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游在雨中池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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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马车上》引发的思考:一次一页

几年前,我和《纽约客》当时的小说编辑比尔·布福德打过一次电话。在经受了一系列的痛苦打击后,我有些沮丧,希望能听到一点点恭维话。“那你觉得这个故事怎么样?”我幽幽地问道。电话那头停顿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比尔说:“嗯。我读完了一行。对这一行的喜欢……足以支撑我读下一行。”

对了,就是这个感觉:他对于整个短篇故事的审美或者说整本杂志的审美都集中在这一点。不得不说,这确实是个极好的评鉴方法。当故事按照线性时序来设计,无形中,它接下来的每一行内容都应吸引(或者吸引不了)读者的注意力。为了知道故事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我们不得不被故事“拽”着读下去。

多年以来,这个想法宽慰了我许多。我写故事并不需要一个宏大理论,甚至不用担心任何事情,只需关心:当理性的读者读到文章的第四行时,是否还有足够的动力读到第五行?

我们为什么会一直想要读故事?

答案很简单:我们想读。

那为什么想读呢?这是一个非常有价值的问题:是什么让读者产生继续阅读的动力?

在故事中是否也有一些具象定律可以遵循?故事要怎么写才能更吸引人?是什么建立了读者和作者之间的联系?又是什么打破了这种联系?

想一想,怎样才能更好地回答这些问题呢?

没错,解决的方法就是看我们的阅读好奇心,是不是愿意从这一行转到下一行。

一个故事(任何故事,每个故事)都会通过它在每一段情节架构上设置的小冲击迅速让人体会到阅读的意义所在。当我们读了一小段后,就对它之后的内容产生了一系列的期待。

“一个人站在70层的楼顶上。”

你是不是已经有点期待他跳下去,掉下去或者被人推下去?

如果故事满足了你的期待,那么你会很高兴。但如果故事表现得过于直白,你就不会感到高兴了。

因此,我们可以将故事简单地理解为一系列这样的期待,或者疑问解开的时刻。

我们要讲的第一篇故事是安东·契诃夫的《在马车上》。我打算用我刚刚在引言里的谈到的“一次一页”进行练习,并建议大家采用我在雪城大学使用的教学方法走进故事。

实践方法如下所示:

我们一次只读一页。读完故事的这一页后,我们再来重新审视自身阅读状态发生了哪些变化。如:这一页对我们产生了怎样的影响?读完这一页之后,我们又知道了哪些新的内容?我们对故事的理解改变了吗?对故事接下来的发展有什么期待?一句话,我们到底为什么会想要一直读故事呢?

在开始进入故事之前,请注意,你的大脑对《在马车上》的情节显然一片空白。

在马车上

早上八点半,他们坐着马车出了城。

路面是干的,四月里暖阳和煦,但是沟渠和树林里仍有积雪。凛冽而黑暗的漫长寒冬刚刚结束。春日忽至,但是,无论是被春日气息氤氲着的明亮疏懒的树林,还是从湖泊般大的水塘上方飞进田野里的黑色鸟群,抑或是那片使人沉醉的美妙而深邃的天空,对于正坐在马车里的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来说,都没有任何新奇与趣味。她已经在学校教书十三年了。这些年,她到城里领过无数次的薪水。不管是现在这样的春天,还是秋天的雨夜,抑或是漫长的冬天,对她来说都毫无二致。她只有一个想法:尽快到达目的地。

她觉得自己已经在这个地方生活了很久很久,似乎有一百年了。她熟悉从镇里到学校路上的每一块石头、每一棵树。这里是她的过去,也是她的现在,她已经想象不出别的未来,因为她生活的全部就是学校、进城的道路,然后又是学校,从城里到学校返程的重复循环……

···

好了,到现在为止,你的大脑已经不是一片空白了。那么,你的想法发生了哪些变化?

假如我们现在一起坐在教室里,我会希望当面听到你的答案。但现在相反,我会先让你安静地坐一会儿,然后比较你在阅读之前与之后的状态有什么不同。

接下来,我们将花些时间回答下面这些问题:

一,先把视线从这一页移开,并概括一下目前你所知道的事情。试着用一到两句话来总结。

二,你对故事中的什么内容感到好奇?

三,你认为故事的发展走向是什么?

不管你的答案是什么,这就是契诃夫现在想要的效果。他已经通过第一页的内容成功地引起了你的期待和疑问。你觉得故事的剩余内容将会很有意义,并与上述内容紧密地联系着,是因为它们在不断地回应这些疑问(把“这些疑问纳入考虑”或者“利用这些疑问”)。

在故事的第一击中,作者如同一个杂技演员,他先把保龄球扔向空中,而剩下的故事就负责接住这些球。如果我们用心阅读的话,会发现这些球“悬挂”在故事的每一处,我们可以感受到它们。实际上,我们在阅读时最好能近距离地感受到它们,不然就很难“触摸”到故事的意义。

我们可能会说,这一页所发生的最大变化就是故事的范围变窄了。在你阅读这篇故事之前,它的可能性是无限的(因为它可能关于任何内容),但它现在已经不经意地变得“关于”某些内容了。

关于什么呢?我们不妨再细化一下,这到底是一个“关于”什么内容的故事呢?不得不说,对这个问题产生的好奇心将驱使我们不断回到故事中去寻找答案,这难道不是一种被故事吸引的极佳表现吗?

到目前为止,这个故事最吸引你的内容是什么?

对,是玛丽亚。

回想一下:这种“吸引”是怎么发生的?你是如何以及在哪里开始被她吸引的?

在第一行,我们了解到一些身份不明的“他们”在清晨坐着马车离开某个城镇:“路面是干的,四月里暖阳和煦,但是沟渠和树林里仍有积雪。凛冽而黑暗的漫长寒冬刚刚结束。春日忽至,但是,无论是被春日气息氤氲着的明亮疏懒的树林,还是从湖泊般大的水塘上方飞进田野里的黑色鸟群……”

我把上面出现了两次的“但是”一词加粗了(是的,我这样措辞是为了避免说成“我把上面的两个‘借口’加粗了”)[1],目的是强调我们看到的是同一个词汇排列顺序的反复。比如:“快乐的条件是存在的,但是快乐并不存在。”天气很暖和,但是地上仍有积雪。冬天已经结束了,但是这并没有带来什么新奇和趣味……此时,我们迫切地想知道,是谁在这个漫长的俄罗斯的冬天结束的时候,没有得到任何慰藉。

在故事里的人物出现之前,两种叙述声音之间甚至就已经存在着一种隐含的张力:一种声音告诉我们事物是美好的(天空是“美妙”和“深邃的”),另一种声音则与整体的美好相对立。(试想一下,如果故事的开头是这样的话,感觉就完全不同了:“路面是干的,四月里暖阳和煦,尽管沟渠和树林里仍有积雪,但都不碍事,因为凛冽而黑暗的漫长寒冬终于结束了。”)

在第二段的中间,我们发现叙述声音中的对立因素来自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她没有被美好的春光所打动,当我们听到她的名字时,她就在马车里。

契诃夫本可以把世界上的很多人放进这辆马车里,但他偏偏选择了一个抗拒春天魅力的、不快乐的女人。这本可以是一个关于快乐女人的故事(她刚刚订婚,或者刚刚收到体检健康报告,或者她就是一个天生快乐的女人),但契诃夫却选择了让玛丽亚不快乐。

然后,他让她出于特殊的原因以一种特殊的方式不快乐:她已经在学校教书十三年了,厌倦了去城里“无数次”地领薪水;她觉得自己在“这些地方”已经生活了一百年;她熟悉路上的每一块石头,每一棵树。而最可怕的是,她已经无法想象自己还有别的未来。

这本有可能是关于一个不快乐的人的故事,她有可能在爱情中受到了羞辱,或者刚刚收到身患绝症的诊断书,或者从她出生的那一刻起,她就不快乐了。但契诃夫选择让玛丽亚成为一个不快乐的人的原因是:她的生活乏味无趣。

此时,《在马车上》走出了每篇故事都会有的前期迷雾,一个特别的女人开始出现了。

我们可能会觉得,刚刚阅读的这三段是为进一步详细说明人物形象服务的。没错,所谓的人物形象,正来自这种不断增加的详细描述。作者会问:“这个女人到底特别在什么地方?”然后用一系列的事实论据来回答这个问题,其目的是缩窄故事范围,排除某些可能性,鼓励其他可能性。

当特定的人物被创造出来时,所谓的“情节”潜力就增加了。(不过,我不太喜欢“情节”这个词,不如让我们用“有意义的行动”来代替它吧。)

当特定的人物被创造出来时,就更有可能采取有意义的行动。

假设一个故事是以“从前有个男孩特别怕水”来开头,那我们将会期待着水塘、河流、海洋、瀑布、浴缸或者海啸快快出现。如果一个人物说“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害怕过”,那么这时走来一只狮子,我们可能也觉得合理。如果一个人物永远生活在对窘迫的恐惧中,我们可能会设想他身上将要发生的事情。同样的道理也适用于那些只爱钱的人,承认他从未真正相信过友谊的人,声称她对生活是如此厌倦以至于无法想象另一种生活的人。

当你的大脑对故事一片空白时(在你开始阅读之前),相应地,你对即将要发生的事也不会有任何期待。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因为玛丽亚在这里——她不快乐,这一点让这个故事变得扣人心弦了。关于她的故事是这样讲述的:“她不快乐,甚至都无法想象自己还有什么别的未来。”我们感到故事本身也蓄势待发:“来吧,让我们瞧瞧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在这里,让我们稍做停顿,我希望你能注意到这个特殊的地方,我们现在正停在第一篇故事第一页的末尾处,而它停顿的时间长得有些莫名其妙,这很有趣[2]。虽然故事仍在进行中,但它从第一页起就缩小了故事的关注点,这意味着故事接下来的内容必须解决(利用、拓展)这些重点,而不是处理其他与此无关的内容。

如果你是作家,接下来你会怎么设计?

作为读者,你还想知道什么呢?

她已经不再去回忆她做教师之前的往事,似乎忘得一干二净。她也有过父母。那时他们住在莫斯科红门[3]附近的一间大房子里,可如今她对那段生活的记忆只剩下一些梦境般的缥缈念想。她十岁那年,父亲过世了,不久后母亲也死了。她还有个做军官的哥哥。起初他们还经常通信,后来哥哥也不再回信,他没了兴致。她所拥有的旧日物件只余一张母亲的照片,可那张照片又在学校里受了潮,除母亲的头发和眉毛外,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们走了几俄里[4]后,车夫老谢苗回过头说:“他们在镇上抓了一个当官的,已经把他押走了。听人说,这个当官的伙同一些德国人在莫斯科杀死了市长阿列克谢耶夫。”

“这是谁告诉你的?”

“在伊万·约诺夫的小酒馆[5]里,他们从报纸上读到的。”

他们又沉默了许久。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想起了她的学校,还有不久就要举行的考试,她还得送一个女生和四个男生应考。就在她想着考试时,地主哈诺夫坐着一辆四驾马车从后面赶上来了。这个人去年在她们学校当过主考官。当他的马车与她并排时,他认出了她,并鞠了一躬。“早上好,”他说,“你这是要回家去吗,小姐?”

···

来吧,让我在这部分结束时问一问,你们还想知道些什么呢?

我想知道的是,玛丽亚是怎么来到这个地方的?她又是怎样在这种庸俗的生活中过活的?

契诃夫在这一页的第一段给了答案:她来这里,是因为她不得不。她在莫斯科长大,和家人一起住在大房子里。但后来父母去世了,她又与唯一的兄长断了联系,现在她孤零零地活在这世上。

一个人“来到这里”,有可能是因为她从一出生就在乡下,也可能因为她与那个既守旧又浑身都市气息的未婚夫解了婚约,逃到了农村,因为她是个致力于改善农村生活、理想主义型的现代女性。但玛丽亚来到这里是因为她的父母过世了,是窘迫的经济状况迫使她来到这里。

而她家人留给她仅有的那张可以存放思念的照片,受潮后也只能依稀看到母亲的头发和眉毛了。

所以玛丽亚的生活不仅单调,还特别孤独。

当我们讨论故事时,更倾向于用“主题”“情节”“人物发展”“结构”这样的术语来表达。从作家的角度来说,我从不认为它们有特别大的助益。(坦白说,“你的主题不好”这句话,并没有给我提供任何有用的信息去进行修改。同理,“你可以让你的故事情节变得更好”也是如此。)这些术语如同占位符,如果它们像往常那般让人觉得害怕,又阻碍我们行动的话,不如就先把它们放到一边,找一种更有效的方法来思考这些占位符的意义。

在这里,契诃夫给了我们一个机会来重新思考“结构”这个可怕的术语。我们可以把结构简单地理解为一种组织方案,它使故事能够回答它本身引导读者提出的问题。如我在第一页的结尾就思忖道:“可怜的玛丽亚啊!我现在已经开始关心她了。她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故事在第二页的第一段回答说:“唉,她时运不佳。”就此,我们可以把故事的结构想象成“呼唤—回应”的形式。问题自然而然地从故事中产生,故事又非常认真地回答了问题。如果我们想创造出好的故事结构,就必须意识到我们想让读者提什么问题,然后回答这个问题。

(看,

结构很简单吧。

哈哈哈。)

从故事的第一行(“早上八点半,他们坐着马车出了城”)起,我们就知道,还有一个人和玛丽亚一起坐在马车上。读到一半时,我们了解到这个人是“老谢苗”,并等着看谢苗有哪些特点。(“你是谁?你在这个故事里起什么作用?”)如果他的答案是“我是这里赶车的车夫”,这就很糟糕,因为数百万农民都可以赶车。我们期待了解的是,契诃夫为什么选择这个特定的农民来做这件事?

到目前为止,这篇故事大概是这样的:一个女人对自己的乏味生活不满意,而且过这种生活实属迫不得已。谢苗突然出现在故事中,不管他在意与否,他都成了这篇故事的一个元素。因此,他不能只是边赶车边看着沿途的景色,他必须为这个特定的故事做些事,因为这个故事里有(无聊的、不快乐的)玛丽亚。

那么,我们对谢苗了解多少呢?

不多,甚至几乎不了解。他上了年纪,正在赶车(我们意识到玛丽亚正坐在他后面),他告诉她一些消息:莫斯科市长被暗杀了,而玛丽亚的反应(“这是谁告诉你的”),让人觉得她多少有些责备和不耐烦(她质疑他说的内容)。谢苗在小酒馆里听到有人在大声读报纸上的内容(这其实暗示了他不识字)。尽管玛丽亚持怀疑态度,但实际上谢苗是正确的:1893年,莫斯科市长尼古拉·阿列克谢耶夫在办公室被一个精神错乱的人枪杀了。

而玛丽亚的反应呢?她回想起她的学校。尽管还不知道该如何厘清这一切,但我们的大脑悄悄地把它归档在“与谢苗有关的事”和“与玛丽亚有关的事”下面。鉴于上面给出的归档分类极其简单,当故事往后发展时,我们期望这些内容会被证明是有意义的。

在这一页的倒数第二段,玛丽亚对她的学生和考试即将来临的思考被打断了,因为这时她的马车被“地主哈诺夫从后面赶上来了,这个人去年曾在她们学校里当过主考官”。

我们在这里停一会儿。你是怎么在脑海中将哈诺夫“连接”到故事里的?我想起了老电影里的一句台词:“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那么,你把哈诺夫当成什么人了?你认为他来这个故事里做什么?

我觉得,故事在这一刻应该为其命名,因为一个场景被建立起来了,一个新的角色出来了。我们自然期待这个新元素的到来能够改变、深化或复杂化当前的情况。举个例子:一个男人站在电梯里,小声嘀咕着他有多讨厌自己的工作。这时,电梯门开了,有人进来了。难道我们没有想当然地认为这个新来的人似乎会改变、加深或者复杂化这个男人对工作的厌烦情绪吗?(不然,他来这里干吗?甩掉这个人,给我们找个能将当前情况改变、深化或者复杂化的人行不行?毕竟,这是篇故事,而不是摄像机。)

我们已经把玛丽亚理解为“对自己的单调生活不满意的人”。所以,我们已经在等待某种改变出现了。

这时,哈诺夫来了。这可是这一页的大事件。请注意:当玛丽亚出现在第一页后,故事并没有静止太久(没有第二页来解释她单调生活的原因)。这应该能让我们明白故事节奏与现实生活节奏的区别:故事节奏更快、更紧凑、更夸张——在这里,总是会发生一些新的事情,且它们与已经发生的事情相关联。

雪城大学讲授故事写作的主要方式(以及大多数艺术硕士项目的内容)是研讨会。六名学生每周聚在一起阅读他们中间两个人的故事。然后,大家从写作技巧的角度来讨论这些故事。我们每个人至少把这些故事读了两遍,并对它们进行了逐行编辑,还提供了几页评论。

有趣的事情开始了。

在课堂评论之前,我有时会要求研讨会想出一个我称之为“好莱坞版本”的故事概括。在我看来,刚开始就对故事提出建议是无益的,当我们就故事的意图达成一致时,建议才会更高效。(假设你的院子里有台性能复杂的机器,一般是在你对它的预期功能有所了解之后,才会开始改变或者“改进”它。)同理,我们设置“好莱坞版本”的故事概括,是为了进一步了解“这个故事看起来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对我而言,或者说在我的想象中,这种感觉就如同火炮射击,即先射击,然后再进行一系列的精细调整。下面是我们对《在马车上》所给出的故事概括:

一个不快乐的女人坐着马车要去某个地方。

教师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因为教书时间太久不快乐,她正在出城回家的路上。

教师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正在出城回家的路上。她因为教书太久不快乐。她厌倦了单调的生活、孤零零地活在这个世界上、迫于生存才去教书。

单调、孤独的教师玛丽亚偶遇一个叫哈诺夫的男人。

实际上,她遇到了一个叫哈诺夫的富人(要知道,他毕竟是“庄园主”,还有一辆四驾马车)。

请注意,尽管我们是阅读量丰富的老手,但是在深入阅读契诃夫的杰作时,依然会觉得在看到哈诺夫时,就如同与潜在的19世纪俄罗斯人来了一次浪漫邂逅。

孤独的教师遇到了富有的地主,我们觉得他有可能会改变她沮丧的生活。

说得更粗俗一点:孤独的女人遇到了可能会擦出火花的恋人。

故事会从这里走向何方?动动你的大脑,列一个清单。你觉得自己的哪些想法过于直白了?也就是说,如果契诃夫真把它们实现了,哪一个想法会因过于盲目地回应你的期望而令你失望?(哈诺夫在下一页单膝跪地求婚?)这些想法太过于随意,根本不会符合你的期望吧?(一艘宇宙飞船降落并绑架了谢苗。)

契诃夫特别擅长利用他在故事中创造的悬念,但他创作的故事的发展过程又往往出乎读者的意料。

他写得毫无压力。

这位哈诺夫,四十岁左右,面容憔悴,神情倦怠,已经开始明显地变老了,但相貌仍旧英俊,很招女人喜欢。他一个人住在大庄园里,从不工作。据说他在家里什么也不做,只是吹着口哨,从房子这头转到那头,或者和他的老仆人下下棋。还有人说他酗酒。确实,前年考试时,他带过来的试卷就有一股香水味和酒味。那次,他穿一身崭新的衣服,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觉得他非常有魅力,和他并排坐时,都觉得自己很窘迫。在学校里,她见惯了冷漠无情的主考官,可这个人虽说记不住任何祷告词,也不知道问什么问题,但他却礼貌、体贴地给学生都打了最高分。

“我正要到巴克维斯特那儿去,”他对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说,“但不知道他是否在家。”

他们驶离大路,转到一条乡间土路,哈诺夫在前面引路,谢苗跟在后面。四匹马沿着土路一步一步地前进,缓慢地拖着沉重的马车穿越泥泞。谢苗不断变换路线,绕开土路,一会儿从小丘穿过去,一会儿又绕过草地。他常常从车上跳下来,帮马拉车。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一直想着学校的事,不知道这次的考试题目是难是易。想到地方自治局,她更痛苦了,因为昨天她在那儿一个人也没看到。真是玩忽职守!过去两年,她一直要求把那个什么也不干的看门人解雇,这人待她粗暴,还动手掌掴她的学生,但没人理会她。

···

我们可能会有点负罪感,因为我们刚刚还在期待这是个爱情故事,阅读这一页的第一段时,我们看到玛丽亚的想法与此相同。哈诺夫(据她观察)面容憔悴,神情倦怠,已经开始明显地变老了,但依旧“很招女人喜欢”。他一个人生活,打发时间(他什么也不做,除了下棋和喝酒)。去年,当他来到她的学校时,他的试卷散发着酒味。你以为玛丽亚一定会对此感到恼怒和恐惧,其实不然,他那带有“香水味和酒味”的试卷,反而让玛丽亚觉得他“非常有魅力”,和他并排坐时,她感到很“窘迫”,我们解读为“因为坐在他身边而感到窘迫”。

让我们来看看第一段的最后一句话,揣摩一下契诃夫如何塑造人物。我们了解到玛丽亚“在学校里见惯了冷漠无情的主考官”,这让我们期待哈诺夫会是与此相反的人物,比如他是个温暖、善良的人。把这种温暖、善良的假设带入下一段文字去看,会看到一个肯定的回复(说他“礼貌、体贴”),但也复杂难解。如果说哈诺夫是个温暖、心善的人,那么他同时也是一个愚蠢、条理不清的人,缺乏成年人的辨识能力(他不记得“任何祷告词”,只打最高分)。

一个宽泛的人物形象(一个英俊的有钱人)被交错登记上了矛盾的信息(是,他是英俊且富有,但他也是个混日子的人,我们认为酗酒就是他在混日子的证明之一,他在逃避生活,也没什么自制力)。出现的这个人是复杂的、立体的。我们对他充满好奇,不想把他整齐平整地装在口袋里。我们也不确定,我们是否希望玛丽亚喜欢上他。

在哈诺夫宣布了此行目的后,他就给自己滑稽的傻蛋形象添了一笔:他长途跋涉地越过泥泞地去看望朋友,但他甚至不知道那个朋友是否在家。

接着马车驶离了大路。如果这是个略微次一点的故事,此时玛丽亚将会满脑子只想着哈诺夫。但契诃夫明白,他所塑造的玛丽亚是个在这里生活了很长时间的人。她认识哈诺夫,哈诺夫也认识她。我们猜,有可能在这之前,玛丽亚就已经把哈诺夫当成潜在的救星了。她很容易本能地回想起学校的事,我们现在可以回忆一下,在谢苗早时讲述莫斯科市长被暗杀的轶事后,她也再次回想起了学校。她已经从现实世界中退出两次,转而回想学校的事情(我们对未来要发生在玛丽亚身上的事变得更加敏感了)。她为什么要这么做?这能告诉我们关于她身份的什么必要信息?

我们先暂时把这些问题放在一边。但请注意,即便我们真这么做了,其实也埋下了期望的种子。换句话说,如果晚些时候,问题没有以某种方式被给予答复,我们会(微微)觉得这颗种子被浪费了。

是的,短篇故事就是这样一种严苛的文体。

它如同笑话、歌谣、绞刑架上的报告[6]一样严苛。

你很难在办公处找到校长,即便找到了,他也总是眼眶泛泪,说他抽不出时间。学监每三年来学校一次,对学校的情况一无所知,因为他以前在财务局工作,是靠拉关系才当上学监。校务会议很少召开,也没人知道在哪儿召开。督学是个不识字的农民,管理着一家制革厂,头脑愚笨、人也粗鲁不堪,和那个看门人十分要好。天知道她该向谁抱怨和求取意见。

“他长得真英俊。”她一面心想,一面瞥了哈诺夫一眼。

此时路况越来越糟了,他们驾车进了树林。这里没有别条路,马车都没法拐弯,车辙陷得很深,里面堆满了积水,咕噜咕噜响。树枝打在他们脸上,让他们感到刺痛。

“路况如何?”哈诺夫笑着问。

女教师看着他,不明白这个奇怪的家伙为何留居此地。在这样一个泥泞满地、寂寞乏味的被上帝遗忘的地方,他的钱财、他英俊的相貌和高雅的气质又有什么用呢?生活没有给他任何优待,在这里,他和谢苗一样忍受着糟糕的泥泞路所带来的不便,他们都在费力前进。如果一个人有机会在彼得堡或者国外生活,为什么还要住在此地?对于他这样的富人来说,把土路修成好路并不是难事,这样还能免遭颠簸之苦,也不用再看到他的车夫和谢苗脸上绝望的表情。但他只是笑了笑。显然,路况是好是坏对他而言都一样,他并不需要更好的生活。他善良、温和、天真,他对这种粗鄙的生活一无所知,就像他对考试时的祷告词一无所知一样。他只向学校捐了一些地球仪,就天真地以为自己在公众教育领域是个有用的人、是个杰出的活动家。在这里,谁会用地球仪呢?

···

玛丽亚继续想着学校和它腐败的管理状况,以及她没有人可以求助的事实。接着,没有任何过渡,她的想法就被“他长得真英俊”打断了。所以,尽管她已经在脑中移除了哈诺夫,但她一直在观察他(他穿着昂贵的皮大衣,宽阔、富态的后背在前方摇晃着)。我们可以说,玛丽亚看上去是在思考学校的事情,但实际上是在想他,或者说努力克制着不去想他。

这种思考的自我中断是一件美妙的事,它意味着心灵可以同步出现在两个地方。(多辆列车同时出现在大脑里,但意识只注意到其中一辆。)

当我们在玛丽亚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时,内心一阵窃喜。(你曾对某个人有过这种长时间默默的、不求回报的、无法解释的淡淡迷恋吗?)哈诺夫其实不适合玛丽亚,她知道这一点,反正她也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他,但她的心总是不断地被他引诱,如同狗狗被引诱到香味浓郁的餐馆后面的小巷里。

这时,你的阅读心情已经变得非常急迫了,或者我们可以说,它开始变得警觉了。它知道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孤独而不快乐的玛丽亚在哈诺夫身上找到了潜藏的解药。如同痴迷于破案的侦探一般,这时阅读者的思维只专注于解读当下语境中出现的每个新鲜用词,而不再关注其他的内容。

然而在这里,在第三段,似乎无论我们关注与否,都还是会看到对这条路的描述。为什么故事需要这些描述?为什么契诃夫决定让我们从故事的中心行动中抽离出来,描述马车之外的世界?短篇故事因其篇幅短小,一个最重要的不言而喻的宗旨就是:绝不浪费笔墨,也就是说,故事中的一切事物都有其存在的理由(为故事所用)——即便是对一条路的简短描述。

所以,当我们进入这类描述时,大脑中负责阅读的那部分思维会在某处发问:它们为何是必要的?换句话说,是不浪费笔墨的?

早些时候,我们在问故事中是否存在某些“定律”,即我们的阅读思维会对哪些事情做出反应?答案是具象描述的事件。我们喜欢听别人描述我们的世界,还喜欢听到具象一点的描述。(“两个穿绿色毛衣的人,在一辆残破的汽车旁玩接球游戏”比“我开车经过这片平淡无奇的地方,什么也没有注意到”要好得多。)具象描述就如同戏剧中的道具,让我们更充分地相信那些东西完全是被创造出来的。这其实是作者廉价简单的小伎俩。如果我想让你置身于某间我编造的通风的房子里,我可能会引出“一只白色的大猫,在房间里的沙发上伸着懒腰,它看起来是正常猫身长的两倍”这样一句话。当你看到这只猫时,房子一下就显得真实可信了。

但这只是故事开始发展的一部分。这只猫,当它被放在一个特定的故事里时,就已经带有隐喻色彩了,与故事中其他几十(几百个)隐喻的元素相关联。

现在必须在这只猫身上做一些与故事相关的构思。可以说,无论它选择与否,它都将承担一些与故事相关的构思,因为它已经出现在了故事里。现在的问题是它将承担哪些构思,以及它如何能做到更好?

这里的路况“越来越糟”。这是作者的一个特定选择。如果这条路变得更宽敞、更干燥,通向一片开满鲜花的草地,那将是另一番景象。路况越来越差“意味着”什么?契诃夫为什么选择让道路变得更糟?亲爱的读者,这是一个极好的问题,你可以通过以下方法来更好地回答它:在脑海中搭建两种模型:“道路变得更糟”与“道路变得更好”,然后感受一下,为什么“道路变得更糟”时,故事反而更精彩了,或是感受一下这两种选择的不同之处。我们试着解释,相比一条正在变好的道路,为什么更糟的道路成了故事的更优选,或者反之。

但现在我们只需注意契诃夫在这一段中做的两件事:其一,他记得我们所处的位置(早春时,他们驾车进入树林);其二,具体描述了那里的条件(“车辙陷得很深,里面堆满了积水,咕噜咕噜响”)。

所以,这既是对现实的描述(春天来了,积雪融化,道路变得泥泞),又如同一首校正我们对故事理解的小诗。粗略地说,我们认为这个描述表明了“一种不断恶化的情况”,即这条路“越来越糟了”。他们驾车“进了树林”,马车都“没法拐弯”,意味着这次出行是要付出代价的(“树枝打在他们脸上”)。再来看看另一种描述:他们驾车“走出树林,沐浴在明亮的阳光下,道路变宽了,令人愉悦,当马车慢悠悠地路过一场欢乐的农村婚礼时,低垂的花朵轻轻地拂过她的脸颊”。这样的描述和《在马车上》的出行带给我们的感受完全相反。玛丽亚一行人的出行似乎带给我们更多不祥的预感。

我们认为以上两种描述都起到了提前铺垫的作用,契诃夫用这种描述来为即将到来的一切做准备。但这里存在一个问题,假如契诃夫决定让他们路过一场欢乐的农村婚礼,这将改变故事的剩余内容。或者说,为了配合故事的积极色调,剩余的内容将不得不做出改变,以便让不断有力发展的故事整体更具说服力。

故事是个有机的整体,当我们说这是一篇精彩故事时,其实是在说,故事对它自身做出了灵敏反应。契诃夫看似只对这条路做了简单描述,实则是在通过两个方向告诉我们,如何从这条路读懂故事的当下,如何由此推出故事的过去以及未来。

哈诺夫有钱,他可以选择住在任何地方。但他现在和玛丽亚处于同一地点——泥泞的乡间小道上,好在这条路还可以翻修,只是他永远也想不到要这么做。“但他只是笑了笑。显然,这对他而言都一样,他并不需要更好的生活。”他为什么如此消极地生活?如果玛丽亚财力、物力充足,她一定会把它们用在刀刃上。不出所料,在这一页的末尾,玛丽亚对哈诺夫的态度发生了反转,她想起了哈诺夫捐给学校的那些“没用”的地球仪,这让他误以为自己是个杰出且有用的活动家。

在这里,让我们再来问三个问题吧,并且我会给出自己的大致答案:

一,把目光从书上移开,请总结一下到目前为止你所知道的情况。

孤独的女人身边出现了另一个人,我们期望这个人可能会成为她的朋友或情人,或者以某种方式缓解她的孤独。

二,你对什么感到好奇?

他们好像已经认识很久了,但没有擦出火花。如果他们以前从未走到一起过,那么,是什么让他们在今天走到了一起?另外,我们真的希望他们走到一起吗?我想,我是希望的,而且这个故事似乎也在我面前诱示了这种可能性。但是到了这一页的末尾,玛丽亚似乎又远离他了。

三,你认为这个故事的走向是什么?

我不知道。虽然我明白问题所在,但不知道将如何解决。这种不确定性正在让我产生一种算不上不适的紧张感。我感觉必须要发生点什么事,让哈诺夫有机会安慰玛丽亚,缓解她的孤独。也许他们会成为朋友,或者有一些亲密的微小瞬间,从而(稍微)减缓玛丽亚的不快乐。

此处我要声明一下:为了避免你在阅读早期因为厌烦而弃书,从现在开始,我们一次读两页。

“坐稳了,瓦西里耶夫娜!”谢苗说。

马车猛地晃了一下,眼看要翻了,有个沉甸甸的东西滚到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脚边,那是她买的东西。前面是一段上山的陡坡,曲折的山沟里水声哗哗作响,要把道路全淹了。这儿怎么可能过车呢!马不住地喘着粗气,哈诺夫下了马车,穿着他那件长大衣走到路边。他很热。

“这都是什么路啊?”他说着,又笑了起来,“照这样下去马车迟早会弄坏的。”

“可谁让你在这样的天气里驾车出来呢?”谢苗粗暴地说,“你应该待在家。”

“在家很闷,老大爷。我不喜欢待在家。”

挨着老谢苗,他看起来体格健壮,精神很好,但他那隐约透露出虚弱迹象的步态背叛了他,表明他的生命已经枯萎,濒临尽头。突然间,树林里似乎传来一阵酒味。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感到害怕,她对这个无缘无故就一蹶不振的男人充满了同情。她突然想到,如果她是他的妻子或妹妹,她会用自己的一生来拯救他。做他的妻子!生活是这样安排的,他独自住在自己的大房子里,而她独自一人生活在被上帝遗弃的村庄里,不知为何,她光是想到他们会以平等的身份相遇并逐渐亲密起来,就觉得不可能,甚至很荒谬。从根本上说,生活就是这样安排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如此复杂,完全超出了人们的理解范围,以至于当你想到它时,会有种心往下沉的恐惧感。

“而且你也猜不透,”她想,“上帝为什么要把好看、友好、迷人、忧郁的眼睛赐给那些软弱、不幸、无用的人,为什么他们那么招人喜欢?”

“我们要在这儿往右拐了。”哈诺夫说着,钻进了马车。“再见!一切顺利!”

她又想起了她的学生们,想起了考试,想起了看门人,想起了校务会议。当风中传来马车渐渐远去的声音时,她的这些想法都和别的想法混在了一起。她打算想一想那双好看的眼睛、想一想爱情、想一想那永远都不会拥有的幸福……

做他的妻子?早晨很冷,没人来生炉子,看门人不知去哪儿了。天刚亮,孩子们就来了,还带进了雪和泥巴,又吵又闹;一切都让人那么不舒服、不快乐。她住在一间小屋子里,厨房就在隔壁。孩子放学后她经常头痛,吃完晚饭还觉得胃里烧得疼。她还得从学生那收齐柴火费和看门人的工钱,交给督学,然后恳求他,求这个只知吃喝、蛮不讲理的乡下人,看在上帝的分上,能给她送些柴火来。夜里她总梦见考试、农民、雪堆。这种生活使她衰老、粗俗,使她变得丑陋、瘦削、笨手笨脚,仿佛被他们灌了铅。她什么都怕,当着校务委员或者督学的面,她总是站着,不敢坐下。谈到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时,她总是用敬称。没人喜欢她,她的生活就是这么凄凉,没有温暖,没有亲切的问候,没有有趣的熟人。以她现在的处境,如果她真爱上一个什么人,那将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

马车差点翻车。我们发现玛丽亚在城里买了一些东西。(这些东西现在成了故事的元素。我们想知道,它们有什么用?)哈诺夫重复了他在上一页开的愚蠢玩笑,谢苗对他发火了(“可谁让你在这样的天气里驾车出来呢?”他“粗暴”地说),对于地位比他低的人对他的无理态度(谢苗是农民,哈诺夫是富有的地主),哈诺夫温和的回应与玛丽亚给我们描述的哈诺夫是风格一致的:他软弱、没有骨气、只会简单地给人打最高分。

玛丽亚认为她在树林里闻到了酒味。她同情哈诺夫,他“无缘无故就一蹶不振”,并认为如果她是他的妻子或妹妹,她会用自己的“一生”来拯救他。但那是不可能的。“从根本上说,生活就是这样安排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如此复杂,完全超出了人们的理解范围,以至于当你想到它时,会有种心往下沉的恐惧感。”

就在玛丽亚排除了他们结婚的可能性后,哈诺夫直接从故事中消失了。

玛丽亚可能没意识到,但这却证实了我们的感觉——她并没有真正把哈诺夫当作潜在的浪漫对象。(她并没有想:“哦,不,他走了,他不喜欢我!”)相反,她的思绪回到了学校,她又想起了“她的学生们,想起了考试,想起了看门人,想起了校务会议”。这已经是她第三次这么做了,即从现实世界中抽离出来,转而担忧起学校的事情。她已经形成了习惯(反刍一件事对她来说已成例行公事,衡量她被辛苦的生活折磨和压榨到了什么地步)。

这个故事的成就之一是表现了孤独心灵的运作方式。玛丽亚只是坐在这里沉思默想,幻想着那种我们也会幻想的事:中了彩票,成为领导,或者去教训那些曾在学校里伤害过我们的人。尽管这个故事让我们觉得玛丽亚可能(只是可能)会向哈诺夫敞开心扉,但它也给了我们足够的理由相信这不可能,也不可取。他爱喝酒,闲人一个,早过了改变自我的年纪。他似乎不喜欢玛丽亚,或者说不喜欢任何人。他以前或许有许多结婚的机会,但他没结。坦白说,玛丽亚有点自傲。当她在衡量哈诺夫的时候,我们感觉到她在想:如果他们真的在一起,他应该多少会让人失望。

然而……

契诃夫让她做了一件有趣的事情:当她听到“马车渐渐远去的声音”时,突然想到了“那双好看的眼睛、爱情、永远都不会拥有的幸福……”

这次她想做他的妻子(而不是他的妹妹)。在故事的前几段,她已经排除了这种可能性。(“做他的妻子?”)现在她浮标般的心又被拉扯回来了。令人难过的是,她把心思放回哈诺夫身上,不是因为他人好,也不是因为他是她的灵魂伴侣,而是因为:一,在她周围(在她的世界里),没有其他人;二,她孤独到了极致。

她很孤独,而他就在近旁。他在近旁,尽管他并不孤独,可他似乎也需要一些帮助。但如果你曾经试着做过媒人,你就会明白,即便是两个极度孤独的人,也会有自己的择偶标准。我们不能替他们发言。在这种情况下,玛丽亚和哈诺夫其实已经为自己代言了。这并非是两个准备好恋爱的人的初次见面,而是两个还没准备好恋爱的人(如果他们要谈恋爱,几年前他们就会这样做了)的再次相遇。

没有人会期待发生什么。事实上,如果发生了什么,那就有点奇怪了。

在这一片段末尾的长段中,她用现实生活的悲惨经历回答了自己的问题(“做他的妻子?”):雪、泥巴、不舒服、她的小屋子、她的头痛、她胃里烧得疼、她要不断地收齐柴火费。这种有辱人格的生活“使她衰老、粗俗”。即便她对他们总是用敬称,但仍旧“没有人喜欢她”,唉,我可怜的玛丽亚。

这一段的大部分内容似乎都在说:“幻想这个富有的男人娶我这么一个劳碌命,也太荒谬了。”随后,最后一行(“以她现在的处境,如果她真爱上一个什么人,那将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又说出了更糟糕的事情:是的,她配不上他。而且,即便他喜欢她,生活的艰难已让她没有心力再去爱人。而他显然不喜欢她。

爱因斯坦曾经说过:“任何有价值的问题,都不会在其最初的构想中得到解决。”[7]显然,这个故事刚刚脱离了它最初的构想,排除了哈诺夫把玛丽亚从孤独中解救出来的可能性。

现在该做些什么?

我们可以把故事想象成一个悬念传递系统。也就是说,先在前面几页中设置悬念,而后面几页的诀窍就是利用这些悬念。玛丽亚被创造出来时,就是不快乐和孤独的,随着每一页的逝去,她的不快乐与孤独加倍。这就是故事里的悬念不断传递的体现,它让我们对人物的命运有了更多的期待。不得不说,玛丽亚的想法中有一些迹象,表明她不会拒绝哈诺夫的求婚。她认为他英俊迷人,有一种把他从他自己手里拯救出来的冲动。尽管这个故事一直在告诉我们,这段感情是不太可能发生的(之前从未发生过,现在也不会发生),可我们仍然希望它发生——我们一直在为玛丽亚加油鼓劲。

我们想要的和她想要的一样——让她不再孤独。换句话说,我们对故事接下来的悬念设置充满了希望,期望她能从中得到一些安慰。

契诃夫在故事的前七页,为我们打造了一扇门,上面写着“哈诺夫也许可以缓解玛丽亚的孤独”,他希望我们能够走进去。每当我们体会到玛丽亚的孤独时,都会满怀希望地瞥一眼那扇门,可现在那扇门已经关上并上锁了。

或者说,实际上它已经消失了。

随着哈诺夫的离开,我们可以看出契诃夫已经放弃采用两人会发生感情桥段的便捷方案。谁也不知道契诃夫是如何做出这个决定的,但我们可以观察他做了什么:他让哈诺夫从故事中消失了。现在,故事不会再平淡无奇。

契诃夫的这种做法是相当重要的创作法宝,我们可以称之为“绝不能让故事落入俗套”。只有敢于扔掉蹩脚的桥段,更精彩的故事设计(我们满怀希望地这么假设)才会出现。如果拒绝扔掉蹩脚桥段,那么故事的质量将会堪忧。(而现在,不说别的,至少我们没写那些蹩脚的桥段。)

我们也可以这么想:有可能契诃夫已经事先预知,我们会对玛丽亚和哈诺夫之间的爱情故事有所期待,我们早已幻想过这些了,所以他大可不必再去发展这两人的感情线。他把哈诺夫从故事中抽离出来,从而越过这个问题,去寻找下个更加精彩的情节。可以说,这是他迫使自己另辟蹊径的一种方式。(假设你的厨房里有一大碗糖果,而你只吃这些糖果,此时,强迫自己吃得健康一点的方法就是把这些糖果扔掉。)

当我试图向学生们解释这一概念时,我想起了我们在20世纪60年代末(当时我还在念小学)做的一堆手镯(那时我们这群可爱的芝加哥小嬉皮士们称它们为“爱情珠”)。操作流程是这样的:你先穿上一颗珠子,然后把它一直推到绳子的打结处,这样才能为新珠子扫清障碍。

其实,故事的推进也是如此,我们应该把它的“新珠子”推到打结处。如果你知道故事接下来的走向,就不要藏着掖着,现在就该往下推进。但然后呢?你接下来会做些什么?要知道,现在你已经交出了自己的底牌。当我们质疑自己能否讲出一个真实的故事时,往往会先留一手,以免接下去没有素材可讲。这其实是一种写作小伎俩。不再藏匿某些情节,代表了创作者信念感的提升,它会迫使故事产生更多的吸引力。这一切仿佛都在说:“你能比之前做得更好,因为现在我已经识破了你的小伎俩、你设计好的第一方案,我相信你能把故事写得更好。”

不出所料,在故事这一页的最后几行,揭示了一直在“隐身”的叙述者[8](我们也恰好没提他)。而且,在这场“文字游戏”的后期,叙述者的身份被揭露了:原来他不是那个穿越《林肯动物园》的人。相反,他是动物园里面住着的一只老虎!(但关于叙述者的所有线索,都被极其精心地隐藏起来了,并且动物园里的其他动物一直称呼我们的老虎为“梅尔”,还和它讨论《芝加哥白袜棒球队》等等。)

在这里,故事用诚实打动了我们,这种诚实表现在它运用的语言、形式,还放弃了使用藏匿的小伎俩。

此时的玛丽亚仍然陷在困境中,她依旧感到孤独和无趣。契诃夫通过去除初始阶段的故事图景(哈诺夫),使得故事更加引人入胜。故事早些时候在说“曾经有个孤独的人”,然后又继续推进说:“这不是很好吗?这个孤独的人遇到了另一个孤独的人,现在两个人都不孤独了。”契诃夫拒绝采用这种明显的感情桥段,从而使故事提出了一个更加深刻的问题:“一个孤独的人找不到摆脱孤独的方法,怎么办?”

对我来说,这是故事开始升华的地方。它在说:孤独是真实的,也是必然的。我们中的一些人并不能轻易地摆脱掉孤独,有时对它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们关心玛丽亚,我们希望哈诺夫能帮助她,可他突然就退场了。

现在该怎么办呢?

“坐稳了,瓦西里耶夫娜!”

前面又是一道陡坡。

她教书是生活所迫,并非出于精神感召。她从没想过教育的使命是什么,也没想过启蒙的必要性,在她看来,工作中最重要的不是学生,不是教育,而是考试。再者,她哪有时间去想什么教育的使命、启蒙的意义呢?教师、穷困潦倒的医生以及医生助手的工作都很繁重,他们哪有时间去想自己是在为理想还是民众而服务,他们的脑子里装满了关于柴米油盐、颠簸的道路和疾病的念头。这样艰苦、乏味的生活,只有像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这样默默忍受生活压迫的人才能熬住。那些常把使命和实现理想挂嘴边的人总是活泼、机警又敏感,会很快厌倦并丢掉这种工作。

谢苗一直在找干燥一点、近一点的路,现在他们刚刚穿过一片草地,走到村舍后面,在靠近一块田地时,农民不让他们过。另一块地属于牧师,他们也过不了。再往前走则是伊万·约诺夫从庄园主那儿买的地,还在它周围挖了道沟渠。他们不得不屡次调转马头往回走。

他们终于到下戈罗季谢了。小酒馆附近停着几辆装有大罐浓硫酸的马车,不远处的雪地上堆满了畜粪。小酒馆里人很多,都是车夫,空气里掺杂着伏特加、烟草和羊皮的味道。人们大声嚷嚷,带滑轮的门砰砰作响。隔壁是家杂货铺,有人一直在那儿拉着手风琴。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坐下来喝茶。邻桌的几个农民在那儿喝伏特加和啤酒,浑身冒着热汗,这是先前的热茶和酒馆里又闷又不通风的缘故。

“听着,库兹马!”人们不断发出嘈杂的喊叫声,“那又怎么了?主会保佑我们的!伊万·德门蒂奇,我能替你干这事!往这看,朋友!”

一个满脸麻子、留着黑胡子的小个子农民,喝得酩酊大醉,突然被什么东西惊了一下,开始骂骂咧咧。

“你在那儿骂什么呀?”谢苗坐在远处,生气地说,“你难道没看到这儿有位年轻的小姐吗?”

“小姐!”有人在另一个角落讥讽道。

“下流胚!”

“我没别的意思——”小个子农民有些窘迫。“别见怪。我花我的钱,这位小姐花她的钱。您好,小姐?”

“您好。”女教师回答说。

“谢谢您的好心。”

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愉快地喝着茶,她也像农民一样脸红起来,她又想起柴火,想起看门人……

“等等,兄弟。”邻桌的人说,“她是维亚佐夫耶村的女教师。我们认识她。她是个好人。”

“正派人!”

带滑轮的门一直砰砰作响,一会儿有人进来,一会儿有人出去。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继续坐在那里,想着同样的事情,手风琴在墙后持续演奏着。地板上斑驳的阳光移至柜台,然后到了墙上,最后消失不见。这意味着正午已过。邻桌的农民们准备上路了。那个喝醉的小个子农民,摇摇晃晃地走到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面前,跟她握了手,别人也仿照他,一一和玛丽亚握手告别,然后陆续走出去,带滑轮的门吱吱叫着,砰砰响了九次。

···

在这个片段的第一页里,人物特征的具象描述仍在进行着。

在这里,玛丽亚的形象又一次微微地具象化了。(故事的形式告诉我们,人物形象从来不是静止不变的,而且要求作家们尊重这一点。如果人物一直在做或者说同样的内容,一直处在相同的位置,我们会觉得这个故事是静止的。重复的节拍,意味着情节变化的失败。)在这里,我们明白了,玛丽亚不是出于对这份工作的热爱而去教书,她是迫于经济状况才这么做的。在她看来,考试才是一直以来最重要的事(不是学生,也不是教育)。我们注意到契诃夫塑造的这个人物的特质在不断增强,她已经离成为一名一流的、有新意的、勤奋工作的、为理想服务的老师越来越远。她不是这种人,也从来不是一个热爱教育事业的老师,这是她疲惫不堪的原因之一:她对工作缺少热情。她从一开始就对工作不抱希望,因为她不喜欢这份工作:她觉得做这份工作有失身份,有可能会做不好,而不是出于爱而去做。

契诃夫反对塑造简单的圣徒或罪人形象。我们在哈诺夫(富有、相貌英俊、爱喝酒)身上看到了这点,现在从玛丽亚身上也看到了这一点(这位品行高傲的女老师,在挣扎着融入那毫无乐趣的生活处境的同时,也给自己构建了牢笼)。这使人物的发展变得更加复杂。我们想把一个角色定位为“好人”或者“坏人”的想法受到了挑战,不得不说,这提高了我们阅读时的注意力。故事驳斥了我们对角色的定位,使我们对故事的真实性有了更深一层的尊重。最初读到这里时,我们只是把玛丽亚简单概括成了残酷生活中的无辜受害者。但故事接着提出了疑问:“好吧,我们在这里停一下。想一想:残酷生活的特点不就是使身在其中的人异化,让他们参与到毁灭自己的行动中吗?”(另一种说法则是:“我们不要忘记玛丽亚是个人,她是复杂的,也会犯错。”)

她的处境仍然悲惨,但我们现在明白她应该对此负责任,因为她没有足够的财力来应对工作的挑战。我在心里稍微修正了一下她的形象:她其实能力有限,有点胜任不了这份工作。

另一方面,这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俄罗斯呢?它迫使一个人去做她并不喜欢的工作,并落得如此境地。她不得不向学生收齐柴火钱,不得不在四面漏风的房间里教学,却得不到一点点社会的援助与支持。怎么可能会有人喜欢这种生活?(我想起了特里·伊格尔顿[9]的话:“资本主义掠夺了人体的感官享受。”)

想象一下,世界上有多少像玛丽亚这样的人。为了生存,他们消耗掉自己最好的年华,他们的优雅在这份自己不喜欢却又不得不去干的工作里慢慢消失殆尽(也许你和我都是这其中的一分子)。

正如我们一直在说的,短篇小说为了讲求高效可以很无情。故事中出现的一切事物都应带有目的性。我们可能会认为故事中没有任何事物是偶然存在的,也没有任何事物的出现仅仅是为了实现文字的记录功能。每个元素都像一首小诗,承载了故事的目的。

故事中这些元素承载的功能,我们称之为“无情高效法则”。当玛丽亚的马车驶入小镇下戈罗季谢时,我们发现自己在问:“描写这个小镇的目的是什么?”这个小镇之所以在故事中出现,唯一可能的原因是:“这个小镇需要承担一些故事需要它做的工作。”所以我们真正应该问的是:“马车驶入下这个小镇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是下戈罗季谢,而不是别的小镇?”

当你读到这一段时,想想你的脑中捕捉到了什么,契诃夫又想让我们注意到什么:

他们终于到下戈罗季谢了。小酒馆附近停着几辆装有大罐浓硫酸的马车,车上装着大瓶浓硫酸,不远处的雪地上堆满了畜粪。小酒馆里人很多,都是车夫,空气里掺杂着伏特加酒、烟草和羊皮的味道。人们大声嚷嚷,带滑轮的门砰砰作响。隔壁是家杂货铺,有人一直在那儿拉着手风琴。

这里出现了一个极其精彩的描述——“带滑轮的门砰砰作响”——带给我们一种格外生动的观感,但同时也带有尖锐的听觉冲击。当我们跟着玛丽亚进去时,契诃夫试图向我们传达一些东西。我们意识到自己收集了一些“负面”词汇,比如“畜粪”“硫酸”“有味道的”“吵闹的”“大声的”“砰砰的”,并试着探寻这些词语的隐藏含义。同时还有聚会的声音和没完没了的嗡嗡的手风琴声,这些描述使我们更加确定,契诃夫想传达给我们的是:这是一间粗野不堪的乡间小酒馆。

来,我们考虑一下另一个不同“口味”的版本:

在小酒馆附近的白色雪地上停着装满橙子和苹果的马车,这些水果是从遥远的异国他乡运来的。小酒馆里有很多人,都是马车夫。房间有一股茶香,还飘来一股大烤箱里正在烤东西的香味。这地方吵吵闹闹,充斥着欢声笑语,开关门的叮叮当当声持续不断,让人觉得好喜庆、好热闹。隔壁的商店里,有人正在用手风琴演奏着轻快的舞曲。

上面所描述的这个小镇可能在某个地方确实存在,但这不是契诃夫所需要的小镇。

所以,当这个孤独的女人在对自己低人一等的生活感到不满时,走进了一间粗野不堪的小酒馆,这是一个她在自己设想的生活里永远都不会踏足的地方。

曾几何时,极其受人尊重的电影制片人斯图尔特·康菲尔德告诉我,一个好的剧本,在每个结构单元都需要做两件事:一,让这些单元本身具有趣味性;二,以一种新奇的方式推进故事。

我们姑且将以上两点称为“康菲尔德定理”。

在平淡无奇的故事里,小酒馆里不会发生什么。小酒馆的存在是为了给作家提供带有当地色彩的元素,告诉我们这个地方是什么样子,或者里面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情,但对故事的走向不会有太大影响,比如说有些盘子会掉下来摔碎,一缕阳光会没来由地从窗口漫射进来,这都没什么新奇,因为现实世界中的阳光也是如此照射;再比如一只狗在小酒馆里跑进跑出,这么写,也只是因为作家最近在一个真实的小酒馆里看到一只真实的小狗这样做。以上这些内容可能“本身就很有趣”(真实、好玩、用了生动的语言描述等等),但却没有“以新奇的方式推进故事的发展”。

当故事“以新奇的方式推进”时,我们除了能感受到故事中的当地色彩,还能感受到一些别的东西。人物以一种状态进入场景,却以另一种状态离开。这样一来,故事会变得更加独特,它提炼了我们一直在问的故事效应的问题。

那么,这里发生了什么呢?

一个“满脸麻子的农民”在骂人。(这句描述带有地方色彩。)谢苗对骂脏话的人的回应是让他注意一下玛丽亚在这儿。(“你没看见那位小姐吗?”)

在研讨会中,我们谈论了很多关于故事“在紧要关头升级”的内容,谢苗在这儿就做到了。在此刻的小酒馆里,出现了两根裸线:一根裸线标着“玛丽亚”,另一根裸线标着“小酒馆里的农民”,尽管电流同时穿过这两根裸线,它们彼此平行,却相距甚远。但就在刚刚,谢苗对满脸麻子农民骂人的举动做出回应时,这两条裸线相交了。之前,玛丽亚和那些聚在一起的农民没有任何关系。现在他们有关系了,而且还正在发生联系。

有人起头“挑刺”谢苗对玛丽亚的描述:“这位年轻的小姐!”(言辞间其实在暗讽:“你说她年轻?”而且,“你还称她为小姐?”)突然间,小酒馆里充满了紧张的气氛。玛丽亚在这里有两次受辱的经历:第一次是间接的辱骂,第二次是直接的嘲笑。我们感觉到这一屋子的农民随时有可能会攻击这位“高傲的”女教师。谁又能在那里保护她呢?

紧张的气氛被那个可爱的小麻子农民化解了。说实话,不知为什么,我在脑海里总是把小麻子农民想象成七个小矮人中的瞌睡虫小矮人(而且他还会脱下帽子向玛丽亚道歉)。玛丽亚接受了他的道歉。她生硬而害怕地问道:“你好吗?”也许这句问候会导致事态进一步恶化。这句蹩脚的问候凸显了玛丽亚在乌合之众中的危险处境。如果那个骂人的农民是另外一个带头“挑刺”的农民,玛丽亚的境地可能会更糟。(其实一定会更糟,用不了二十年,俄国革命爆发时,这堆农民里的一些人就会直接用暴力夺取哈诺夫的财产。)

这时玛丽亚的反应是什么?她“愉快地”喝着茶。按照人受辱的本能反应,她本该气得双手哆嗦或者泪眼汪汪,可她没有。也许,这次的经历对她而言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想到这儿,我们比她更难受)。或许以前往返城镇的时候,她曾多次来过这家小酒馆,或许这种侮辱人的嘲弄以前也发生过?

在这里,我们对玛丽亚的理解更加精细了。这不是一个刚刚开始陷入落魄境地的女人,而是一个在很久之前就陷入这般境地的女人。令人心疼的是,她对这种落魄状况已经习以为常,以至于都不会感到特别愤怒。她已经落魄了,而且仍处在这种境地中,未来或许会更加落魄。她现在已经差不多和那些农民一个样了。

这个场景实现康菲尔德定理了吗?我想实现了。尽管她之前通过内心独白把自己表现为一个落入下层民众生活中的女人,但那时我们可能不太相信她,现在我们相信了,在她的那些独白中(我想就如同我们所有人的内心独白一样),她敏锐地评估了谢苗和哈诺夫的为人,通过理智的思考、反思,对自己的处境有了一定把控。但现在我们也看到了她的处境有多危险,事实上,比她自己认识到的还要危险。我们终于明白,她为什么会对自己遭受侮辱、陷入落魄的境地视而不见。

想象一下,一个人走在街上,想着是时候给自己买一套新西服了。他正在试穿的这件西服极其合身,售卖员也在恭维说这件衣服多么适合他。不管怎样,他都应该买下它犒赏自己。在从商店回来的路上,他遇到一些青少年,他们嘲笑他的西装是多么老土、难看。我们在同情他的时候,突然看到了他的西装。

在理解了玛丽亚的内心叙述与她在这个世界的真实处境之间的差异后,我发觉自己对她产生了更多的保护欲和柔情。这个变得更为复杂、陷入危险境地的玛丽亚,正是我要带领大家读下去的对象。

大家打起精神来,只剩三页了。

“瓦西里耶夫娜,坐好了。”谢苗对她喊道。

他们上路了。马车又一次缓慢地行进着。

“不久前,他们在下戈罗季谢这儿建了所学校,”谢苗转过身来说,“这里面肯定有鬼!”

“为什么,怎么了?”

“他们说校长往自己口袋塞了一千卢布,督察也塞了一千,老师塞了五百。”

“建那个学校总共才花了一千。诽谤别人是不对的,老大爷,那都是胡说八道。”

“我不知道……我只是看人家这么说,就这么说了。”

然而,很明显,谢苗并不相信女教师的话。农民们不相信她,他们总认为她的薪金太高——一个月二十一卢布(五个卢布就够了),而且还认为,她把从学生那儿收来的大部分柴火钱和给看门人的工钱据为己有。那位督学和这些农民的看法一样,但他自己却在柴火钱上做了手脚,并且瞒着学校,凭着他督学的身份,向农民们索要薪金。

感谢上帝,他们总算走出了这片树林。从现在起,通往维亚佐夫耶村的道路是片干净的平地。他们距离那儿已经不远了:过了这条河,再穿过铁道,就到达维亚佐夫耶村了。

“你往哪儿赶车啊?”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问谢苗,“走右边的路过桥才对。”

“为什么啊?我们也可以走这条路呀,河又没有那么深。”

“当心啊!别把马给淹死了。”

“怎么可能呢?”

“看,哈诺夫也向桥那边驶去了,”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远远就看见右侧有辆四驾马车,就说,“我想应该是哈诺夫的马车吧。”

“就是他。看来,他找的巴克维斯特应该没在家。真是个傻蛋。上帝保佑!他为什么要走那条路呢?要知道,走这条水路足足近了三俄里呢!”

他们的车子往河边赶去。夏天时,这是条浅湾,很容易渡过,通常在八月时河水就干涸了。但现在,春汛过后,这条河大约有六俄丈[10]宽,水流湍急、混浊而冰冷。从河岸到水面,有几处新的车轮印迹,可见已经有人从这边赶车渡河了。

“驾!”谢苗愤怒又急躁地喊道,他用力拽住缰绳,胳膊扬起时,犹如鸟拍打着双翅,“驾!”

那匹马下水了,当水没到马肚子时,它停了下来,但马上又绷紧了肌肉,继续前行。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的双脚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驾!”她站了起来,也喊着,“驾!”

他们总算上岸了。

“真是一团糟,上帝保佑我们吧!”谢苗一边嘟囔着,一边整理好马具。“这个地方自治局真该死啊……”

她的套靴和鞋子里都是水,裙子的下摆、外套和一边的袖子都湿透了,滴着水。最糟糕的是,糖和面粉也浸水了。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只能绝望地举起双手,拍掌道:“啊,谢苗啊,谢苗!你这家伙真是的……真是……”

···

这里的关键词是“变化”。回到马车上,谢苗又开始搬弄是非,这次是聊一些人把小镇建学校的钱塞到自己腰包里的丑恶行为。早些时候,谢苗说的一些小道消息是正确的(关于莫斯科市长被暗杀),但玛丽亚不相信他,或者说,她对此不感兴趣。但在这里,尽管谢苗说得不正确,但她却有了兴趣,并纠正了谢苗说的内容。这表明,谢苗两次都在散布不正确的小道消息,当玛丽亚对他说的话感兴趣时,才会纠正他。同样地,在这里我们会发现契诃夫的写作本能是趋向变化的,他反对停滞。契诃夫的写作天赋之一就是能够自然而然地在故事场景中安排变化的元素,而那些写作能力较弱的作家则会让故事保持停滞。

由于谢苗叙述内容的变化,我们可以从两方面来对他进行解读:其一,作为十九世纪俄式阴谋论的支持者,他总是愿意相信当权者最坏的一面;其二,尽管他和玛丽亚同样生活在底层,但他却对周围发生的事情保持着关注(尽管有时他说的消息不太准确)。

这也说明玛丽亚对“国家大事”不感兴趣,只对发生在当地的事情感兴趣,因为这些事情可能会影响她在学校里已经岌岌可危的工作。(经过那次小酒馆的经历后,我们并不打算责备她。)这其实也解释了为什么她的思绪总会飘回学校,这是一种自我保护式的、评估周围环境的举措。实际上,她沉迷在她还能有所把控的事情上。

在这里,要留心些。我们正在解读谢苗和玛丽亚的对立关系,他们就像盒子里的两个玩偶娃娃,摆着不同的姿势。谢苗对这个世界很感兴趣,但玛丽亚不是;谢苗会对这个世界进行推想,玛丽亚却不会这么做;他们都不信任自己所处的环境(尽管原因不同);谢苗是农民,玛丽亚也几乎成了农民,等等。

事实上,这里有三个玩偶娃娃:玛丽亚、谢苗和哈诺夫。我们甚至在无意中不断地扫描这三者间的相似与不同。我们把玛丽亚和谢苗归为一档,是因为他们来自同一个城镇,并且坐在同一辆马车上;玛丽亚和哈诺夫会在一起则是因为他们比谢苗更年轻,社会地位更高,是有可能结成一对夫妻的(尽管这种可能性并不大);把谢苗和哈诺夫归为一档,是因为他们都代表着“不如玛丽亚聪明的人,她必须应对与这些人的相处”,但每个人也都以自己的方式孤独着:玛丽亚是唯一的女性,谢苗是唯一的农民,哈诺夫是唯一的地主。

故事不像现实生活,它更像一张桌子上摆着的几样东西,桌子的“意义”是由这些事物相互匹配选择的关系决定的。想象一下桌子上的这些东西:一把枪、一枚手榴弹、一把斧头和一只陶瓷鸭子雕像。如果鸭子在桌子的中央,被武器紧紧包围着,我们会认为这只鸭子要有麻烦了。如果鸭子、枪和手榴弹把斧头压在一个角落里,我们可能会觉得鸭子在带领现代武器(枪、手榴弹)对抗(老式的)斧头。如果三件武器分别悬在桌子的一边,鸭子正对着它们,我们可能会认为鸭子是个终于受够了的、激进的和平主义者。

以上的例子表明:故事的内容是由一组我们对照着阅读的有限元素组成的。

至少,从这里开始(第54页下方),他们的路程变得容易多了。他们已经走出树林了,前面都是平地。在这里,契诃夫给我们呈现了一张简单又清晰可见的景观地图:“他们要做的就是过河,再穿过铁道。”

虽然附近有座桥,但是谢苗有自己的计划。他将涉水渡过这条“不太深”的河流,为他们节省些时间。哈诺夫再次在故事中出现,他正在极其谨慎地(莫非他变精明了?)往桥上驶去。请注意,此时的玛丽亚对哈诺夫已经没有任何想法了(她既没有再次点燃希望的火苗,也没有心跳加速)。这证实了我们的想法:她对哈诺夫的思考一直都是琐碎无聊的,她没有认真对待这份感情。

在这个时间点,谢苗得出的结论是:这个“傻蛋”哈诺夫并没有找到他的朋友。因此,他的整个旅程都在白费力气。

他们的车子到达河边。

在谢苗催马前进之前,我们先问问:契诃夫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创造这条河?他本可以让马车走干燥的大路直接回村。这说明马车在渡河过程中一定会引发一些对契诃夫的创作目的有利的情节。(有这样一对相互关联的写作格言,“不要无缘无故地让事情发生”,“在事情发生时,它的重要性一定要体现出来”。)

“夏天时,这是条浅湾……但是现在……这条河大约有六俄丈宽。”所以,渡河必将是个挑战。然而,几处新的车轮印迹,预示着已经有人从这边赶车渡河了,这一刻就像是对谢苗和哈诺夫进行的能力测验。你觉得哪个版本的现实处境是正确的:一,谢苗,一个自以为是的农民,不仅瞧不上聪明的乡下庄园主,还试图渡过一条有风险的河流,结果是灾难性的;二,谢苗,作为底层人中的一员,为了节省时间,合理地做了和其他人一样渡河的打算。他不像那个愚蠢的乡下庄园主哈诺夫,仅仅为了确保安全,就无缘无故地浪费时间绕远路。

玛丽亚在这件事上没有发言权,她只能坐在马车里承受发生的一切。尽管她是主角,也是故事中最聪明、最有自我意识的人。

马车一入水就很惊险,水流灌进了马车内。他们费了很大的劲才过了河,谢苗(阴谋论支持者)痛骂地方自治局。住在这里真是一种“折磨”。(“不是我的问题,是这个村子的问题!”)与此同时,我们想象着哈诺夫继续向桥边驶去。

谁是赢家?好吧,就算谢苗是吧,但他害得玛丽亚的鞋子里全是水,裙子也湿了,最糟糕的是,这些几乎花掉玛丽亚全部薪金买的糖和面粉(她所购买的东西)都浸了水。

“啊,谢苗啊,谢苗!”她说,“你这家伙真是的……真是……”

这是一个如此悲伤的时刻:她想要的也只是卑微地活着。可即便我们只是把为小房间购置基础必备品视为“活着”,她都活不成。

哈诺夫花费了一天的时间在路程上,可他什么实质性的成果也没有得到。玛丽亚也是。

在前文中,我们曾问过:为什么契诃夫要在故事中创造这条河流?显然,他这么做是为了毁掉玛丽亚所购买的东西。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作为年轻作家,我曾收到过一封充满溢美之词的退稿信,它给我的评语是:“该作节奏轻快,文风有趣又狂野……但我们不确定这是否是个故事。”你能理解吧,这句话真让人抓狂。(我那时心想,这篇小说节奏又快、有趣又狂野,这还不够吗?你们这群笨蛋!)但我现在明白了,短篇故事并不是一个事件接一个事件的发生,它不应该在连续进行了若干页的生动叙述后停止叙述。它应该要“强迫”我们去读完它的叙述内容,也就是说,叙述内容本身会以某种方式升华或扩展,让内容变得……足够丰富。

我小的时候,立顿曾投放过电视广告,其标语是:“这是汤吗?”面对正在阅读的作品,即使它是我们自己写的,我们也总会问:“这是一个故事吗?”

这就是我们写作时所寻求的时刻。可以说,我们不断地修改、再修改,就是为了把文章写出来,也就是说,为了让它产生“现在这是一个故事”的感觉。

一个极好的实验办法是,我们可以在作者实际创造的故事结尾之前,通过删除一些内容,让故事提前结尾,然后再来观察这个结尾会对故事产生什么效果,由此产生的感觉会告诉我们到底缺少了哪些方面的内容。或者,反过来说,一旦我们阅读了剩余的文本,知道了它提供的有关内容,就会完成从“叙述”到“故事”的转变。

我们来试试这种转变吧,就在这里结束这个故事怎么样,用刚刚读到的那部分来结束的话,结局就是这样的:“啊,谢苗啊,谢苗!你这家伙真是的……真是……”

故事结尾了。

回到开头,读完整个故事后在这里结束,你觉得怎么样?以这种方式结束的故事,似乎在“说些”什么呢?它又缺少什么内容呢?(有哪些球还悬在空中?)我自己的感觉是:“不,这还不是一个故事。”

我们看看能否找到原因。

早些时候,我们认为对故事内容最简单的概括是:孤独的女人遇到了可能会擦出火花的恋人。现在我们已经超越了这一点,变成了以下内容:孤独的女人遇到了可能会擦出火花的恋人。他可能会缓解她的孤独,但他没有。她(和我们)都意识到这是没有希望的。她在小酒馆里受到了羞辱,她出行的目标(购买生活基础品)也被摧毁了。

故事结尾了。

这样删除了,就会给人一种冷冰冰的感觉:我们喜欢的这位善良女士身上发生了一系列糟糕透顶的事情,而且她回家时的状态比她离家时还要糟糕。(这描绘了现实世界中的数百万个日日夜夜,但它不是“一个故事”。)

在研讨会中,有时我们会谈到,能使一篇文字成为一个故事的关键在于:其中发生的一些事情,能使人物永远地发生改变。(这确实有点苛刻,但我们把它作为学习的起点。)因此,我们最好写特定时间段的故事,从特殊的时间点开始,到另一个特殊的时间点结束,为的是将这些发生变化的时间点定格下来。(我们不会写一篇三个鬼魂纠缠在守财奴斯克鲁奇[11]身边前一周的故事,也不会写关于罗密欧十岁生日派对的故事,或者卢克·天行者[12]生命中那段几乎没有发生重大事件的时光。)

为什么契诃夫选择叙述玛丽亚生活中的这一天?换句话说:在今天这一天,玛丽亚发生了什么变化?她难道和我们在第一页见到的那个女人不一样了吗?好像没有。那她身上发生了什么新鲜事吗?我觉得没有。她之前见过哈诺夫很多次,如前所述,我们怀疑她以前对他有些浪漫和充满希望的爱慕,可在感情方面两人确实毫无进展,她心里很清楚。她在小酒馆里受了侮辱,却能泰然处之。尽管她的这种反应改变了我们对她的看法,像是对她有了更深一步的理解,可这并没有改变她对自身的看法(我们之所以知道这一点,是因为在被羞辱后,她还能“愉快地”喝着茶,思绪立即回到学校的事情上)。

我们真正想问的是:在剩下的七段里可能要发生什么(需要发生些什么)才能使这个故事更加精彩?

令人兴奋的是,我们要在这儿停一下,承认这还不是一个故事。暂且不是。但我现在就想声明,到最后,这会是一个伟大的故事。

这里有一些关于故事形式本身的知识要学习:任何将还算不上故事的内容转化为精彩故事的事件随时可能发生在下一页(最后一页)上。

铁路道口的护栏已经降下,一列快车正从火车站驶来。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站在道口前等着火车通过,她冷得浑身直打战。维亚佐夫耶村已经在视野里了:绿屋顶的学校,教堂顶上的十字架映着夕阳在闪光。火车站的窗子也仿若在燃烧,粉红色的烟雾从火车头里冒出来……她觉得一切事物都冷得发抖。

火车来了,车窗反射出闪亮的光芒,犹如教堂的十字架一般,刺痛了她的双眼。一节头等车厢的厢台上站着一位女士,在她一闪而过时,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看了她一眼:这是她母亲啊!长得太像了!她母亲也有着这样浓密的头发,这样的前额,也会这样低着头。十三年来,她第一次极其清晰地想起她的母亲、父亲、哥哥,他们在莫斯科的大房子、玻璃鱼缸里的小鱼,所有的一切,甚至连最细小的琐事她都想起来了。她突然听到钢琴演奏的声音、她父亲的说话声。她觉得自己像那时一样年轻、漂亮,穿着体面,与家人一起住在明亮温暖的房间里,家人围绕在旁:喜悦和幸福的感觉突然淹没了她,她陶醉地用双手按住太阳穴,温柔地哀叫道:

“妈妈!”

她哭了起来,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就在这时,哈诺夫坐着那辆四驾马车来了。她看着他,想象着那从未有过的幸福,微笑着向他点头,仿佛他们身份平等、关系亲密,天空、窗子、四周的树木都因她的幸福和狂喜而闪闪发光。不,她的父母一直都没死,她也从来没有做过女教师,那不过是一个漫长、古怪、压抑的梦,现在她醒了……

“瓦西里耶夫娜,上车!”

突然间,一切都消失了。护栏正在慢慢上升。玛丽亚· 瓦西里耶夫娜冻得发抖,浑身僵硬地坐上了马车。那辆四驾马车先穿过铁道,谢苗跟在后面。道口的守卫人脱下帽子致礼。

“这里就是维亚佐夫耶村。我们到了。”

···

铁路道口的护栏已经放下来了(一列快车即将从火车站开来)。从道口这里,他们已经能看到自己的家——维亚佐夫耶村。在这里,契诃夫描述了特定的建筑物,其中包括“奴役”玛丽亚的工作地点——那间“绿屋顶的学校”,还有一天中的特定时刻“日落”。日落能对建筑物产生什么影响呢?它会用自己的余晖照亮这些建筑物。具体来说,照亮教堂的十字架和车站的窗子。(请仔细想想这与“这个镇子出现在了他们面前,它看起来与其他俄罗斯小村庄没什么两样”之间的区别。)

火车来了。我们记得契诃夫刚刚说过,太阳落山时余晖把一切照得亮堂堂的。所以,火车上的窗子也在闪闪发亮。可这一切却刺痛了玛丽亚的眼睛。然而在这种状况下,她看到了一节头等车厢的厢台。她看到了……她的母亲。要注意这句话和下句话(“长得太像了”)之间藏着绵密的因果联系,玛丽亚之所以把她错认为自己的母亲,是因为这个女人和母亲太像了。紧接着,契诃夫立即纠正了或者说让玛丽亚自己纠正了这种误解。她把这个女人错当成自己的母亲有合理依据吗?当然有了。契诃夫通过描写她的外貌特征证明了这一点,这个女人的头发、她的前额、她低着头的样子都很像玛丽亚的母亲。

这唤醒了玛丽亚那段遗忘的记忆:“十三年来,她第一次极其清晰地想起她早年在莫斯科的生活。”

我们把这一段内容与她回忆童年的那一段(第19页第一段)进行对照阅读,会发现:在原来的那段童年描述中,没有玻璃鱼缸里的小鱼、没有钢琴、没有歌声,没有与之相关的幸福感。仅仅就在几小时前,当她回忆童年时能记起的“只剩下一些梦境般的缥缈念想”。而现在呢,她满脑子装着关于童年的诸多细节。换句话说,她对童年的模糊记忆被重新纠正了。这些回忆里的细节使她改变了对自身的看法:她曾经是那样一个女孩,有家,有一群爱着她且她也深爱的家人,她“年轻、漂亮,穿着体面,与家人一起住在明亮、温暖的房间里”,安稳地生活着且被关爱着。

一种“喜悦和幸福”的感觉突然攫住她的心窝。

“妈妈!”她喊道。她哭了起来,“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如果我们一直在等待她的不快乐收尾,那么这就是结局了。解脱以回忆的形式出现,她回忆起她曾经的样子。她在此时此刻就是过去的那个她。

这种新的幸福感会持续下去吗?(会永远改变她的想法吗?)

到这里,我们才明白为什么契诃夫要给我们讲玛丽亚这一天发生的故事,而不是另外一天。因为昨天这件事没有在她身上发生,或者说,在这噩梦般的十三年里,她没有在任何一天经历过这些变化。

但仅仅在今天,她第一次发生变化了。

让我们在这里稍微停一下,按序来重新阅读关于玛丽亚童年描述的那两段话,这也许对我们理解她今天的变化非常有帮助。先来看看两段话中的重叠之处(莫斯科、一间大房子),而在第二次描述童年生活中,还补充了玻璃鱼缸、钢琴、爱、幸福感,这就是写作上的升级。换句话说,如果契诃夫两次都对玛丽亚童年生活用了相同的描述,就成了写作上的停滞。(“我去了商店,里面很热,我看到了托德。不久后,我去了商店,里面很热,我看到了托德。”)当玛丽亚第二次回忆起童年后,她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她几乎已经不是几秒钟前的那个玛丽亚了。我们能感觉到写作上的升级:突然间,那个曾经被人爱的、独一无二的、被人关心的玛丽亚重新醒来了,她不得不面对现在真实而痛苦的生活,我们能感受到这对她的剧烈冲击。(“我现在正在一所糟糕透顶的乡下学校干着一份工钱和农民差不了多少的教师工作。什么?我?玛丽亚?”)可我们也能感受到,她正在修复自己的情绪,正在回归真实的自我。

说实话,我喜欢这个新生的、突然幸福起来的玛丽亚。(我明白这些年来她所经受的痛苦,她真勇敢。)

我已经说过了,故事是个悬念传递系统。从故事的前几页开始,悬念就一直在整篇故事中传递,从一部分到另一部分,就像人们一直举着一桶水浇向着火的地方,希望每一滴水都能物尽其用。

这个系统里暗含着美妙的多米诺骨牌式连锁反应:一开始我们对玛丽亚的经历充满同情(由此希望她能摆脱这种生活,并且误以为哈诺夫能解救她),显然结果不如我们所想。目睹玛丽亚在这糟糕的一天所经历的种种后,我们对她的同情又深了一步:她辛苦购买的东西(糖、面粉)被毁,这一天累积的痛苦使她误认为那个陌生的女人是她的母亲,让她回忆起自己曾经的样子,给了她自我们认识她以来的初次幸福,可怜的玛丽亚。

她已获得新生,重新变回那个无忧无虑、快乐、充满希望的年轻女孩,就像一个突然恢复能力的超级英雄。看到这里,我总感觉她一直生活的这个残酷世界,将要好转起来。

无论如何,我是这么希望的。

哈诺夫的马车也停了下来。无论谢苗渡河节省了多长时间,在这一刻,这场比赛都因为需要等待火车通过而“拉平”了,一切都成了徒劳:我们可以认为谢苗和哈诺夫一样聪明,或者两个人都不怎么聪明。不得不说,在这时期的俄国,不管是庄园主还是农民,都缺乏足够的智慧来解决生活中的普通乏味感。而玛丽亚呢,尽管她对事情看得相对清楚一些,可她仍旧陷在谢苗和哈诺夫之间,感到无能为力。

玛丽亚见到哈诺夫,“想象着那从未有过的幸福,微笑着向他点头,像对待一个平等、亲近的人那样”。(早在故事的前几页,她就用几乎相同的语言说过了,当时她觉得这一切都不可能实现。)

在玛丽亚看来,“天空、窗子、四周的树木都因她的幸福和狂喜而闪闪发光”,可古怪的是,为什么要说“狂喜”也在闪闪发光呢?她的“狂喜”是指什么呢?没错,是指她已经变成从前的样子了:她的父母一直都没死,她也“从来没有做过女教师”,没有落魄过,这一切都是“一个漫长、古怪、压抑的梦”,现在她醒了。

她又一次感到快乐、自豪,又变成了一个完整的人。她很快乐,但仍孤身一人。(她还感到孤独吗?)

在这里,距离结尾只剩几行内容时,你能想象玛丽亚突然有了自信,并且产生了自己是值得被人爱的新感觉吗?这一切使她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以至于我们想象着哈诺夫能够注意到她的不同,仿若他们今天初次见面一样,而且……在这里,我打赌,如果你是哈诺夫,你也会注意到玛丽亚的不同。我每次读到这里时,都会注意到这个新生的玛丽亚。

但他没有。

紧接着,谢苗喊玛丽亚“上车”,仿佛在说“快回到你真实生活的马车里吧”。突然间“一切都消失了”。这个故事已经告诉过我们,她和哈诺夫之间不可能有爱情关系,过去不会,现在仍不会。在这之后,故事再也没有提到哈诺夫,只提到“那辆四驾马车先穿过铁道,谢苗跟在后面”。末了,还加了一个奇怪而意外完美的细节:守卫人向玛丽亚脱帽致礼。(“欢迎回来,女士,快回到你的孤独中去吧。”)

他们回家了,故事也结束了。太悲伤、太悲伤了,太过于真实了。

为什么这个新生的玛丽亚没有吸引哈诺夫的爱慕?

我们觉得,正是因为他没有被这个新生的玛丽亚吸引住,故事才显得更加精彩。换言之,如果这时的玛丽亚吸引到了哈诺夫的爱慕,这将意味着哈诺夫以前不爱玛丽亚的唯一原因是她从未像此刻这般快乐过(从未像此刻这般迷人过)。换句话说,这个故事会被理解为:玛丽亚所做的一切就是希望能更多地被爱。这样一来,故事就无趣了,甚至不值一提。此外,如果情节这样发展的话,它还与已经明确的内容相矛盾,即这两人并不适合彼此。再多的幸福光芒也无法弥合他们之间的鸿沟,如果真的让他们在一起了,也只会让人觉得并不真实,像是硬凑的。

那么,哈诺夫到底有没有意识到她身上的这种变化?似乎没有。他有可能错过了玛丽亚的微笑和点头,因为那时他或许已经在望向桥那边了;他也有可能注意到了,但这并没有在他身上激发出任何情感——他没有欢快地和玛丽亚告别,也没有回敬式地点头和微笑,更没有发表什么爱的宣言。那么,有没有可能是哈诺夫根本没有注意到她的变化?当然啦,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故事中所说的“哈诺夫是个傻蛋”的内容都得到了反馈。(这个家伙也太不上心了,要知道,一个女人刚刚摆脱了十三年的痛苦,而他却一点也没有注意到。)

不管怎样,玛丽亚并不在乎。因为她的注意力并不在哈诺夫身上,而是在天空、窗子和四周的树木上,它们因她的幸福而闪闪发光,她正陷入突然回归真实自我的“狂喜”中。

这些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是深刻的,它们与哈诺夫无关:这些早已死去很久的东西又在她体内复活了。我们想象着,那一刻她眼睛里的光芒,就是整个故事创造的所有悬念的集中体现。

我们已经说过,故事是描绘变化的时刻,含蓄地说,“在这一天,事情永远地发生改变了”。它有这样一个变体:“在这一天,事情几乎将要永远地改变了,但没有。”在火车来临的那一刻之前,《在马车上》是这一变体的变体,它说:“这一天,事情似乎将要永远地改变了,但并没有,因为它之前就没有改变成功过。”(这是一个关于短暂的、具有欺骗性的希望突然涌现的故事。)当火车来临后,故事就变成了:“事情确实在这一天发生了永远的改变,但是是以一种我们意想不到的方式来变化,可能是好的,也可能是坏的。”

如果我们觉得自己是个小人物,并且总是以小人物的角色出现,这也能构成一个故事。但是,某一天,这个小人物突然在某个奇迹般的瞬间,想起自己曾经也算得上个人物,这会让故事的基调更快乐呢,还是更悲伤?

其实,还是要看情况。

我们很好奇(这个故事让我们感到好奇):当玛丽亚感受到力量和自信的那一瞬间时,这将会带给她什么后果?这段经历是否会“永远地改变她”?她明天还会有这种感觉吗?她年少时被爱的经历,会在她心中继续存在并影响她今后的生活吗?

故事倒数第二段告诉我们,这些温暖的回忆并没有影响她真实的生活处境。“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冻得发抖,浑身都僵了”,这句话表明她又回到了痛苦的生活中,这与她在那时体验到的幸福的极点——“闪闪发光的”温暖——是相悖的。

但是,具有完美结局的故事会有一个特点:我们能够继续想象人物以后的生活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展开。我们可以想象这一刻的经历让玛丽亚的生活变得更好了,它犹如一个秘密存在于玛丽亚的心底,当她在阴沉的校舍里匆匆忙碌时,它们偶尔会重新浮现在玛丽亚的脑海里;这一刻的经历也有可能让她的生活变得更糟,它们往后会反复嘲讽她,提醒她已经落魄到如此不堪的境地。

我能想象到的最悲惨的结果是她的生活没有丝毫变化,也许再过几个星期(几个月、甚至几年)这种乏味的生活后,她会完全忘记自己在火车轨道边的发光时刻,就像她忘记了童年时期的玻璃鱼缸一样。

是什么让契诃夫能把人类刻骨铭心的孤独、现实世界里正在发生的孤独进行如此人性化的、令人感同身受的描述?是因为他让我们从玛丽亚的内心世界里经历了这一切。内心描写贫瘠的故事可能只会让读者产生微弱的怜悯之心(“哦,玛丽亚可真是个可怜又孤独的人啊”),我们只会把她看成某个卑微的小人物。但这个故事精湛的内心描写不仅呈现了她这个人,还吸引我们走进了她的内心。她不是个孤独的完美者,或者说,她是一个孤独的不完美者。我们对孤独而不完美的玛丽亚感到怜悯,就像怜悯我们所爱的那些孤独而又不完美的个体,或者说怜悯不完美(且又孤独)的我们自己。

我们可以这样来思考故事:读者和作者(驾驶人)犹如坐在同一辆“故事之车”里。读精彩的故事时,读者和作者无疑靠得很近,以至于形如整体。作为作者,我的工作是缩小读者和作者之间的距离。这样,当我向右走时,你也向右走。在故事的最后,当我把车开向悬崖时,你别无选择,只能跟随。(到目前为止,你还没有任何理由疏远我。)如果你和我之间相距太远,当我转弯时,你可能会因为听不到我的声音而和我失去联系,也可能会觉得和我在一起无聊心烦,于是停止阅读,自顾自地看电影去了。那接下来,所谓的人物发展、情节、声音、政治意义或者主题,也就不存在了。

是契诃夫让我们与玛丽亚如此亲近,实际上,我们已经成为她。契诃夫没有给我们任何机会来拉开与玛丽亚之间的情感距离。相反,他把她的思想情绪描述得如此之好,以至于有时像是在描述我们的思想活动。某种程度上,我们就是玛丽亚,玛丽亚就是我们,尽管我们和她处在不同的生活情境中,但都有着无法摆脱的孤独感。

这个故事解决了孤独的问题吗?提供解决方案了吗?显然没有。它似乎在说,这种孤独会一直伴随我们,也将永远伴随我们。只要有“爱”这种东西存在,就必然有人不被爱。只要有财富,就必然会有穷人。只要有激情,就必然会有沉闷。本质上,这个故事的结论是:“没错,这个世界就是这样。”

但是,故事的真正魅力不在于其明显的结论,而在于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产生的思想变化。契诃夫曾说:“艺术不必解决问题,它只需要正确地呈现问题。”这句话可能意味着:“让我们充分去感受问题吧,而不否认它的任何部分。”

现在我们能完全感受到玛丽亚的孤独了。我们觉得她就是我们自己。如果我们之前不理解孤独的话,那么现在理解了。这种无法缓解的孤独,是有可能存在于我们周围的,它会在我们中间不经意地流露出来:例如当一个人进城领薪水时,安静地回家时,站在邮局里排队时(或一个人坐在车里,边等待红绿灯边对着收音机唱歌时),都有可能感受到这种孤独。

在阅读这篇故事的过程中,刚开始,你的大脑一片空白。但现在,它已经被一位新朋友玛丽亚填满了。假如我的分析能带给你一些启示的话,那么,玛丽亚将永远在你身边。下次当你听说某人非常“孤独”时,有可能会因为你和玛丽亚的相知,使你更倾向于温柔地看待那个孤独的个体,即便你们还没有见过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