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解放日(1)
今天是过渡期的第三天
真是个漫长的过渡期,于我们而言。
我们整天都在寻思:昂先生何时会回来?回指挥台?昂特梅耶一家(昂先生、昂太太,还有他们成年了的儿子迈克)开心吗?如果他们开心,为什么呢?如果不开心,又是为什么呢?我们下一次被要求发言是什么时候?说些什么呢,用什么口气?
我们思来想去。纵使没有出声。因为那会招致处罚。犯错的人会在一双双不安的眼睛注视下被解除束缚,带去一处要命的处刑地(昂特梅耶家的处刑地是院子里的一座小棚)。在处罚期间,受罚者被安排到暗处,坐在铁锹之间。这个人可以说话。却不能发言。怎么可以呢?要想享受发言特别的欢欣滋味,这个人必须被束缚住。被束缚在发言墙上。
不然,这个人只能这么说话。
正如我现在正对着你讲话这般。
平淡,无奇,乏善可陈。
我们听到昂先生下到了大厅,思索着:或许今天是要对着来宾?
但不是。很快,我们发现这次不过是场排演。昂先生想要的是占线。
“泰德,你在哪儿,你在干吗呢?”屋里某一处传来了昂太太怒气冲冲的声音。
“在收听室呢。”他说道,“在占线。”
“哦,看在上帝的分上。”她说道。
当昂先生向你发送脉冲,它却尚未完全注入时,会产生一种奇特的感觉。犹如步入梦境之前或是说一种“似曾相识”,克雷格、劳伦和我是这么描述的。在这些罕见情形下,我们曾冒着受刑的风险,互相说起了话。一旦脉冲完全作用于你,你的话语就冒了出来,并不是你想说的,而是流过你,就好像是建立在一种基础上,那基础就是你,经过脉冲的增压,塑造成选定的话题。就这样,要是昂先生调到了,比如说航海话题,不管谁被他选中第一个开口,都会突然开始用上他或她自己的口气发言,说关于航海的事情,远比他或她不受束缚时说得引人入胜。昂先生想要占线,就会选择让我们所有人同时讲述航海;或低语或大声地;可以从右到左地轮过去(根据我们目前的排布,从克雷格到劳伦到我),我们每个人,轮流围着航海的话题发言。
今晚,我感受到了步入梦境之前/似曾相识的感觉。穿过大片湿滑的,在前一道巨浪下倾斜的主甲板,我发现自己正在大声呼喊,在千百种口音与方言的吼声混杂成的一座浑然的巴别塔中,雨斜打在黑色的木甲板上沧桑的双手抓紧或松开了沾满雨水的桅杆甲板上虬结着泛了青色霉斑的古老绳索裹着长靴的双脚跑前跑后去对付一个摇摇欲坠的绳结或是停滞不动每一个小伙子都在想他是要在风暴中挺过去还是要在幽闭的窒息中溺毙葬身于戴维·琼斯[1]的箱中与长满触手的深渊生物一道——
当我还在发言时,我还是意识到了怜悯与同情的目光。它们来自克雷格与劳伦,好似在说,虽然我们并没有完全听懂你说的,但做得好,杰瑞米,讲得好,你显然在尽力讲好航海。而且,就算最后有些模糊,难以剖析,好吧,那也是昂先生的错,显然是他把你的冗长度调太高了。
但他们不敢太严厉地评判我。
因为过不了多久他们的脉冲也会到。
休息时,我们还是保持被束缚着的状态,静静歇息。我们现在的姿势:手脚大张,摆成字母X的形状,我们每个人歪斜的角度都略微不同。
像星星似的,还像一串从高空坠落的三个人。
昂先生带着啤酒和薯片回来了。
“我想想,”他说,“城市。来片城市风光。你们觉得怎么样?”
说话的处罚永远在生效,我们只是点点头,表示:当然,是的,城市听起来不错。
控制面板能让昂先生产出许多不同色彩的发言。我(又是第一个,我高兴地注意到)现在开始的发言不仅仅是城市;有城市,加上悲伤,加上夏日;以蓝绿色为主色;城市沿着一条宽阔的河流南北方向布局。我被设定用简短、轻快的句子发言。劳伦接着我,也讲述了一座南北布局、河流横跨的城市,但是,加上了:饥饿、下着雨、兴高采烈,她的整个段落由一个长句组成。克雷格的是:城市东西方向布局,白色、冬天、没有河流、猫咪横行,短句和长句交替出现,在他的段落结束时,他开始押韵,或者说试图押韵,而且还在用,或者说试图用——是昂先生正试图让他这么发言——五步抑扬格(!)发言。
到了终幕,我们三人同时就我们的城市进行发言。昂先生拨动渐强音,他让我们兴致勃勃地发言直至结束,以至于在后来我们三人都声嘶力竭。
昂先生一直录着音。他还给我们播了一小段。很开心。所以,我们也很开心。谁会不开心呢?嗯,还有昂太太。他把她叫进来,给她播了这一小段。
“那只不过是些乱七八糟的噪声,泰德。”她说着便走了出去。
我们望着昂先生。他光火了吗?瞧着像是。依然还相信我们。我们能从他的笑容里看出,在问:她有没有一丁点喜欢过我们的作品?
我们报以微笑:还没有。
昂先生爬上折梯,往我们每个人嘴里塞了一颗喉片。女仆珍拿着三支插在棍子上的湿海绵进来,用它们沾湿我们的嘴唇。接着就是进食,珍那口装着进食大杂烩的大罐子里探出了一支三头主喂食管,她把我们的个人喂食管连接到主喂食管上,把吃的喂给我们。
我们吃着饭,她便退到一旁读起自己的书。
尽管喉咙肿痛,我们却兴高采烈:过渡期结束了。
我们再度感到自己是有用之人,富有创意,融入团体。
到了深夜,房门发出吱嘎一声。穿着睡衣的昂太太进来了。
她径直迈向我,一如往常。
“杰瑞米,”她低语道,“你醒着吗?我无意打扰。可……”
“我醒着。”我低声回道。
她缓缓地将指挥台推过来,为了保持安静,她把它摆到了恰当的位置。为避免打扰到其他人,或惊动昂先生,她把支架上的话筒移到我的唇边,自己戴上耳机。她在我面前席地而坐,手探到后面,摸到了上方的控制面板,她按下“开始”键。
今晚的话题是乡野,加上古代;带有逃离的调调。
我开始发言(确切说,根据她的设置,是对着话筒低语):讲述她的美丽,讲述我们在意大利一片宁静的湖畔相遇;用简单客观的句子,因为我们是农民;我向她保证,总有一天我们会在远山深处销声匿迹;再多讲讲她的美丽;伴随无比高的特异性,我发现,当我描述她的美丽时(她的臀,她的乳房,她的头发在晨光中披落在肩头的模样,节日上我在社团餐桌上瞥见她的感觉),我的欲望勃发,她也是如此,而且,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我还爱上了她,正如,我相信,她也爱上了我,尽管她的家庭,她的农民家庭,并不希望如此。因为她和一个傲慢独断的大家伙订婚了,他是镇上首富的儿子,当我们手牵手穿过他家的羊群时,她依偎在我怀里,表示(我正对着话筒低语着):我不想要他,也不要他的羊群,只想要你。
今晚的新特色:一场风暴迫近。我们很快便湿透了,我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纤弱的窄肩上。暴风雨源自她;那在她的设置之中,是乡野的一部分。但披上的外套来自我;是我提供了这个情节,且知道这取悦了她,真实的她,盘腿坐在我面前。
接着,在一道瀑布下,或者实际上就在瀑布的一侧,我们做爱,我的描述绝佳,尽管我被束缚着,因此可能释放不了自己,但昂太太可没被束缚,她可以而且的确释放了自己。
正如经常发生的那样,我在想,一旦昂太太以这种方式得到解脱,她是否会想到站起来,走上前来,让我解脱。
然而并没有。她似乎没有这个想法。她不曾想到过。她还从来没有想到过。
每当我的欲望消退后,我总觉得可能这样最好。
她只是猛地站起来,摘下耳机,看上去一副后悔的样子,把指挥台控制面板速速推回原处,将表盘恢复到原先的位置。她先走到劳伦身旁,接着是克雷格,用手机昏暗的光亮照照他们,查看他们在刚才偷偷发生的事情期间是否醒着。一如往常,她断定他们没有醒。有时,他们确实没醒。(很矛盾的一点,尽管我们整天都被束缚在那里,一动不动,但我们到了晚上却总是疲惫不堪。)有几次,她拿着手机走近时,他们实际上是醒着的,他们迅速地装作自己睡着了,不想让她感到有丝毫的困扰。
这整整四年来,她从没有坐到过克雷格的面前。只有我。而且她最近开始更频繁地坐在我面前,而且时间更久,有时久到黎明现出熹微晨光,从我们认为之前是窗户现在被木板封住却没有完全封上的地方漏出了一缕黄光,落在她的腿上,她一跃而起,喃喃自语,嘴里说着:“天啊,已经早上了?”
她,我相信,这就是,倾心于我。而我也正倾心于她。在我初次向她讲述她的美丽时,没错,大部分源于设置。设置说:杰瑞米,看着我,讲述我的美丽。我的特异性也总是被她设置在高位。我频频讲述她的美丽,带着如此高的特异性,令她的美丽在我眼里变得真实;令我注意到她。(她是真的如此美丽。)当我更热切地讲述起她的美丽时(感受更为热切,因为注意到她高特异性的美,从而能更准确地讲述),她坐在地板上,脸上开始越来越频繁地浮现出某种柔和的表情,一种欲望蒸腾的表情,是的,但也是爱的表情。我相信如此。
她鲜少和我讲话。我不知道她的心意。她对我有爱意吗?我没有对她发言时?比如,她在这座房子的其他地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度过自己的日子时?
我无从得知。
但我的确知道在我这一生中还没有谁能像昂太太那样令我感受到那无与伦比的美丽——当我被注入脉冲,讲述着她具有高特异性的美丽,而她正凝望着我,寻找着整个世界,简直像是她会爱我时。
那种感觉会消散吗?确实会。
但也,有些也会留下。
就是:在这些日子里,我无时无刻不想着她,并感觉自己爱着她,哪怕我没有对着她或是围绕她发言,哪怕她不在我的身旁。
这个早晨,昂先生凑过来。
“今晚有来宾。”他说道,“我们来说城市。”
所以:这是冗长焦虑的一天。我们相当想要排演。
可是昂先生必须去工作。我要做准备:思考城市,花上一整天。我们一旦开始,大部分便由我们来做。我们的发言超过了负荷,表达通过脉冲变得更为清晰,没错,塑造成型,当然了,是靠着设置。但还是,归根到底,主要还是取决于我们。是我、克雷格和劳伦,而且我们的发言良莠不齐。要我说,我们三人中有谁的发言能够在立意和引人入胜上脱颖而出,部分(只能是部分)上靠的是准备。还有一些与生俱来的东西:天赋,人们会这么称呼它。
这并非一场竞赛。但现在已经是了。
我已发现:我事先在脑海中生活得越久,在我的主题之内,一旦开始,我的表达便越流畅。
昂先生管这个叫:“鼓足劲。”
我花了一整天为自己鼓足劲,靠着思考来更了解我的城市。
按设定来说,这是一座悲伤之城。但我还是想象,在这座城市中有一处更具生机的角落。全城的庆祝在一座小岛上举办,这座小岛只能靠独木舟(在公共码头那儿有一支小小的船队)抵达。
独木舟是什么颜色?有人划吗?当桨手们穿过海峡将小舟摇向那座庆典小岛时,水流又是什么方向?有没有烟火?足以照亮那些店主和工人的脸庞?他们攒下一分一厘到这里参加庆典,哪怕只此一晚,他们也能将悲伤先抛在脑后?在我的想象里,烟火映在小海湾拍打着的浅水中。小湾点缀在岛上,岛沿岸有几间琥珀色的咖啡馆——那儿吊着微小的灯,光亮随着哪怕最轻微的风晃动。夜晚的咖啡馆里传出了笑声,来自那些因感受到片刻欢愉而松了一口气的人。
就这样,在一天之中,在劳伦和克雷格打盹时,我为自己鼓足了劲。
劳伦醒了,朝我使了个脸色,似在问我:杰瑞米,等等,你是在给自己鼓劲吗?我回以表情道:是啊,有什么问题吗?
劳伦和克雷格觉得我是个怪人,过分敏感。我全然在设置的摆布下,这没错,比他们更为欣然。一直如此。好吧,我爱我的工作。我渴望总是能拥有更多感受,因此怀揣了更为高昂的兴致去发言,从而在听众之中激发出更强烈的情感与共鸣。
我感觉,正是这一点造就了我在我们三人中的独特之处。
昂先生在五点左右下班回到家。他依然身着工作服,步入收听室,宣布了一个在工作期间产生的灵感,并要求新的排布:我,靠最左,离地10尺;劳伦位于中间,离地20尺;克雷格靠最右,离地30尺。我们便形成了一条上升的三点直线。我们还会被赋予一个新姿势,更衬得上城市:每个人都站得笔直,双手掩着眼睛,仿佛在凝望那些我们的发言很快就要说到的城市。
杰德·迪伦进来开始实施必要的姿势间隔拉伸。正如他所说的,“为了把你们都拉伸开”。
在人被摆成X形足足9天后,拉伸,谁都能想象到,这既好也坏。
后来我们都被打扮成了城市居民的模样:克雷格和我穿燕尾服,劳伦身着飘逸的长裙。
昂家的成年子迈克拿进来一把梯子,脚手架和铺了橡胶垫的平台。我们必须站在这个平台上接受重新束缚。一旦就位,我们每个人都把头靠向费伊杯,让三枚费伊尖头轻轻地送到脖子底下的费伊感受器里。
接着运行起一个测试:昂先生让我们每个人用极快的速度念字母表,接着又要我们念得极慢。
我们这就准备好了。
我们紧张地等待着,听到来宾在主起居区享用自助餐时发出的嗡嗡嘈杂。
他们像是滑进来,朝我们礼貌地微笑,接着在成年子迈克早前粗暴摆好的折叠椅前落座。昂先生身着演出用的西装外套轻快地迈入,在指挥台上就座。昂太太在房间的后方入座,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她看起来很痛苦,巴不得自己能招致处罚,接着就能被押进处刑的小棚子里,直到演出结束。
哎呀,可是:他俩结婚了,她必须待着。
我们开始了。
劳伦第一个发言,用一个长句讲述着她的城市(沿河流南北布局,饥饿,下着雨,兴高采烈)。讲到一半时,克雷格加入,用五步抑扬格讲述他的城市:东西走向,没有河,白色,冬天,猫咪横行。接着,在劳伦和克雷格还在继续发言时,我加了进去,讲述我的城市(悲伤,夏天,蓝绿色,沿河南北布局,向庆典岛驶去的蓝绿色独木舟犹如一股股磁力线。幸运的店主与工人们恍惚地用手拨动着凉爽清澈的水流,烟花在头顶上空绽开,他们划过琥珀色的咖啡馆,向着他们失意人生中唯一的幸福堡垒进发)。
我感觉我把自己的城市讲得很美;我把它表述得很好。克雷格和劳伦的发言也很好。还不错。就好像我们正在那些遥远的平原之上为来宾创造了这三座城市,同时双手掩着眼睛凝望着我们所创造的一切。
但即使在我们创造自己的城市时,我们也还是能感受到来宾并不兴奋。他们埋头盯着自己的脚,假装在阅读由成年子迈克早先在自己屋里打印出来的节目单。有的人打着哈欠,有的人瞅了一眼天花板,仿佛想要穿过它逃出去。妻子用胳膊肘搡搡丈夫,先是说:别现在就冲我小声嘟囔那些冷言冷语,罗兰,我可不希望自己由于精神崩溃而失了礼数。当来宾的成员们回头看向昂太太时,她只是抬起手,似在说:说实话,我没想法。
昂先生也一样,知道我们没抓住听众。在徒劳中,他涨红了脸,绝望地对我们的设置进行微调,汗水可见地从他的演出西装外套里渗了出来。
结束以后,他从来宾那里获得了一连串虚伪做作的祝贺,看上去像是要哭了,随后同他们回到了主起居区,吃蛋糕。
收听室里只剩下我、克雷格、劳伦,以及折叠椅,它们被匆匆离场的来宾碰得东倒西歪了。
昂先生急匆匆冲回来,领带松开了。
“不是你们的错,”他说,“你们按照我说的一切办了。我责怪我自己。我们来想想这个。然后试点新的。”
我们不禁同情起他来。他如此努力。可总是失望。
接着他送蛋糕进来,珍把蛋糕放到她的上餐盘里,支在探杆一头伸到我们嘴边,而今晚,海绵里是红酒,这顿喂食感觉上要比平时丰富,好像昂先生在里面搁了一些牛肉汤补充剂。
克雷格、劳伦和我互相交换了眼神:好家伙,这真是一场考验。
后来,我们依然站得笔挺,依然一副光鲜打扮,手还掩着双眼,睡去了。
到了夜里,成年子迈克砰地冲了进来。
“天啊,抱歉。”他说,“我把你们弄醒了?你们需要什么吗?说真的,今晚真为你们感到遗憾。真的不能再糟了。”
我们想要答话:是的,成年子迈克,我们知道这不能再糟了。我们现在需要的是睡眠。请出去。
但如果我们回话,成年子迈克可能会施加处罚。他以前就这样干过:我们回答了一个他刚提出之后又改口称只是自问自答的问题,他便施加处罚。
成年子迈克是个品行卑劣的人。我们觉得最好不要和他掺和到一起。
因此我们只是执拗地目视前方。
“我不过是想让你们都知道,”他说道,“你们并不孤单。我们中的许多人都看出了这事可怕得过分。你们是人。你们是的。哪怕这个世界——甚至是我的双亲——似乎忘记了这一点。但帮助已在路上。真的。很快。”
他双手合十鞠了一躬,离开了。
劳伦、克雷格与我交换神色:哇,谢了,成年子迈克,我们还不知道,直到你刚才告诉我们,我们是人。
接着我们交换了忧虑的神情。
吸引成年子迈克的注意总是一桩不幸。
我们清楚地记得,他在研究院了解到服装是人类自我表达的最基本且最古老的一种模式后,便要求昂先生和昂太太更多地关注我们的着装。成年子迈克在重复痛苦上可谓十分高效。他就是从不松懈。很快,有许多条休闲裤和各种长衫、牛仔夹克和五颜六色的帽子来到了我们面前,摆在收听室的地板上,我们每个人都不得不挑选最吸引自己的物件。此后,我们的着装要根据成年子迈克的命令一天里更换三次。我们的停工时间就这样过去了。似乎总是由珍来给我们更换衣服。当珍抱怨起工作过多时,昂先生昂太太灵机一动,让成年子迈克协助珍。成年子迈克品行低劣,不喜工作,在他被迫处理我们中的男性,即克雷格和我的内衣时,明显感到不悦,便很快收回了就服装的抗议。事情又恢复了正常,也就是说,我们会穿四天1号运动套装,之后珍会给我们换上2号运动套装,并把1号运动套装拿去洗。
我们便是这样拿回了自己的停工时间。
从那以后,成年子迈克再没就服装吱过一声。
所以,今晚我们很烦恼。他说“帮助已在路上”是什么意思?
从何而来?为了什么?为什么这里需要帮助?我们在这除了成年子迈克和谁都处得很好,我们都有着创造性的充实工作要做。
翌日早晨,昂先生带着一种挫败的情绪在九点进来。他带着一盘丹麦酥。他似乎想给我们每个人来个丹麦酥作为道歉,但是我们在墙上被挂得太高,他够不到。所以,他把那盘丹麦酥往折叠椅上一放。实际上,我们之中没有一个人能吃上自己那口丹麦酥。它们只能在那张折叠椅上搁上一整天。
因为没想到这一天会发生那样的事。
“我希望你们能原谅我昨晚的溃败。”昂先生说,“今天是一个新的开始。还要做出补救。有时,在艺术和生活中,人必须投入。无论他的妻子是否同意。假如她发觉了。”
接着他紧张地咽了口唾沫。仿佛是为了喜剧效果。但又不是。
我们真是喜欢昂先生。
杰德·迪伦和珍进屋。我们的城市着装被珍剥去,接着她又帮助我们重新换上了1号运动套装。我们经过拉伸,根据新的排布被摆成一个新姿势(直挺挺站立,双手自由地垂落):站在地上,彼此靠得很近,克雷格紧紧靠在墙上,接着是劳伦,再是我。这是我们有史以来站得离彼此最近的一次。这样会不会显得不妥?我们思索。是冲着来宾?一面宽阔高大的发言墙,三名发言者挤在一个角落里,仿佛收听室在夜里倾斜,一切都滑了过去?昂先生消失在发言墙后,重新定位我们的前部感受器。
“你们或许正在思索出了什么事。”他自后面出声道。
我们确实。
“杰德!”他叫道。
杰德领进来了11名歌者。从他们穿的马甲,我们知道他们是歌者。第一个人走上前,站在我身边,他的胳膊抵着我,其他人沿着墙一溜排开填补了空位。
昂先生从后面出来,高举着一只小匣。
“有谁知道这家伙是什么?”他问道。
我们的确知道,多亏了堕落的艾德,他曾短暂地与我们共事过,后来由于散播谎言被送走了。
这就是:知识模组。
那鲜红的外壳告诉我们这就是。
天哪,我们觉得昂先生可不是在开玩笑,知识模组,按照堕落艾德的说法,可不便宜。
在接下来的十分钟里,昂先生侧着身子,衣服撩起,叽里咕噜,骂骂咧咧,把模组连接到控制面板上。
接下来就是测试。
来自知识模组的脉冲,我们发现它更充沛,带着刺痛的点,有点像一只带尖刺的枕头。它的后段打开得很好,犹如漫长而乏味的一天结束时被迫跳起的一支踢踏舞。
我们在霎时间知道了这许多。关于“小巨角战役”。也被称为“卡斯特之战”。或者,通俗叫法“卡斯特的最终战”。我可以告诉你,在这之前,我对此一无所知。
“卡斯特在战场骑的马叫什么名字?”昂先生在测试中发问。
“维克。”我们三个发言人一起说道。
“不过丹迪也一起。”克雷格说。
“不过很多人错误地认为它叫科曼奇。”劳伦说,“第七骑兵团唯一幸存下来的那匹马叫这个名字。”
“实际上是迈尔斯·基奥上尉骑着它上的战场。”我补充道,突然知晓了这一切让我无比愉快,让我绽开微笑。
“在小巨角河谷宁静的部落聚集地里,卡斯特和他的部队袭击了哪些部落?”昂先生问。
“拉科塔、阿拉帕霍、北夏安。”劳伦说。
“哪个部落的人,也就是拉科塔人的宿敌,作为侦察兵为卡斯特效力?”昂先生问。
“克劳人,就是阿布萨罗卡。”我们异口同声地答道。
那些歌者,他们无法发言,甚至不能开口,只是点点头,似在说:尽管我们,作为我们开发的一部分,被变成了哑巴,只有在接受脉冲和歌唱时才能出声,但我们赞同我们同事刚刚的一切发言。
昂先生用力地鼓了鼓掌,似乎是被取悦到了。
“会很棒的。”他说,然后就去吃午餐了。
歌者们发出了一阵拖长的单音哼唱,女人们比男人们高一个八度,我们理解这意味着:嗨,你好呀,期待着与你们合作,这真的会是一个激动人心的原创项目。
知识模组的开启,要我们说,真是不一样。
我们不仅仅是像往常一样空洞地即兴重复着像航海、城市这类空泛的概念。我们被给予了事实。真实的事实。它们大有助益。在打造引人入胜的结构方面。这就好像行走在一条狭窄的走廊上,两侧都被事实的灰墙限住。就好像在沙漠中跌跌撞撞地走着,一道知识的薄雾,由你长久渴望着的但之前并不自知渴望的确切细节组成,倾泻而下。
昂先生铺开模组中的时间表,把它夹在两个乐谱架上。事实证明,他是一个塑造的高手:塑造谁来讲什么事实,发言多久,以什么顺序。
其结果就像一个故事。
而且就连我们也更有兴致。
我是二等兵弗里茨·诺伊鲍尔,胆战的德国移民,加入第七骑兵团只因我找不到其他挣钱的营生。我的靴子尺寸不对,穿着疼。我英文很差。我也不清楚如何给我的武器上膛。克雷格是黄狗,一个年轻的拉科塔人,有着一张遭到同伴调笑的漂亮脸蛋。他在小巨角河里游泳,前一晚他跳了一整夜舞,在聚集的部落里认识了很多新朋友。他选择这个河段是因为在那儿,在木棉白杨下,几个年轻姑娘正在采野芜菁,其中就有黑腿牝鹿。她现在在那儿,皱着眉头,假装在远处的河岸翻找,好让黄狗看到她,这样她就可以,像现在这样,抬头,看到他,装作惊讶的模样,然后微笑,透过微笑承认,她的惊讶是装出来的。他们直勾勾地对视了几秒钟,她便转身回到她的朋友身边,心里知道他正看着自己离开。大家都很高兴。这是一个明媚的夏日早晨,今天剩下的时间里没有什么事情可做。
劳伦是马库斯·雷诺少校,奉卡斯特之命,带领他的大军在村子的南端进攻。卡斯特已经答应会支援他。雷诺却更愿意和大部队待在一道。他从未参加过一场对阵印第安人的正式战斗。但他还是策马出发了。当村子出现在眼前时,全营人马开始疾驰。战士们欢呼雀跃。他们很快就要沐浴在荣光之下。在远处:白色的形状,脆弱的结构,藏着人。他们的目标是向帐篷开火,以铁蹄踏过它们,引起恐慌,驱赶并杀死所有徒步逃跑的人。
而现在出现了十几个胡克帕帕人,他们在前路来回骑行,扬起灰尘,企图为女人和儿童赢得逃跑的时间。
在事实的架构下,我们感受到一阵紧迫。这是真实发生的,真的正在发生。结果会如何?二等兵诺伊鲍尔会在接下来的战斗中活下来吗?黄狗会活下来吗?那黑腿牝鹿呢?难道村里没有孩子在吗?他们会遭遇什么?为什么这些策马狂奔的人一门心思地要去袭击这个宁静的聚集地?老实说,我们不知道。要么昂先生只加载了模组的一部分,要么模组本身拥有严格的时限功能,也就是说,只会逐步显示自己,也就是,被编排为“章节”。不管怎么说,我们可谓是坐立不安。我们仍在反复对事实进行某种程度的即兴讲话(例如,由我而不是模组给二等兵赋予了一个骑马带来的背伤),可我们掌握的事实如此之多,就没那么需要,也没那么多空间可即兴了。
我们的歌者在之后加入了进来。
这是一道奇观。
有时,他们会以歌唱重复我们的发言。其他时候,他们把自己安排成两三组,唱出次要人物的经历(例如,那些靠近二等兵诺伊鲍尔、雷诺、黄狗或黑腿牝鹿的人)。在某一刻,每个歌者都成了一名拉科塔青年,他们沿河岸奔跑,回到村庄,发出警报。在这个真正令人震撼的时刻里,统共十一名歌者都步入一段复杂的赋格,代表了雷诺部队进攻时的集体心理状态(他们兴致勃勃,他们归乡心切,他们期待能痛快地取得一场大捷)。
我们哪怕只是其中一部分,在某种程度上还迷失其中,我们也知道它的惊人。
昂先生将我们切入暂停。
“我的神哪。”他说,“我的天哪。”
我们发言人,我们歌者站在那里,气喘吁吁,疲惫中透出壮美。
就像第七骑兵团的战马,就像部落的矮马,我们觉得。
我们排演至深夜,过了一遍又一遍,每排一遍都会增加一些细节层次。
马背上的战士开始出现在雷诺的侧翼。这人整个上午都喝着扁酒瓶里的威士忌。他焦虑不安,担心遭到伏击,便停止冲锋,命士兵们排成小队。这样一来,一切想要迅速取胜的希望都破灭了。数以百计的战士出现,犹如自尘土中而来。雷诺部队中的秩序开始瓦解。人们偷偷地离开队伍,躲进附近的小树林里。在小林里,雷诺的阿里卡拉侦察队员血刃被击中头部。他的脑浆溅上了雷诺的脸。这一创伤性事件(歌者们用一连串刺耳不成调的和弦来表现)令雷诺发狂。他令他的部下先下马,再重新上马。突然间,他又脱离了大部队,连撤退的信号也没留下。他在后来声称自己本来是要冲破印第安人的队伍的。实际上,他早被吓破胆,彻底忘记了自己的部下——那些把自己性命交付给他的人,现在很多人死了,他们试着摸到河岸,在渡河时,被犹如野牛一般的战士们骑上身撂倒。一些失了马匹的士兵连滚带爬地奔向那座被后世定名为雷诺丘的小山,他们在中途被杀死。
在蒙受巨大损失后,这支队伍,或者说残军现聚集在这个山头上,被团团围住,士气萎靡,毫无斗志。
卡斯特在哪里?我们发言道,我们咏唱道。
我们发言者采用模组所提供的一系列美国口音提问。歌者们反复问,其旋律(模组甚至还告诉了我们这点)改编自一位名叫费德里奇的作曲家为一部晦涩的意大利歌剧创作的主旋律。
可是并无答案,没人知道卡斯特人哪里去了;最后露面还是在一小时前,在上方的山脊上,在我们发动起结局注定惨淡的攻击时,他向我们挥舞帽子,相信我们很快就能得胜,自己带着几名部下向北骑行。
我们在雷诺丘等了一个下午,酷热灼心,口渴难耐。只要我们一动,就会遭到袭击,我们预计随时都会被这些强大的魔鬼吞噬,他们对我们了如指掌,现在犹如一股彻底的超自然力量,令我们无从抵抗。
接下来我们又成了那些“魔鬼”,那些拉科塔人、阿拉帕霍人和北夏安人,这些儿子、丈夫和兄弟,对他们来说,山上的白恶魔不再显得可怕(他们在突袭初期打得这座沉睡的村庄措手不及时确实骇人),而变得可怜可憎;他们远道而来,就是要杀死我们的孩子,而当我们像男人一样反击时,他们惊慌失措,丢下武器,哭喊着乞求着,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我们穿过整个村庄,向南边拥去和他们对抗。
我们希望能在夜晚到来之前把他们统统杀光。
昂先生突然让我们停下来。
又变回我们自己,我们有点吃惊。
“你们让我非常高兴。”昂先生说。
我举起我的手。
昂先生指指我,表示我可以说话而不用担心受罚。
“这一切是多久前发生的事?”我问道。
昂先生似乎很高兴被问到。
“嗯,我们到目前为止所涉及的内容吗?”他说,“发生在1876年6月25日。”
注释
[1]戴维·琼斯是《加勒比海盗》中的反派。——本中文版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