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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日子,我滴酒不沾。在那些日子,我会拿起父亲的点357,看着镜子。我对自己说,如果今天喝上哪怕一口,我就会付出代价,付出和他一样的代价。
但还有些日子,我会喝酒。在那些日子,我会在反胃感中醒来。我走进洗手间,对着马桶大吐特吐,对酒的渴望让我双手颤抖。我把脸埋在陶瓷马桶里,胆汁涌上喉头,肌肉也痉挛起来。我的胃在漫长的抽搐中变得空空荡荡。我的颅骨抽痛,双腿发颤,那股渴望也逐渐化作一头贪婪的怪物。
等到能够起身的时候,我看着洗手间的镜子,往脸上泼了些水。我什么也没对自己说。无论说什么,我都不会信的。
在那些早上,我会喝伏特加。因为伏特加没什么气味。
我把伏特加倒进一只旧保温咖啡杯。
啜饮一口,颤抖便平复了。啜饮几口,我就有了行动的力气。
这是一种平衡法,不能太多,不然有人会闻到酒味;也不能太少,否则颤抖不会消失。就像化学反应那样,我寻找着平衡点。我会喝下足够的酒,让自己能撑下去,能站稳身子,能走进研究所的大门。
我爬上楼梯,来到我的办公室。就算萨提维克发现了,他也没说过什么。
萨提维克研究电路。他用小小的0和1,用马瑟现场可编程门阵列来培育电路。这个阵列的内部逻辑是可塑的,他通过选择压力来指引芯片的设计方式,就像是发生在盒子里的进化。他通过自动化程序辨识出效率最高的电路,将其作为后续迭代的模板。用遗传算法来控制最适合任务的代码。“理想模型是不存在的,”他说,“建模多多益善。”
我完全不明白这一切是如何运作的。
萨提维克是个天才。他在印度时是个农民,二十岁那年才来到美国。他在麻省理工拿到了电子工程学位。他选择电子工程是因为他喜欢数学。之后他去了哈佛,收获了不少专利和工作邀请。他用就事论事的语气向我描述这一切,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当然,而且任何人都做得到。“这跟聪明无关,”他说,“只是足够努力而已。”
他似乎相信就是这么回事。
我就没那么确定了。
其他研究员也会来到这儿,看着他设置在工作台周围、仿佛某种自组织数码艺术品的门阵列。他们把“优雅”这个词用了一遍又一遍。对于那些母语是数学的人来说,这是最高的赞美。而他俯下身去,专心致志地看着自己的作品,一看就是好几个小时。这也是他的才能之一。专注的才能。就这么坐在那儿完成工作的才能。
“我只是个单纯的农民。”别人赞美他的研究时,他总喜欢这么说,“我喜欢翻土。”
萨提维克总有说不完的话。我们休息的时候,他就会操起那口蹩脚的英语。有时候,在跟他共度一个早上以后,我会被他说话的方式影响,用他那种蹩脚英语跟他对话。那种混杂语言拥有让我钦佩的效率,以及表达细节的能力。
“我昨天去看了牙医,”萨提维克告诉我,“她说我有一口好牙。我告诉她:‘我活了四十二年,这是我头一回来看牙医。’她觉得难以置信。”
“你之前从没看过牙医?”我说。
“对,从来没有。”
“这怎么可能?”
“还在家乡的时候,我直到十二年级才知道有专门看牙的医生。那以后我也没去看过牙医,因为没这个必要。牙医说我的牙齿很好,没有齿洞,但我左边的后臼齿上——那是我嚼烟草的地方——有牙渍。”
“你嚼烟草。”我努力想象萨提维克像棒球选手那样大嚼烟草,但那幅画面无论如何都不肯浮现。
“我很羞愧。我的兄弟没有一个嚼烟草的。在我的家族里,我是唯一一个。那是很多年前,我还在农场的时候养成的习惯。现在我想戒掉,”萨提维克恼火地摊开双手,“但我戒不掉。两个月前,我告诉妻子说我戒掉了,但我现在又开始嚼了,而且还没告诉她。”他露出悲伤的眼神,“我是个坏人。”
萨提维克皱起眉头。“你在笑,”他说,“你为什么要笑?”
在高科技产业,汉森就像一口重力井,像一股不断扩展的自然之力,永远在收购其他研究所,购置设备,吸收竞争对手。
汉森研究所只雇佣最优秀的人才,从不考虑国籍与出身。走进这里的咖啡室,你会看到尼日利亚人在用德语跟伊朗人对话。这是因为他们的德语都比英语——他们的另一种通用语言——要好。汉森永远求贤若渴。
波士顿研究所只是汉森旗下的研究所之一,但我们有最大的存储设施,这就意味着多余的实验设备都会送到我们这里。我们打开箱子。我们整理补给品。如果有我们的研究用得上的东西,只要在申请书上签字,它就归我们了。在大多数官僚风气浓厚的公司,烦琐的程序才是主流,而我们就像他们的对立面。
大部分日子的早上,我都会跟萨提维克一起度过。我们肩并肩站在他的工作台边,聊着天,忙碌着。我帮他布置门阵列。他工作时会说起他的女儿。到了午餐时间,我会去打篮球。打完篮球以后,我有时会为了消遣而造访得分机器在北大楼的实验室,看看他在忙些什么。他的工作跟有机物有关,内容是寻找不会让两栖类出现先天缺陷的化学替代品。他会用镉、汞和砷测试水样。
得分机器就像个萨满巫医。他研究两栖类的基因表达模式,他用畸形预言未来。我母亲肯定喜欢这种研究——既让人惊恐,又带有阴谋气息。
“如果不做点什么,”他说,“大多数两栖类都会灭绝。”他有几个装满了蝾螈和青蛙的水族箱。长着许多条腿的、长着尾巴的,又或是没长前腿的青蛙。怪物。它们跳上跳下,在水里游动,或者爬来爬去,仿佛装在长方形玻璃缸里的切尔诺贝利梦魇。
他的实验室旁边是个名叫乔伊的女子的办公室。她和我一样才来这儿不久,但我不清楚她具体是哪天来的。其他人似乎都不知道她的姓氏。有时候,乔伊会听我们聊天。她会从旁经过,用她纤巧的手抚过墙壁。她高挑、漂亮,而且是个盲人。她留着长发,颧骨很高。她的双眼清晰、蔚蓝而又完美,让我一开始甚至没能发现。
“没关系,”面对我语无伦次的致歉,她说,“这话我听到过很多次了。”她不戴墨镜,也不拿白色拐杖。“我三岁时视网膜就脱落了。”她解释说,“这算不了什么。”
“你要怎么找到自己的房间?”问这句话的人是萨提维克。直言不讳的萨提维克。
“有了耳朵和记忆,谁还需要眼睛?盲人很擅长数步数。另外,你们也不该太相信自己的眼睛。”她露出微笑,“眼见未必为实。”
到了下午,回到主办公楼以后,我会尝试工作。
我独自待在办公室里,盯着白板,盯着空无一物的白板。我拿起记号笔,闭上眼睛。眼见未必为实。
我凭借记忆写着,我的左手熟练地写出公式,写下一连串的字母和数字,就像某种失落巫术的古代符文。我能在脑海里看到它的形状。QSR的成果。我停下笔,看到自己写下的东西时,我将记号笔狠狠摔向墙壁。办公桌上那叠笔记随之倾斜,然后掉到地上。
那天晚上,杰瑞米来到了我的办公室。
他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一杯咖啡。他看着洒落一地的纸张,还有用潦草的字迹写在白板上的公式。
“数学只是种隐喻而已,”他的声音从门口飘来,“这不是你自己常说的话吗?”
“噢,年轻气盛时的我。满口这种单纯的宣言。”
“你现在不想再宣言了?”
“我已经失去那种胃口了。”
他拍拍肚皮,“你失去的东西,我得到了,对吧?”
这话让我露出微笑。他的体型并不臃肿,只是不再像过去那样瘦削了。“考虑到我们的上下级关系,”我说,“这话确实适合用在我们身上。或许我们也是隐喻。”
他举起咖啡杯,装模作样地敬了个礼,“你还是这么机智。”
“你是说疯狂吧。”
他摇摇头,“不,斯图亚特才是疯子。但你确实很引人注目。我们都知道。在你来学校之前,我可从没见过哪个学生会跟教授争论。”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驳倒了教授。”
“有意思,我的记忆里可不是这么回事。”
“噢,好好回想一下吧,你确实赢了。”他抿了口咖啡,“只不过花了好几年而已。”
杰瑞米走进房间,落脚时努力避开那些纸张。
“你跟斯图亚特还有联系吗?”
“很久不联系了。”
“真糟糕,”他说,“你们合作完成过不少有趣的工作。”
也可以这么说吧。另外,杰瑞米用这种方法提到了他的来意:工作。“某个审查委员今天来拜访了我,”他说,“他想知道你的工作有什么进展。”
“这么快?”
“已经过去几星期了。委员会只是在关注你而已,他们对你的自我调整很感兴趣。”
“你是怎么说的?”
“我说我会去拜访你,所以我来了,来拜访你了。”他指了指白板上的那条公式,“看到你有研究的方向,我就安心了。”
“这不算研究。”我说。
“这种事都是要花时间的。”
坦白的冲动涌上心头。撒谎毫无意义。无论是对我自己,还是对他。那句话就这么脱口而出。“我在这儿纯粹是浪费时间。”我说,“你的时间,还有这个研究所的时间。”
“没关系的,埃里克。”他说,“你会拿出成果的。”
“我不觉得。”
“在我们雇佣的研究员里,有些人的专利数还不到你的三分之一。你属于这儿。最初的几周通常是最难熬的。”
“跟以前不同了。我跟以前不同了。”
“你对自己太苛刻了。”
“不,我毫无建树。”我指了指白板,“三个星期了,只有这么一条未完成的公式。”
他的表情变了。“只有这个?”他看着排列成行的那十几个符号,“你有进展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完成公式,”我说,“我找不到解答。这是条死路。”
“没别的了?你没有别的研究主题了?”
我摇摇头,“没有了。”
他转身看着我。他又露出那种悲伤的表情。
“我不该来这里,”我告诉他,“我在浪费你们的金钱。”
“埃里克——”
“不。”我又摇摇头。
他沉默良久,盯着那条公式,就像在数着茶叶的数量。再次开口时,他的语气十分柔和,“研发是税务冲销项目。你至少应该待到合同期满。”
我低头看着自己弄出的烂摊子——看着散落一地的那些纸。
他继续道:“在你面临审查之前,还能拿到三个月的工资。我们会让你试用到那时候。之后,我们可以给你写一封推荐信。还有别的研究所。或许别处会接收你。”
“是啊,也许吧。”我说。虽然我们都知道这不可能。这就是“最后机会”的本质。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他转身离开,“抱歉,埃里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