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古老槐樹與天運槐葉
〖劍術已成君已去,有蛟龍處斬蛟龍〗
宋集薪悠然自得地领着他的婢女稚圭,不紧不慢地踱步到了那棵古老而高大的槐树下。然而当他们抵达时,却惊讶地发现原本宽敞的树荫下此刻已经是人满为患,粗略一数竟然有将近五十人之多!这些人或坐或站,有的坐在从自己家中搬来的小板凳上,有的则斜倚在舒适的大椅子里。
更有趣的是,陆陆续续仍有一些顽皮的孩童兴奋地拉扯着长辈们前来凑这份热闹。宋集薪与稚圭并肩而立于树荫的边缘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了位于树底下正滔滔不绝讲述着故事的那位老人身上。
只见这位老人一只手稳稳地托起一只硕大的白瓷碗,另一只手背在身后,整个人显得精神矍铄、神采奕奕。此时他面色微红,神情激动,声音洪亮如钟,正在绘声绘色地大声说道:
“刚才啊,老夫已经跟诸位讲过了这大体的龙脉走向,接下来呢,咱们再好好聊聊这传说中的真龙!嘿嘿,这可真是了不得呀!大约在三千年前的时候,这天底下可是出了一位惊天动地的神仙人物呐!此人起初在某一座神秘的洞天福地里潜心修炼,历经千辛万苦之后终于证得了无上大道。而后呢,这位神仙便独自一人手持三尺长剑,开始云游四海,闯荡江湖。他手中的那柄剑啊,可谓是剑气如虹,光芒四射,其凌厉的气势简直让人望而生畏!
不知为何,此人偏偏与蛟龙不对付,整整三百个春秋,有蛟龙处斩蛟龙,杀得世间再无真龙,这才罢休,最后不知所踪,有人说他是去了极高的道法张本之地,与道祖坐而论道,也有说是去了极远的西方净土佛国,与佛陀辩经说法,更有人说他亲自坐镇酆都地府的大门,防止魑魅魍魉为祸人间……”
老先生说得唾沫四溅,底下所有小镇百姓都无动于衷,人人满脸茫然。
婢女低声好奇问道:“三尺气概是什么?”
宋集薪笑道:“就是剑……”
婢女没好气道:“公子,这位老人家,也忒喜欢卖弄学问了,话也不好好说。”
但宋集薪仍是细心捕捉到了,只是少年也就没有上心,只当是巧合而已。婢女抬头望向老槐树,细细碎碎的光线透过树叶缝隙,洒落下来,她下意识眯起眼眸仔细看那位老先生站在高台之上,情绪激昂地讲述着什么,口中的话语如同连珠炮一般倾泻而出,甚至说到激动之处还溅出了不少唾沫星子。
然而,台下那些来自小镇的百姓们却一个个面面相觑,毫无反应,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茫然和不解。就在这时,人群中的一名婢女忍不住压低声音向身旁的人好奇地问道:“三尺气概到底是什么呀?听都听不懂呢!”她那清脆悦耳的嗓音在这略显沉闷的氛围中显得格外突出。
一旁的宋集薪听到婢女的问话后,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轻声回答道:“所谓三尺气概啊,其实指的就是剑啦。”他的语气轻松随意,仿佛对这个问题早已了然于心。
婢女听了宋集薪的解释,不禁皱起眉头,有些不满地嘟囔道:“这位老人家也真是的,就不能好好说话嘛,非要这样故弄玄虚、卖弄学问,让人听得云里雾里的。”说完,她还轻轻地撇了撇嘴,表示自己的无奈。
宋集薪转头望去,突然愣住了。如今自己这位婢女,有着一张刚开始褪去婴儿肥的侧脸,她好像跟记忆里那个瘦瘦小小、干干瘪瘪的小丫鬟,已经有了很大的出入。
按照小镇的习俗,女子嫁人时,便会有聘请一位父母子女皆健在的福气齐全人,请她绞去新娘脸上的绒毛,剪齐额发和鬓角,谓之开面,或是升眉。
宋集薪还从书上听说一个小镇没有的习俗。所以在稚圭十二岁那年,他便买了小镇最好的新酿之酒,搬出那只偷藏而来的瓷瓶,釉色极美,犹如青梅,把酒倒入其中后,将其小心泥封,最后埋入地下。
宋集薪突然开口说道:“稚圭,虽说姓陈的家伙,按照我们读书人老祖宗的说法,属于「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但是不管怎么说,他这辈子总算还是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情。”
婢女并未答话,低敛眼眉,依稀可见睫毛微微颤动。
宋集薪曾经在一本古书中偶然得知一种奇特的习俗,而这种习俗在他们所居住的这座宁静小镇里从未听闻过。于是,当稚圭迎来她十二岁生辰的时候,宋集薪决定要亲自实践这个神秘的传统。
那天清晨,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叶洒在小镇的青石板路上,宋集薪怀揣着满心的期待,脚步轻快地来到了镇上最负盛名的酒馆。经过一番精挑细选,他终于买到了一坛小镇所能酿造出的最为上乘的新酒。这酒香气扑鼻,仿佛蕴含着整个春天的芬芳与活力。
回到家中,宋集薪小心翼翼地搬出一只藏匿已久的精美瓷瓶。那瓷瓶的釉色温润如玉,宛如熟透的青梅一般诱人。他轻柔地将新酒缓缓倒入瓷瓶之中,看着金黄色的酒液如丝般流淌而下,直至填满整个瓶子。接着,他用细腻的泥土将瓶口仔细地密封起来,仿佛在守护一份珍贵无比的秘密。
完成这些步骤之后,宋集薪带着瓷瓶来到了自家后院的一棵大树下。他先用铲子挖出一个深深的坑洞,然后轻轻地将瓷瓶放入其中,再慢慢地把周围的土壤回填上去。最后,他还用脚踩实了地面,确保瓷瓶被安全地掩埋在地下。做完这一切,宋集薪拍了拍手,满意地望着眼前的土地,心中默默祈祷着这份特殊的礼物能够给稚圭带来好运和惊喜。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站在一旁的稚圭依然低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轻轻颤抖着,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然而,面对宋集薪突如其来的话语,她并没有立刻回应。
宋集薪见状,笑了笑继续说道:“稚圭啊,那个姓陈的家伙虽然按照咱们读书人的老祖宗所说,属于那种‘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的类型,但不管怎样,他这辈子总算是做了一件有点意义的事情呢!”说完,他满怀深意地看了一眼稚圭,等待着她的反应。
宋集薪自顾自说道:“陈平安呢,人倒是不坏,就是性子太死板,做什么事情只认死理。所以当了窑匠,意味着他再勤劳苦练,也注定做不出一件有灵气的好东西来。
所以刘羡阳的师父,那个姚老头儿,对陈平安死活看不上眼,是有其独到眼光的,这就叫朽木不可雕。
至于粪土之墙不可圬嘛,大致意思就是说陈平安这种穷酸鬼。哪怕你给他穿上件龙袍,他照样是个土里土气的泥腿子……”
宋集薪说到这里的时候,自嘲笑道:“我其实比陈平安还惨。”
她不知道如何安慰自家公子。
宋集薪和他的婢女,在这座小镇上,一直是福禄街和桃叶巷的富人们,在茶余饭后的重要谈资,这要归功于宋集薪的那个「便宜老爹」,宋大人。
小镇没有什么大人物,也没有什么风浪。故而被朝廷派驻此地的窑务督造官,无疑就是戏本上的那种青天大老爷,在历史上数十位督造官中,又以上任督造官宋大人,最得民心。宋大人不像之前那些高高在上的官老爷,宋大人不但没有躲在官署,修身养气,也没有闭门谢客,一心在书斋治学。
而是对官窑瓷器的烧造事宜,事必躬亲,简直比匠户窑工更像是乡野百姓。十余年间,这位原本满身书卷气的宋大人,肌肤被晒得黝黑发亮,平日里装束与庄稼汉无异,待人接物,从无架子,只可惜小镇龙窑烧造而出的御用瓷器。
无论是釉色品相,还是大器小件的形制,始终不尽如人意。准确说来,比起以往水准,甚至还要稍逊一筹,让老窑头们百思不得其解。
最后大概朝廷那边觉得兢兢业业的宋大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将其调回京城的吏部敕令文书上,好歹得了个良的考评。
宋大人在返京之前,竟然千金散尽,出资建造了一座廊桥,后来发现宋大人离去车队当中,没有捎带某个孩子后,小镇几个大姓门庭便恍然大悟。
可以说,宋大人与小镇积攒下过一份不俗的香火情,加上现任督造官的刻意照拂,少年宋集薪这些年在小镇的生活,衣食无忧,逍遥自在。
如今改名为稚圭的丫鬟,关于她的身世来历,众说纷纭,住在泥瓶巷的当地人,说是一个鹅毛大雪的冬天,有个外地女孩沿路乞讨至此,昏死在宋集薪家的院门口。
如果不是有人发现的早,就要去阎王爷那边转世投胎了。官署那边做杂事的老人,有另外的说法,信誓旦旦说是宋大人早年让人从别地买下的孤儿,为的就是给私生子宋集薪物色一个知冷暖的体己人,弥补一下父子不得相认的亏欠。
不管如何,婢女被少年取名为稚圭后,算是彻底坐实了两人的父子关系。
因为小镇大族豪绅都晓得,宋大人最钟情于一方砚台,便刻有「稚圭」二字。
宋集薪回过神,笑脸灿烂起来,“不知为何,想起那只死皮赖脸的四脚蛇了,稚圭你想啊,我都把它摔到陈平安的院子了,它依然要往咱们家窜,你说陈平安的狗窝,得是多么不遭人待见,才会寒酸到连一条小蛇都不愿意进去?”
婢女认真想了想,回答道:“有些事,也讲缘分的吧?”
宋集薪伸出大拇指,开怀道:“正是这个道理!他陈平安就是个缘浅福薄之人,能活着就知足吧哈哈。”
她没有说话。
宋集薪皱着眉头,双手抱胸,一边踱步一边喃喃自语道:“咱们马上就要离开这个小镇了,可这屋里头的那些个宝贝玩意儿都交给那陈平安照看着,他……他该不会趁着咱不在的时候监守自盗吧?”
一旁的婢女听到自家公子这番言语,不禁轻声说道:“公子,依奴婢看呐,应当不至于如此吧?那陈平安平日里瞧着挺老实本分的一个人呢。”
宋集薪闻言,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婢女,嘴角微微上扬,略带戏谑地笑道:“哟呵,稚圭呀,连‘监守自盗’这么文绉绉的词儿你都晓得啥意思啦?不简单嘛!”
婢女眨了眨她那双犹如秋水般清澈动人、又似繁星般明亮闪烁的大眼睛,一脸天真无邪地回应道:“公子莫要取笑婢子了,难不成这四个字还能有别的什么深意吗?婢子不过就是照着字面上理解罢了。”
宋集薪听了这话,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随后,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一般,止住笑声,抬头望向南方,目光之中流露出一抹深深的向往之色,缓缓开口说道:“我可是听说啊,京城那个繁华之地,那里的藏书多得简直数都数不清!恐怕比咱们这座小镇上所有的花草树木加起来还要多出好几倍哩!”
就在这一刹那间,只见那说书先生眉飞色舞地讲述着:“诸位客官啊,如今这世间虽说已经没有了传说中的真龙,但龙之从属,像是蛟、虬、螭这些,却依然真真切切、实实在在地存活于世呢!说不定呀......”说到此处,老人忽然狡黠一笑,故意卖起了关子。然而,令他有些失望的是,台下的听众们似乎对此毫无反应,一个个都面无表情,丝毫不懂如何捧场助兴。无奈之下,老人只好清了清嗓子,接着往下讲道:“说不定它们就藏匿在咱们周围,而道教的那些神仙则将此称为‘潜龙在渊’呐!”
此刻,坐在人群之中的宋集薪百无聊赖地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或许是这个故事对他来说太过平淡无奇,又或者是他早已听过类似的说辞,所以显得兴致缺缺。就在这时,头顶上方突然飘落下一片嫩绿的槐叶,宛如翡翠般青翠欲滴,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少年光洁的额头上。宋集薪下意识地伸出手去,精准地抓住了这片树叶。紧接着,他用两根手指轻轻捏住叶柄,缓缓拧转起来。那片槐叶随着他的动作不停地转动着,仿佛一只翩翩起舞的绿色蝴蝶。
心中盘算着要再去城东门讨债一次的那位少年,此刻正迈着坚定的步伐前行。当他逐渐靠近那棵古老而高大的槐树时,目光不由自主地被眼前纷纷扬扬飘落的槐叶所吸引。只见那些翠绿的叶片宛如翩翩起舞的蝴蝶一般,轻盈地舞动着身姿缓缓落下。
然而,少年并未因此驻足观赏这美丽的景象太久。他下意识地加快脚步,同时伸出右手,试图接住其中一片正在下落的槐叶。可是就在他即将触碰到那片叶子的瞬间,忽然一阵轻柔的清风吹过,原本看似近在咫尺的槐叶竟像是受到了某种神秘力量的牵引,从他的手边轻轻滑落。
见此情形,这位身着草鞋、身形矫健的少年并没有轻易放弃。他迅速向左横移一步,企图拦住那片继续下落的槐叶。可谁知那片调皮的树叶仿佛故意跟他作对似的,在空中优雅地打了一个旋儿后,再次避开了少年伸出去的手。
尽管如此,少年依旧不肯死心。他灵活地辗转腾挪,不断调整着自己的位置和姿势,一次又一次地尝试抓住那片似乎总与他捉迷藏的槐叶。然而无论他怎样努力,最终还是未能如愿以偿。眼看着槐叶飘落到地上,少年陈平安只能无奈地摇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恰在此时,一个身穿青衫的少年从旁边匆匆走过。这个青衫少年显然是从乡塾逃课出来玩耍的,他一边走还一边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心情显得格外愉悦。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就在他与陈平安擦肩而过之际,一片小小的槐叶悄然无声地落在了他的肩头,并稳稳地停留在那里。而这位沉浸在自己欢乐世界中的青衫少年对此浑然不觉,仍旧自顾自地向前走去。
远处算命摊子那边,年轻道人闭目养神,自言自语道:“是谁说天运循环无厚薄。我去你麻的天运无后薄。艹”
本章寫與貳零貳肆年拾貳月肆日正午拾叁點整。
——朱顏斂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