了翻后面的几页日历,其中一个日子上有一个巨大的标记,几乎占了半张纸——这一天对马亮来说很重要。

虽然是白天,但这里还是很黑。马亮打开灯,在昏黄的灯光下,他从一个隐蔽的角落里掏出了一个装饼干的铁盒子,里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不同面额的钱。马亮数了两遍,生怕数错,好像数错了钱就会变少一样。还好,钱没少,他安心地把钱放回去。铁盒子的下面还有一张反扣着的照片,马亮盯着照片看,却又不敢拿起来。迟疑了一小会儿,他把盒子合上,放回原处,关上灯。疲惫感袭来,马亮窝在自己的小床上,酣然入梦。


北方农村的湖泊河流都很少,且不大,到了冬天,绝大部分水系就会干涸,露出湖底、河床,星星点点地分布在村子的各个角落。假日的时候,这些地方就成了村民们的娱乐中心,他们在里面奔跑,在少数有冰面的地方滑行、看热闹,小孩喜欢去踩薄薄的冰壳子,听着冰块咔嚓咔嚓的碎裂声——那是属于北方小孩的快乐记忆。

此时此刻,村子里有人在放烟花。在大家都抬头看烟花的时候,年幼的马亮却蹲在湖底玩着冰壳子,冰面上映着他小小的倒影。五颜六色的烟花在天空中瞬间消失,有一小撮留在冰上,转瞬即逝。

有人高喊一声:“儿子,过来。”

马亮踩碎最后一个冰壳子,循着声音跑去。他需要爬出湖底才能追得上他。冬天的泥土冻得像锋利的石头,他害怕划破手,所以慢慢地试探着。喊他的人的声音似在远去,向他招手的人影也开始变得模糊,马亮一边着急地热切回应,一边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脚步。

再抬头,人影消失不见,声音也听不见了,马亮表情凝固,一脚踏空,坠进了湖底。他感到冰冷刺骨——湖底早没有水了,怎么会这么冷呢?马亮挣扎着惊醒过来。

没有冰湖,也没有坠入水中,马亮被人用冷水泼醒了。领头的是个披着国王披风的小胖子,不知怎的,他带着一群小孩找到了这里,他们站在隔壁房子的屋顶,朝着马亮扔灌满水的气球。

小胖子对着马亮喊:“流浪汉!”

马亮一个起身,小孩子们便四散而逃。马亮跑下楼跟着追了几步,却听见身后传来了咣当咣当的声音。他扭头一看,一个瘦瘦小小的影子在面前晃了一下,看上去像一只小野猫,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

那不是野猫,而是一个小孩。小孩手里拿着一个铁盒子,举过头顶晃了晃,掂量了一下。看到马亮跑回来,他嗖的一下消失在墙角。

小孩看起来瘦小,但动作迅捷,对这里的地形也熟悉得很。他跑得飞快,利用自己身形瘦小的优势,在低矮的地方自如穿梭,马亮怎么都追不到,没跟几步,小孩的影子就不见了,他气得牙痒痒。

不过这里毕竟是马亮的地盘,一只“大野猫”怎么会让“小野猫”在自己的地盘上放肆?他爬到高处,观察着小孩逃跑的路径,然后从屋顶抄近路绕到小孩的必经之路上,静静地等着“猎物”自投罗网。

果然,小孩从低矮的灌木丛里冲了出来,因为注意力都在背后,丝毫没顾及前面,所以一头撞进了马亮怀里。马亮像薅小鸡一样提着小孩的衣服,走过富民里人最多的巷弄,人们的生活买卖都集中在这里,而一路上并没有人对他们投来过多关注。小孩在马亮手里挣扎着,直到马亮控制不住,把他扔在路边的角落。

马亮身形比小孩大很多,小孩被困在墙角,无处可逃。离得近了,马亮才看清小孩的样子:他浑身上下都很脏,衣服似乎被泥垢包了浆,头发更是凌乱得像鸡窝一样。他嫌弃地看着小孩——别人也会这样嫌弃地看着他——他俩看彼此像是照镜子一样,马亮的衣服也脏得要命,他的头发是大一号的鸡窝。

小孩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显然是被人打的,马亮肚子里的火气突然消了一半,到嘴边的脏话也被他吞了回去。马亮搜遍小孩全身,也没有找到他装钱的盒子,只在他兜里搜出来一块不知道放了多久已经融化了的糖果。糖渍沾了他一手,马亮把糖果扔在地上,用很凶的眼神瞪着小孩:“我盒子呢?”

小孩没有很害怕的神情,也死盯着马亮的眼睛,紧紧闭着嘴不说话。

“我的盒子呢?你放哪儿了?!”

小孩还是不说话,可能是被马亮加重的语气吓到了,他低下头,不敢再看马亮。马亮气得抬手要打他,但他下不去手。小孩偷瞄着马亮悬在空中的手,脸上露出惊恐。

马亮愤愤地放开了他,踢了他一脚,意思是让他滚。小孩跑出去几步,又折返回来,捡起刚才被马亮扔掉的糖果,这才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小孩跑远了,马亮知道自己的盒子一时半会儿是找不回来了,他生气却无处发泄。他知道,这个时候大喊、摔东西,都无济于事,他强忍着愤怒和难过,落寞地离开小巷。

回到家,他看到自己的小窝被刚才那群小孩拆得一塌糊涂。日历被撕掉,电灯被砸碎,连花盆里的小草也被连根拔断了。

马亮默默地收拾好这一切,坐在床上。他似乎习惯了生活的捶击,又努力地挤出了一丝微笑,安慰自己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在大多数时候,马亮看上去都是一个正常人,只是不怎么说话,沉默是他的常态,被人骂、被小孩追着打也无动于衷,他只是我行我素地做着自己的事情。长时间的独行生活,让他缺乏与他人交流的机会,所以有时候他会口齿不清晰,情急之下甚至会口吃。但是他的思维还算敏捷,这跟常年保持警惕的状态有关系。他总是安静地独自行走着,一双眼睛滴溜溜地打量着周围,似乎在找寻潜藏的危险。

他用着一个看上去破旧但好用的智能手机,看剧、打游戏或者和别人瞎聊天都可以。他在网络上表现得比现实世界里更主动,因为没人会知道或者在意他现实里的模样。

遇到危险的时候,马亮会特意变得蓬头垢面,穿着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破旧军绿色大衣,不洗澡,也不会剪头发,满身油垢——有时这种状态会持续好几个月,厚厚的油污混合着杂草和泥土粘在衣服上,让他看上去犹如一个精神状态不正常的流浪汉,很多人因此对他唯恐避之不及。他像只变色龙一样,用随时变化的肮脏外表,应对着不同的环境,防备着每一个人。

马亮游走在城市的各个角落,捡拾垃圾,再到一个固定的垃圾站去卖,卖的钱很少,勉强够他自己吃喝。有时候,他会耍点小聪明,在纸箱子的缝隙里塞一点点沙土,这样他可以多卖一点钱,包子可以变成盒饭。垃圾站的老板即便发现了,也会当作施舍他,不予追究。

但捡垃圾也是有江湖的。被这一片的人驱赶,又找不到新地方的时候,他索性就不捡了。实在饿得受不了了,马亮就去各种小卖部或者饭店里面“拿”一些东西,不过他从不觊觎收银台里的现金;不饿的时候,他就拿着手机在网上跟一群人聊天,在群聊里爆粗口。

马亮经常在一个小卖部给手机充电,插座放在门口,他就坐在插座旁边,一边充电一边上网。

小卖部是一个牙齿都快掉光了的老太太开的,她是这里的“原住民”,应该也无儿无女,没办法像其他人那样搬出去,所以一直在这里靠卖零碎商品养活自己。她的视力已经退化了,什么东西都要拿到眼前仔细看上很久,才能辨别出是什么,但大多数时候还是会认错。

老太太也看不清马亮,只知道门口坐着一个人,并不知道他的样子多么糟糕,自然也不会打骂他、轰走他。他们彼此之间保持着一种异乎寻常的和谐。

马亮也不会白在这里充电,他走的时候会在老太太的钱盒子里放上钱,顺手再拿走一两颗糖。在他看来,这样的交易才比较合理。


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马亮开始出行。他是名副其实的夜猫子,黑夜给了他伪装和安全感。富民里的门口已经拆迁殆尽,还有一些“钉子户”坚持着,居住在一半都已是废墟的楼上。

马亮揣着兜穿过这里,迎面碰到一个在赶时间的外卖小哥。“靠右一点!”马亮突然朝他喊道。外卖小哥愣了一瞬,并没有在意这个浑身脏兮兮的人给出的提醒,依然行驶在自己原有的路线上,不料被楼上泼下来的一盆洗衣服水淋成了落汤鸡,全身湿了个透。

马亮哈哈大笑,他不是笑外卖小哥的遭遇,而是被外卖小哥和楼上泼水的阿姨对骂的场面逗乐了。

路过小卖部,马亮看到一个中年男子鬼鬼祟祟地在门口顺东西。小卖部卖的东西大多数都不值钱,偶尔会有一些值点钱的电子配件。这个人却连这样薄利的东西都偷。马亮若无其事地走过去撞了他一下,男子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扬长而去。见男人离开,马亮掉头回来,把从他身上拿走的东西放回原处,再把顺下来的钱包里的钱放进老太太装钱的纸盒子里。这一切发生得悄无声息。

马亮努力地保持着对这个世界的善意,哪怕只有一点点;而这个世界偶尔也会对他展露些许美好。


城市广场上车水马龙、人流如织,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在争奇斗艳,不同商铺里的劲爆音乐混在一起,十分聒噪。

商场外的LED大屏幕,此时此刻正播放着韩国电影《卑劣的街头》中赵寅成暴力要债的画面。马亮无所事事地看着在镜头面前耍酷的男人,偶尔露出憨憨的微笑。

周围的人看着马亮破破烂烂的衣着,都不愿靠近他,不时有人投来异样的眼光。马亮看着他们,突然觉得他们变成了那天打他、凶狠地逼他喝酒的人,他脸上原本淡淡的笑意僵住,进而消失不见。

一个瘦小的身影从他面前飘过,混入人群,像只小老鼠一样,警惕地躲开行人,追赶、捡拾着被人群踢来踢去的塑料瓶子。

马亮认出了那个身影,就是偷走自己盒子的那个小孩。他的目光不自觉地从大屏幕转移到这个小小的身影上。此刻,小孩拖着一个破旧的尼龙编织袋,直勾勾地盯着别人手里快要喝完的饮料瓶子。瓶子到手后,他把剩在瓶底的几滴饮料倒在自己的舌头上,开心地咂着小嘴,像是抓住了片刻的幸福。

冥冥之中注定一般,这是他们第二次相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两人实在相像,马亮不由得想象着他们第三次、第四次相遇的可能。

小孩也注意到马亮在看自己。两个人的眼神就这样穿过人群,在广场上碰撞了一下又各自迅速躲开了。他们都小心翼翼的。

马亮一晃神,小孩就不见了,他四下寻找了一会儿,发现在离自己不远处的地面上多了一个铁盒子——正是被小孩拿走的那个。

盒子里面的钱小孩分文没动,照片还是如之前一样扣在最底下,只是多了一颗糖——小孩把他那颗已经融化的糖放了进去。马亮不明白小孩这么做的意义,他揣测,也许小孩是在回报他的手下留情。

钱回来了,可是并没有真正回到马亮手里。在回富民里的路上,马亮被几个人拦住了去路。这群人看上去就是不好惹的街边混混,马亮认出了其中一个头发染得五颜六色的年轻人,就是他在夜店里逼着自己喝酒。

他们是这一带的地头蛇,在这片地界里总能遇得到。马亮本能地想躲开,但显然这次他们是冲着他来的。

那个年轻人点了一根烟,问:“前段时间你碰的那批货,还记得吗?”

自然记得。被灌了那么多酒,像垃圾一样被扔在巷弄里,就算马亮刻意不去想,这些令人难过的经历还是会时不时地突然出现,刺痛他。

马亮没回答,心里盘算着能否装作自己不是那天的人而糊弄过去,毕竟他现在外形脏兮兮的,和那天晚上完全不是一个样子。他甚至还想装成哑巴来更好地骗过他们。不过,他的算盘落空了。有人薅住他的头发,说道:“他妈的找了你这么久,装哑巴是不是?!”

“还记得你碰的赵老大的那批货吗?”年轻人又问了一遍。

马亮本想说自己没有碰手机,只是想把猫救出来,可是头皮被撕扯着,钻心的疼痛吞噬了他的解释。一个巴掌、两个巴掌、三个巴掌,结结实实地打在了他脸上,火辣辣地疼。马亮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跑吧,逃跑就可以不挨打了。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子力气,让他挣脱束缚,奔跑起来。

马亮专挑那些自己熟悉又偏僻狭窄的路逃跑,希望尽可能快地脱身。可他没想到,这群人对这些路同样熟悉。很快,他又被堵住,前后都有人拦着,他进退不得。

马亮突然想到那个偷铁盒子的小孩,就是像这样被自己轻易捉到的。他终究是处在食物链底层,最多只能威胁威胁小朋友。

接着,拳脚如骤雨般砸在他身上,真真切切,他无处可逃。最后,毫无反抗之力的马亮被小混混们按住,脸紧紧地贴着墙壁。那个年轻人也出现了,这群小混混管他叫“毛哥”。

毛哥看上去比马亮大不了几岁,他抽着烟,吐出的烟圈像水母一样飘浮在空中,之后又被他吹散。他对马亮说:“赵老大说,上次你碰他手机那事还没完,你得按照双倍价格还钱。”他说得轻描淡写,但字字都像刀子一样戳着马亮。

“我没钱。”马亮颤抖着说道。

按住马亮的人一边拍打他的脸,一边说:“哎哟,你会说话啊。”

“我没钱。”马亮重复道。

“没钱就想办法赚。一共两万块钱,不多。”毛哥指了指隔壁的停车场说,“你开后备箱的手艺用起来,没多久就凑够了。”

马亮跟他们解释,自己不会开后备箱,那天是后备箱没锁,自己才打开的。奈何这些解释在他们面前是那么苍白无力,他突然意识到,他们并不在乎自己会不会开后备箱,重点是他欠赵老大两万块钱。

马亮看着他们饶有兴味地打开自己的铁盒子,随手就把他忍饥挨饿才攒到的钱分了,尽管每人分到的钱还不够买一盒烟。他知道,自己不能答应还钱,否则肯定是死路一条。但他不知道该怎么争辩,只是本能地想挣脱,一时心急,对着面前的手张嘴就咬。

被咬的人疯了似的把马亮一把摔在地上,对着马亮拳打脚踢起来,马亮觉得自己的肋骨都要断了。他想求饶,结果抬头看到那人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根木棍,猛地挥向他……而一旁的毛哥拦住了那人,瞪了他一眼。

毛哥对着马亮说:“两万,一个月,不然你休想活着走出这里。”

他们走了,像黑白无常索完命后凭空消失了一般。巷子里只剩下浑身伤痕的马亮和一个空空的铁盒子,还有那张他没有勇气直面的照片。


从此之后,马亮发现,他怎么都躲不开这群人的监视。大多数时候,有毛哥在,混混们会收敛很多;但毛哥不在时,他们就会逮着马亮狠揍一顿,再扬长而去。

马亮觉得被咬的那个人在报复他,因为在自己又一次被扇了十几个巴掌之后,那个人让小弟们把自己扔进了水沟。江州市已经入冬,即便没有下雪,沟里的水也是冰冷刺骨的。他们就站在水沟旁边,一边抽烟,一边看着站在水里被冻得瑟瑟发抖的马亮。直到看够了笑话,他们才大摇大摆地离开,还不忘提醒马亮快点还钱。

江州突然下雪了,鹅毛大雪。

马亮身上的衣服原本就很单薄,浸了水的厚裤子硬邦邦的,湿透了的鞋子裹着他被冻得麻木的双脚,在冷风中,马亮每次迈步都很艰难。大雪之中,路人行色匆匆,也许是急着赶回家享用等着他们的热汤热饭——没有谁注意到马亮。

马亮走到马路旁边的一家烟酒店门前。店面不算很大,门头高档白酒的牌子下面有一把椅子,那里有挡雨棚,所以椅子上面没有积雪。马亮在椅子上坐下,想脱下鞋子,可是低温中,鞋子变得冰冷坚硬,鞋口划过脚面,疼得他眼泪都要出来了。也就是在这一刻,上一次如此无力的光景浮现在马亮脑海中。


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他已经记不清楚了,只记得也是在大雪纷飞的冬天。他从昏厥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雪地里,头上的伤口已经不流血了,高烧退去之后,他口渴得要命,抓起地上的雪就往嘴巴里塞……那时的处境与现在是那么相似,他既孤独,又无助。

头上的伤口早已愈合,被新长出的头发掩盖,可是内心的伤疤,又一次被撕裂开来。马亮突然觉得活着好像并没有多好。

透过烟酒店的玻璃,他看到那个经常追着他扔石头的小胖子独自在家看店,他的父母应该是出去进货了。高度近视的小胖子沉迷在游戏当中,根本无暇顾及店里面的情况。墙边的电视机正在播放几则新闻。

新闻里说,因为北方突遭寒流侵袭,未来一周内北方大部分地区将迎来暴雪天气,气温将会在短时间下降十度以上,主持人提醒广大市民注意保暖;大雪天气,有市民喝醉酒倒在路边,不幸冻死,接受采访的家属痛哭流涕地说,他去世的时候没有痛苦。

喝醉,冻死,没有痛苦。马亮觉得这是一件简单又美好的事情。他趁着小胖子不注意,偷偷来到酒柜面前,拿出两瓶白酒,又偷偷溜走了。


寒冷的雪地里只有马亮一人。他在一个废弃的公园门口坐下,对着面前的两瓶白酒发了很久的呆,才打开其中一瓶。扑鼻而来的浓重酒味让他下不了口。

真的要这样离开吗?他心想。

他想给自己找一些留下来的理由,使劲地想啊,想啊,可想到的都是不好的回忆。可能离开就是他的宿命吧。

鞭炮嘭的一声在马亮脚边炸响,他被吓了一跳,手里的酒瓶掉在雪地上。肯定又是哪个熊孩子的恶作剧,马亮心想。可一抬头,他看到了那个小孩——偷铁盒子又还回来,还给了他一颗糖的那个小孩。

这已经是他们第三次相遇了。

小孩看着马亮,丝毫没有被他浑身是冰的邋遢样子吓到,反而很快认出了他。小孩似乎不好意思跟马亮说话,就站在那里看着马亮。马亮被他看得十分不自在,他不想让任何人看到他寻死的样子。

马亮看着不远处的小卖部,从兜里掏出五块钱,递给他:“去帮我买包花生米。”

小孩接过钱,嗖的一下跑了,像是不会再回来了一样。马亮心想,走了正好,这样就没人打搅自己了。但很快,小孩就从小卖部回来了,把手里的一包花生米递给马亮。

马亮没想到小孩回来得这么快,看着递到面前的花生米,他只好接过来。马亮把剩下的两块钱递给了样子有些扭捏的小孩。

“不要了,给你了。”

“谢谢哥哥。”小孩一脸惊喜。

马亮往前走,小孩就跟着往前走;马亮觉得不对劲,停下脚步,小孩也停了下来。马亮扭头瞪着他,小孩问:“哥哥,你要去哪里?”

马亮不回答,一瘸一拐地加速往前走,想甩掉这个小尾巴。谁知道小孩走得更快,甚至跑到他前面,面对马亮,倒着走。

“哥哥,我能跟你去玩吗?”

看着紧跟着自己的小孩,马亮心里升腾起一股无名的火,他停下来,凶巴巴地对着男孩说道:“不能!”

“哥哥,我们一起玩吧。”小孩丝毫不理会他的语气,看着马亮的眼神清澈明亮。

这是他们第三次相遇了,所以,是老天特意让他出现的吗?马亮心想。


废旧的公园里,小孩欢呼着在一个破败的滑梯上跑上跑下,自娱自乐着。马亮斜靠在不远处的一面矮墙上,身边放着酒和花生米,时不时地看男孩一眼。

刚才小孩说想滑滑梯,马亮便跟他一起来到了这里。看着在滑梯上欢呼上下的男孩,马亮不经意间也会跟着他笑,仿佛看到了年幼的自己。他心想,能这么开心一次,不那么遗憾地离开这个世界,也挺好的。

雪越下越大,天也快黑了,小孩依然没有想要停下来的迹象。马亮想着,快乐完了,该离开了,他准备偷偷地溜掉。就在他悄悄转身的时候,小孩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哥哥,你去哪儿?”

马亮动作一顿,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小孩从滑梯旁跑到马亮面前,问:“哥哥,你去哪儿?”

“我要回家了。”

“我能和你一起回去吗?”

“不行。”马亮把花生米揣在怀里,拿上酒,准备一走了之。如果小孩再追上来,他就揍他一顿,这样他就不会跟着自己了。

“不行!”离开前,仿佛怕小男孩听不懂一样,马亮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还瞪了小孩一眼。

看到小孩站在原地没动,他才走出公园。可是有一个疑问萦绕在马亮心头,没走几步,他便折返回来。

“你为什么把盒子还给我?”

小孩说:“盒子里有哥哥和爸爸妈妈的照片。”

马亮不明白照片跟还自己盒子有什么关系。但从小孩凌乱破碎的话语中,马亮了解到,小孩跟爷爷奶奶住在城南的垃圾回收站里,爷爷奶奶根本就不管他,穿国王披风的小胖子经常带着一群小孩去欺负他,他不听话就会挨一顿揍,盒子也是小胖子怂恿他去偷的,他不愿意,可他更不想挨打,在逃跑途中,盒子被他弄丢了……

原来都一样,不听话就要被打。

“我去找了好几天,后来在水沟里找到的,我看到哥哥和爸爸妈妈的照片,我想照片丢了,哥哥肯定很难过,我就还给你了。”小孩的话刺痛了马亮,尤其是说到照片的时候。小孩继续说着,像在说给他自己听:“轩轩也想爸爸妈妈,可是我都没有爸爸妈妈的照片。”

“你叫轩轩?”

“嗯。”

马亮明白了,叫轩轩的这个男孩,也许和自己一样在等着,等一个叫爸爸、一个叫妈妈的人出现。

他得到了答案,转身要走,但是轩轩追着问道:“哥哥,你爸爸妈妈什么时候来找你呀?”

“我没有妈妈。”

“那你爸爸呢?”

马亮没有回答,快速地逃开了。这次,小孩没再继续跟着他。


马亮回到家,把酒扔在地上,他现在完全没有想去喝的冲动。轩轩的出现,仿佛在提醒马亮一些事情,一些他几乎忘记的事情。他在自己窄小的屋子里徘徊,轩轩问他的话一直盘旋在他心头。

那你爸爸呢?那你爸爸呢?那你爸爸呢?……

被小胖子他们撕毁的日历,已被马亮重新粘好,往后好多页上,他画的那个标记依然清晰可见。在这个城市漂泊久了,被欺负久了,马亮似乎都忘记了自己还有一件事要去完成。他的心里重新燃起希望。他不禁想,轩轩真的是老天特意派来的天使,让他找到了一丝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马亮找出铁盒子,他曾经无数次不敢翻开的那张照片躺在里面。终于,他鼓足勇气,翻开。

照片上有三个人:爸爸、妈妈和马亮。妈妈的脸被人用笔涂黑了——那个人肯定恨死妈妈了。而爸爸脸上有明显的水渍,也模糊得看不清了。唯有马亮脸上的笑容,依旧灿烂。

豆大的泪珠从马亮脸颊滚落,他很想回答轩轩的问题:“我爸爸在等我,我也在等我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