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黑天鹅与龙王
第一章
我们是海盗，而非海军
马克·斯皮茨纳格尔惊愕地盯着他的电脑屏幕。那是2020年3月16日，星期一的凌晨。世界各地的市场失灵状态让他难以置信。全球市场基本上已经停摆，没有任何交易。投资者不顾一切地想清空仓位以避免巨大损失，但无计可施，因为无论是股票、大宗商品还是债券市场，一切都跌入谷底。交易者甚至连美国长期国债（T-bond）——世界上流动性最强的一种资产也卖不出去，就好像美国政府债务的价值已经归零。
2020年年初，新冠疫情的扩散导致全球金融市场波动加剧，最终陷入崩溃。3月初，道琼斯工业平均指数每日暴跌2 000多点，接着又剧烈反弹2 000点，这种前所未有的景象已逐渐成为常态，市场正面临前所未有的波动。
这种波动对环宇资本（Universa Investments）的创始人斯皮茨纳格尔来说却是件好事，该公司是一家对冲基金公司，其独特的策略是在混乱的市场中茁壮成长。这位交易员当时正在一座位于密歇根州北港角一片郁郁葱葱的百年老木屋里工作。前一周，他飞到那里与家人团聚，全美各地的人因新冠疫情影响被要求在家隔离。窗外，顺着密歇根湖北港湾的湖水，他可以看到田园农场（Idyll Farms）连绵起伏的群山，他和妻子在那里饲养山羊，生产屡次获奖的奶酪。
20世纪80年代，16岁的斯皮茨纳格尔目瞪口呆地注视着芝加哥期货交易所大厅里的混乱场景。从那时起，他就开始为这样的时刻做准备。作为一名牧师的儿子，他放弃了成为音乐家的美好前程（茱莉亚音乐学院的录取资格），转而投身成为商品交易员。他从芝加哥期货交易所的最底层爬到了纽约银行的高级职位，最终选择在1999年帮助创办了一家名为安皮里卡资本公司（Empirica Capital）的前沿对冲基金公司。斯皮茨纳格尔天生就是当交易员的料。2020年3月，当全球市场陷入一片混乱时，他却表现得非常冷静。
斯皮茨纳格尔通过对讲机与迈阿密椰林海滨大厦20层环宇资本总部的交易员团队交流，他正监控着那些专门设计用来从混乱中获益的头寸。他带着一种既恐惧又激动的心情观察着崩溃的市场。环宇资本为全球客户的43亿美元资产提供风险管理，多年来一直在为这样的灾难做准备。
斯皮茨纳格尔，身材修长，头顶锃光瓦亮，是环宇资本的创始人及首席设计师。他和纳西姆·尼古拉斯·塔勒布（斯皮茨纳格尔在安皮里卡资本公司的长期合作伙伴）共同在20世纪90年代末创设了环宇资本的最初策略。作为一名反传统的黎巴嫩裔美国交易员和数学家，塔勒布后来成为世界著名作家，代表作有《黑天鹅》和《反脆弱》等著名畅销书。当安皮里卡资本公司成立时，塔勒布还是纽约大学一名默默无闻的量化金融学教授，拥有交易复杂金融衍生品的背景。他日渐确信，金融市场和机构的风险远超常人的认知。1987年10月的“黑色星期一”，道琼斯工业平均指数单日下跌22.6%，他因此大赚了一笔。像斯皮茨纳格尔一样，他也见证了20世纪90年代的所有崩溃——1994年加利福尼亚州（简称“加州”）橘子郡的破产，1997年由货币贬值引发的亚洲金融危机，以及1998年巨型对冲基金长期资本管理公司在对俄罗斯债务（以及其他事项）下错赌注后倒闭。塔勒布开始将这样的危机称为“黑天鹅”——无人能预测的极端事件（如突如其来的市场崩溃）。曾几何时，欧洲人认为所有的天鹅都是白色的……直到他们在澳大利亚发现了黑天鹅。“黑天鹅”是指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事物，它挑战了之前所有已知的类别和假设。
1999年，这一切都还只是理论。为了测试它，塔勒布和斯皮茨纳格尔成立了安皮里卡资本公司，旨在从危机中获得巨额利润。他们自诩为危机猎人。这是一家终极熊市基金公司，也是同类基金公司中的第一家。与在牛市中赚钱的交易机构全然不同，安皮里卡资本公司只有在突如其来的熊市中才能大赚一笔。它每天都会购入当股票大幅下跌时会产生极高回报的头寸。通常情况下，这些交易会损失一小笔钱——市场没有崩溃时这些头寸一文不值。但当市场真的崩溃时，安皮里卡资本公司的头寸就价值连城。
2004年，塔勒布与斯皮茨纳格尔共同关闭了安皮里卡资本公司。这一决定的部分原因在于，塔勒布对日常对冲基金管理工作感到疲惫，同时他在首部面向大众的著作《随机漫步的傻瓜》获得成功后，渴望专注于写作（20世纪90年代，他曾撰写过一本名为《动态对冲：管理普通期权与奇异期权》的技术交易书）。斯皮茨纳格尔一直梦想成为一名交易员，2007年他在环宇资本重启交易策略，并不断提升和完善。塔勒布在环宇资本担任高级科学顾问，虽然他并不参与公司日常运营，但公司充分利用其世界著名作家和思想家的声誉，吸引了众多富有的投资者。
环宇资本曾在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等市场动荡时期赚得盆满钵满，还在2010年的美股闪崩、2011年的美债降级、2015年8月的美股暴跌，以及2018年所谓的“末日浩劫”等导致市场剧烈波动的黑天鹅事件中赚了钱。环宇资本将这一策略称为“黑天鹅保护协议”。该协议的目标是，保护投资者免受黑天鹅的影响。
2020年3月，全球经济似乎正面临一只终极黑天鹅——比20世纪30年代大萧条以来世界上发生的任何事情都要糟糕。各国经济陷入停滞，员工蜷缩在家中，数百万美国人突然发现自己失业了。3月中旬，从股票到债券再到大宗商品，一切价格都如自由落体般下跌。
当斯皮茨纳格尔在北港角追踪市场的崩溃时，环宇资本的交易员在3月16日晚通宵盯着市场的动态，动荡从中国香港的交易所蔓延到欧洲再到美国的交易所。周一早上5点左右，只有几位高级交易员抵达办公室，背景音乐播放着巴赫的宁静和弦，其他人根据公司的疫情防控协议居家办公。环宇资本交易团队由16名程序员和交易员组成，他们都是博士、电脑高手和数学家。但近一段时间，他们几乎没有时间休息，均已经疲惫不堪。在处理完当天混乱的开盘后，斯皮茨纳格尔乘坐私人飞机，从密歇根州住宅附近的草地跑道起飞。下午，他已如往常一样坐在落地窗旁的办公桌前，窗外是迈阿密的全景和比斯坎湾翠绿的海水。
他时常对衍生品交易团队强调：“记住，我们是海盗！而非海军！”他这句话借用了史蒂夫·乔布斯的一句名言——“成为海盗比加入海军更有意思”。
新冠疫情的蔓延已对全球金融体系产生严重影响。那天又是星期一，道琼斯工业平均指数大幅下跌13%，成为1987年“黑色星期一”之后的第二大单日跌幅。债券市场陷入停滞，货币市场基金遭遇史上最大资金外流，中小投资者正遭受灭顶之灾。华尔街资深人士纷纷表示，这种情况在全球金融危机时期都未曾见过。花旗集团短期信贷部门负责人亚当·洛洛斯在接受《华尔街日报》采访时坦言：“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犹如一场慢动作的车祸，而此次却带来瞬间爆炸的震撼，‘轰’的一声。”
在接下来的一周里，随着剧烈的波动压垮了市场，环宇资本的几个交易员忙到几乎没时间休息，许多人每天只在办公室的沙发上或者家里的办公桌上打个盹儿，然后起身，大口喝下咖啡，默不作声地赚上一笔。
斯皮茨纳格尔和团队看到他们的投资收益像火箭一样飞速上升。到3月底，环宇资本的“黑天鹅保护协议”基金3个月的回报率惊人地超过了4 144%。斯皮茨纳格尔约5 000万美元的赌注，转眼间产生了近30亿美元回报，令人瞠目结舌。
这些高回报率令部分专家难以置信，有人甚至认为不可能实现。曾长期在华尔街担任风险管理职务，并与塔勒布交情深厚的亚伦·布朗质疑环宇资本是否在投机崩盘。也就是说，当斯皮茨纳格尔察觉到混乱气息时，他加大了赌注，以期在市场动荡中获得更高收益。然而，斯皮茨纳格尔强调，环宇资本并未投机，而是始终在固定点位为客户提供相同的崩盘保护，无论市场状况如何，都不会调整保护力度。
布朗对此持怀疑态度。
布朗告诉我：“他们否认这一点，但他们肯定没有披露某些关键的预测因子，如果没有这些，策略就无法发挥作用。也许他们已经掌握了财富密码，但这仍令人费解。他们的交易策略比任何人做得都要好。”
斯皮茨纳格尔承认最后这一点。
虽然塔勒布让“黑天鹅”的概念广为人知，但环宇资本完全是斯皮茨纳格尔的心血之作。在关闭安皮里卡资本公司之后，塔勒布成了著名的思想家和哲学家，他将黑天鹅概念延伸到交易和金融之外的很多领域。他的心愿是以科学家和哲学家的身份为人所知，而非交易员（但环宇资本使塔勒布变得富有，这笔基金带来的回报远远超过了他从畅销书中获得的丰厚利润）。
他在流行病领域进行了深入研究，这是极具破坏性的黑天鹅事件。2010年，他在《经济学人》杂志上预言道，“全球将遭遇严重的生物和电子流行病，这是全球化带来的又一‘馈赠’”。2012年，他在《黑天鹅》的续作《反脆弱》中指出，全球化加剧了病毒传播风险，“犹如整个世界变成一个巨大房间，出口狭窄，人们都涌向同一扇门”。2014年，他在一篇题为《预防原则》（The Precautionary Principle）的论文中与其他共同作者表示，“紧密相连的全球系统使单一偏差最终将主导其总体影响。此类例子包括流行病、入侵物种及金融危机”。
换句话说，在当今高速流动的超级网络环境中，流行病等极端事件的风险越发严峻。2020年1月，塔勒布洞察到此种潜在危机，并提前发出警示。然而，他的警示却被置若罔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