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少年中国:谭嗣同和他所生活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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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漫长的19、20世纪之交,湖南一带所汇聚的真实和想象的能量,汹涌激荡,为旧时中国所罕见。而浏阳则是大河滔滔中的一条支流。据《湖南通志》记载,浏阳河又名浏渭河,原名浏水。浏,清亮貌。因县邑位其北,“山之南,水之北,谓之阳”,故称浏阳。浏阳地处湖南东部,毗邻江西。三国时属吴地,开始设县,隋时并入长沙县,唐时复置浏阳县,元时升为州,明洪武时复为县。
中国人对于浏阳的印象大多起于那首名为《浏阳河》的民歌。民事如歌,大河款款,时间是一条越流越宽的江河,摆渡往事,也模糊记忆。浏阳河有两处源头,一为大溪,一为小溪,分别出自罗霄山脉北段大围山的北麓和南麓。两处溪水经过大半个浏阳,于城东汇合。一入长沙,浏阳河便如同豪情万丈的少年,突然高门亮嗓,陡然生变,将它的叛逆不羁,一股脑甩给了身后的浏阳。人善变,河流因势也善变,变与不变都由不得自己。无论智者乐水,还是仁者乐山,浏阳兼具这人生中的两重境界。许多年前,我在一个秋日的黄昏抵达长沙,绵长的枯雨期拖瘦了湘东一地的河流。展现于眼前的浏阳河,失去了印象中九曲十八弯的缠绵。像是经历过大场面金盆洗手的江湖客,老成而不无世故地经营着自己的余生,令人神迷遐想。
人迹于水,水势浩渺;人迹于清冷的古物建筑,往往会给枯萎的时间带来“回阳”的血色。人的足迹所到,得所应得,失所应失。行走于三湘大地,做个时间的旅人是个不错的选择,稍不留神便与名人的故处摩接。浏阳河流域自不例外。他们或以文,或以歌,或以教,或以义,或以战,甚至或以死丰富了浏阳的外延。可以说,千古之下,能够彪炳湖湘称为人中之龙、学术北斗的,不在少数。尤其近一百多年来,众多湖南人跻身中国近代史舞台的聚光灯下,各展其能,各表其事,各安其命,又各行其道。而在这其中,谭嗣同无疑是划过浏阳天空最耀眼的那颗彗星,一闪而逝。
翻阅史料,突然理解了海德格尔的那句话:“每个人都是大地的一部分,大地之上绝无尺规。”这世间人事,也暗合了“道法自然”的隐喻。奔走于大地上的真实,是自由的,安稳的,不应被打扰的。就连我这漏洞百出的书写,也是一种打扰,自以为是的喧嚷,不可饶恕。当车驻于浏阳北门正南路上,我试图寻觅那条通往谭嗣同故居的梅花巷,遗憾的是,在分布着医院、学校、剧院等数十家单位的街面上,那条在老浏阳人记忆里青石铺路的巷子了无踪迹。据明、清时期《浏阳县志》记载,此街面有一条南起粮仓街,北至圭斋路,全长两百多米的街巷。巷道为青石板铺垫,巷内有宋家大屋、谭家大屋、黎家大屋、贺家大屋等。其中黎家大屋有个叫“梅花碧境”的地方,种有多个品种的数株梅花,芳香溢满整条街巷,所以人们也称为“梅花巷”。
谭嗣同的先祖于清朝道光年间迁居浏阳,居住在梅花巷丹桂坊。四时有序,日月更迭,待到谭嗣同的祖父时,又迁回到梅花巷居住。随着谭嗣同的父亲谭继洵一路升迁至湖北巡抚兼湖广总督,谭氏家族进一步发展壮大,在靠近梅花巷不远的浏阳北门建造了一所“大夫第”,即我们现在看到的谭嗣同故居。梅花巷顺延而下便是浏阳河,此处是一座有着风霜压身的老码头,样貌古旧,凋零落魄,入不得世人挑剔的眼。谭嗣同称湘人不幸处于未通商之地,“不识何为中外,方自以为巍巍然尊”。没见过世面,还认为老子天下第一,嘴脸像极了那个老朽的帝国。《湘江评论》以同样的口吻写道:“住在这江上和它邻近的民众浑浑噩噩,世界上的事情很少懂得。他们没有有组织的社会,人人自营散处,只知有最狭的一己和最短的一时,共同生活,久远观念,多半未曾梦见。”
待到清朝中后期,这里渐渐有了商业气息。水、桥、船将此地与外面的世界连接起来,不安分的人们开始奔向更广阔的空间,染世渐深。从浏阳河经湘江至长江,可以到汉口等大城市。浏阳大围山的木材通过放竹排,可以从上游运到浏阳,再经过浏阳转运至长沙等地。而浏阳的花炮、夏布也是通过水运运至汉口,再销往世界各地。晚近以来,从汉口来的轮船带来了洋油、洋火、洋碱、洋布等洋货。航运码头水运的发达,也就此改变了城市的面目,让它变得愈加繁荣。一时间南北通衢,商贾云集,很多商人在浏阳置地置业,娶妻生子。梅花巷里的很多四合院便是那些赚了大钱的商贾巨富建造和买下的。谭嗣同的故居也在其中,临水而立,既融于其间,又有几分遗世独立的意味。
走出文庙数百米,几分钟就可以走到谭嗣同故居。故居为砖木结构,三进院布局,前栋临街,面阔五间,中堂与后堂之间有一过亭,过亭上方有长棱形六角藻井。屋子两边设置风火山墙。据说这栋房子建于明朝末年,最初是一个祠堂,被谭嗣同祖父谭学琴买下作为私第,并改造成现在的三栋二院一亭,一座天井式民宅建筑。宅子的精美也不是普通民宅可比,尤其房屋的木雕,十分精美。屋子的梁架、斗拱、雀替等,均有雕饰图案,正厅屏门以及几处花窗更是木雕杰作。
用手触摸老房子的门墙,如同触碰一段老旧时光。脑海走马灯似的浮现一幕幕历史故事。偶有三两个调皮的小孩,在身边穿插嬉戏,倏来忽往,像是蝴蝶穿花,花不沾身。那一刻,让人觉得时间也跟着穿越了。谭嗣同出生时,这个家族已在湖南居住超过了十五代。十五代,我在心里默算着是多少个年头。不算则已,一算惊人。一个个念头在脑海里翻腾,不觉有了温度。再低头俯瞰橱窗里谭嗣同手书诗卷,墨迹苍茫,纸色苍茫,时间苍茫,弥漫着摄人心魄的旧气。翻开浏阳谭氏族谱,看到谭家从宋代一路发散出来的巨大脉络,如同一张蛛网。中国人使用“家族”这种巨大的传统来对抗动荡和王朝更替,个体依附于其间,寻求庇护,寻求血脉的递延。
据谭氏族谱记载,北宋末年靖康之乱,金人攻占北宋都城汴梁,中原汉人纷纷南下。谭氏的第一世祖谭孝成便是在那个纷乱的世道里,率领族人,颠沛流离,由江西之地迁往福建路汀州长汀县。南宋至元,谭氏也只是普通的农耕之家,在闽西一带山村开垦耕作。他们的命运如同那些名姓不彰、默默无闻的山间花草,在不起眼的角落繁衍生息,如同大地上的万般灵物。南宋末年,第八世祖谭启宇之兄谭启寰,任主管殿前司,后因抵御蒙古军南下,不幸兵败身亡。待到明朝开国,谭氏宗族开始崛起而以武功闻名于世。在头颅如灯笼一样明灭无常的时代里,武是取人首级的法门,武也是护住项上人头的法力。其实,它们是什么倒无所谓。那照亮一个家族命运前路的,就是灯笼一般的头颅。千灯万灯,点灯的人,要将属于他的那盏灯火传给后人。
洪武年间,第十一世祖谭如嵩追随燕王朱棣“宦游北平”,官任燕山右护卫副千户。其子谭渊继承父职,靖难之役随朱棣在北平起兵,每战必从,因功升都指挥同知,后于河北夹河之役阵亡。朱棣夺位成功,赠都指挥使,追封崇安候,建祠以祀,入《明史》列传。先人留下的遗泽,就像是人的脚印、车轮的辙迹,随着时间的流逝,渐行渐远,也渐渐淡去。后人留恋先人的流风余韵,莫若书写自己的历史。谭氏以武功著望于明,两百余年间,位列侯伯者九世十人。这段历史在谭氏后人心目中,已算得上足够显赫,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被反复记录,念念不忘,成为他们心中向往追慕的黄金时代。
谭氏于晚明之际迁居湖南,第十六世祖谭宗纶镇守湖广,久驻湖南,其子谭功安遂留居长沙府长沙县,立宅于四方塘,他是谭氏迁居湖南的始祖。待到明天启七年(1627),第二十祖谭逢琪带着弟妹子侄,又先后由长沙迁往浏阳定居。刚来到浏阳,谭家人虽然家境较为丰裕,但作为外人要想立足乡土之地,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容易。谭氏宗族迁居浏阳之时,正值明清易代之际。随着家族黄金时期的结束,谭氏又从勋贵阶层跌落至寒微家族。每逢清明或中元,谭家人在家庙举行祭礼时,总会对儿孙做出训诫。而那时,他们念念不忘的仍是“列祖勤王之功”,虽然那些荣耀已成为遥远的过往,留存于泛黄的谭氏族谱。这个世上没有一种传递能够特立独行地发展,如入无人之境。我们必须以人类精神的名义,感谢我们的先人,感谢他们在属于自己的时间里为另一头的我们做出的选择。一个家族伴随着王朝更迭,也在努力地适应时代,转变方向。
在此以前,谭氏以武功起家,重武轻文,用谭氏后人的话说,“先世将门,闳于武烈,文学无闻焉”。谭氏宗族的光荣历史,是先人们用人性的刚烈和刀马之功换来的。至于文学,于这个勇字当先的宗族而言,一度并无亲近之感。但到了谭嗣同的高祖谭文明时,举家迁至浏阳南乡吾田市,栖身山林,历经三世经营,家风随之豁然贯通。当然这也和整个社会风气的转变有关,承平日久,国家不再需要那么多武人,而转向以文治国,科举取士。一个有着两百年尚武之风的家族,由尚武转向崇文。谭文明的兄弟文魁、文开、文章,“一列府庠,一为修职郎,一为县试前茂”,都成了地方上享有君子之誉的人物。笃学固穷,文行有斐,谭家自此以诗书继世。他们期盼着家族中再次出现穿官服、挂朝珠的人物,那样的话,才能重新恢复先祖的荣光。
谭氏宗族弃武从文,耕读起家,靠着几代人的奋斗和积累,在浏阳建立了可观的产业。其时有乡人以羡慕的口气恭维:谭氏“从此步蟾宫,题雁塔,跨金马,登玉堂,直指顾间事耳”。在一个难以判定方向的世界里行走,一个人,或者一个家族又如何知道自己是走向没落,还是走向昌明呢?如果说生存是智慧的本性,那么还有一种累世而成的神秘力量在冥冥中指引:一连串的偶然,才是必然。事后来看,如同暗夜灯盏,如同神谕,无法给出合理的解释。
谭嗣同的祖父谭学琴,生于乾隆三十一年(1766),原居浏阳南乡吾田市,其父过世后,率诸弟迁居城内,居西城。谭学琴因父亲卧病在床,家道中落,便早早地踏足社会,成了一名谋食者。为了养家糊口,谭学琴跟着长兄谭学夔在县衙做了一名管理簿记的小吏,靠着打拼和积累,数年后,他们将家迁到浏阳县城的梅花巷丹桂坊。谭学琴为人豪爽,常助人于危难。据说,家中的抽屉里塞满了族人和亲戚打的借条。先人把他的光辉和德行,雨点般倾泻到基因继任者的眼睛里,以及他们的身体里。于是,一个家族的成员就带着这份福报,行走人世。
道光八年(1828),六十三岁的谭学琴因劳累过度病逝,临终前,他命家人将所有借据付之一炬,并留下遗言“我死勿令儿子废学”。他死了,但他让儿子们不要废弃学业。不废弃学业,指向的现实目标是用知识改变命运。最终这个平日乐善好施、常与读书人往来、为自己攒下名声的老人,将人生的诸般苦痛留给了他的妻子和七个子女,同时留下的,还有他一生积攒的福报。彼时,谭继洵只是一个六岁孩童,不知生死为何。父亲的猝然而逝,就像是支撑他弱小生命的一座骨架坍塌于眼前,血肉无所凭依,精神亦颓然无望。许多年后,谭继洵回忆起父亲离世时的悲惨景象,不由喟叹:“先大夫卒,同怀七人皆幼,吾母悲吾父之亡,而又念膝下茕茕无依,恒一恸昏绝,举室环哭,闻者堕泪。”在这个家庭陷入风雨飘摇之秋,谭继洵的长兄谭继升站了出来。
中国人向来有“长兄为父”的说法,年仅十三岁的谭继升虽未成年,但他责无旁贷地接过父亲留下的这副重担。他果断地放弃了自己的学业,奉养母亲,照顾弟妹。他不敢忘记父亲的遗言:“我死勿令儿子废学。”他为弟妹们延请塾师教读。父亲让他们努力读书,将来获得功名。如今父亲不在了,他心疼母亲,也不忍看着弟弟妹妹们跟着受苦。他放弃学业,是为了成全弟弟们的前程。人间百味,唯苦不觉苦。我们无法想象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在做出那样一个决定时,内心所承受的悲怆。对少年人来说,他从父亲那里得到的不只有书本知识,更多的是言传身教。父亲身上所表现出的乐于助人、救人之急的品格,深深影响了他。
在谭继洵的描述中,长兄谭继升是近乎完美之人,格局宏大,气象不俗。长兄为父这句话,在谭继升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他整理家政,每天忙得精疲力竭。为了警醒自己,他在眼睛能看见的地方写上“谨身节用”四字。一个人入世太久,懂得世间丈夫最难做。世上大男人多如牛毛,伟丈夫却很稀罕。谭继升用稚嫩的双肩挑起这份沉重的家业,铢积寸累,使得孤儿寡母的家庭渐渐有了兴旺的气象。对于幼时体弱多病的谭继洵而言,哥哥谭继升犹如神一般的存在。他亲自照料生病的弟弟,四处求医问药。谭继洵后来回忆:“洵体素羸弱,兄保抱携持,体恤备至。稍长,得咳血症,兄求医调药,日夜惊扰,甚于己疾。”面对兄长夜以继日的付出,谭继洵能够回报的,是学业上的精进,而这也正是谭继升最希望看到的。谭继升、谭继洵兄弟明白,要让这个家族奋然而起,唯有在科举道路上实现突破。没有选择,便是最好的选择。
自有科举制度以来,古代中国便产生了一个功名社会。一群群儒学之士通过科举考试脱颖而出,成为不同于编户齐民的官与绅。由此分化出人的社会属性,构筑起人与人之间的不平等。一个人从入泮到出仕是一条拥挤的狭路,成千上万的读书人在这条路上蹭蹬不休。谭继升放弃了自己的学业,将全部心血倾注于弟弟的身上。科举之路,回报丰厚,只是过程太过漫长而痛苦。谭继洵回忆当时的情景:兄长为我找来最好的老师,给我定下最严苛的学习程式,老师偶尔外出,他则代为督课,手挟一册书卷,给我讲忠孝节义之事,娓娓不倦。我所读的唐诗,皆兄所录。遇上会试科考,兄长为我检点场具,亲自迎送。
科举入仕既成强势的主流价值观,博得功名就不再是一个人的战斗,而是一个家族的念想,这份念想深入人心。人生于天地间,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谭继升将自己未能实现的人生理想全都寄托在弟弟身上,希望他早日金榜题名。令他感到欣慰的是,三弟谭继洵聪慧过人,学业大进,于道光二十二年(1842)二十岁时补县学附生。七年之后,即道光二十九年(1849),又于长沙乡试考中举人,时年二十七岁,成为浏阳谭氏宗族史上的第一个青年举子。同年考中举人的,还有湖南茶陵的谭钟麟,二人关系密切。有了举人的身份,就不用交赋税,不用服劳役,犯法后也不用受到刑罚,见到县官不用下跪,在科举之路上迈出了第一步,只是还谈不上真正做官。
谭继洵迈出的每一步都得益于兄长谭继升的苦心经营,因此,谭继升在谭氏家族中享有威望。不要说他们是同胞兄弟,就算是生活在同姓同宗的村落,只要烟火相接,鸡犬相闻,也会形成同一血缘的向心力。何况,他们还是兄弟。一个人的发迹史,就是一个家族的光荣史,不仅可以光宗耀祖,其光彩更是惠及全族。反观之,一个人若是犯了王法,也会累及族人和家长。一句骇人的“诛灭九族”,便是最极端刑罚。在中国古代,九族是一个社会学概念,更是一个司法学概念。而至为酷烈的,莫过于方孝孺“夷十族”。灭十族则为朱棣的独创发明,这里包括方孝孺的学生和朋友。朱棣下令将方孝孺投入大牢,大肆抓捕其亲族朋友门生。每抓一人,都带来让他看一看。方孝孺看到他们非常难过,弟弟方孝友被杀前反劝道:“阿哥何必泪潸潸,华表柱头千载后,梦魂依旧到家山。”
我们现代人会以一种居高临下的“进步心态”嘲讽方孝孺这样的人过于“愚忠”“迂腐”,但是这丝毫无损于那些古代忠良的历史地位。每个时代都有其视为不可玷污的神圣价值观,如果拿今日的价值观去衡量过去的时代,看到的自然是不可理解的愚昧。回到谭继升身上,这时候的他,只希望弟弟能够接续自己的人生理想,为家族顶门立户。待得四十年后,谭继洵仍念及兄长对他的养育之恩:“呜呼!兄之视洵如此甚笃,而洵之视兄将何以为报也!”他认为,若无兄长昔年的勤勤恳恳,以教以养,断无自己日后的荣耀加身。不负兄长不负己,是他一生志向所指。
道光二十七年(1847),在兄长的操持下,二十四岁的谭继洵完成了自己人生的另一件大事——结婚成家。他娶的是浏阳北乡芦烟洞国子监生徐韶春之女徐五缘。与祖上几代人的婚姻近似,谭继洵的通婚并未突破浏阳。对方是与谭家有往来的朋友。彼时,长辈的交际圈与子女的婚姻圈通常是吻合的。因婚姻关系牵连在一起的家族,像一张人为编织起来的网,将此家族与彼家族联系起来,以此壮大彼此在本地的势力。如今在芦烟村,依然流传着这样一个“姊妹易嫁”的故事:徐韶春生有二女,长女庆缘,次女五缘。庆缘经舅父说合,许配给谭家三公子谭继洵为妻。庆缘这姑娘很有心眼,对自己的终身大事非常慎重。于是,她委托弟弟借送礼之机代为调查未婚夫及其家庭情况。其弟到了谭家,发现未来的姐夫是个不通人情世故的书呆子,并且衣冠不整、不修边幅。庆缘不愿嫁给这个邋遢的书呆子,徐家只好将婚期一推再推,最后只好由妹妹替姐出嫁。
徐氏虽然生于乡间,但她的父亲毕竟是地方上有名望的士子,与谭家联姻也算是门当户对。谭氏家族与浏阳士子之间,存在着相互需要的关系。一个新崛起的家族,在社会资源与地方秩序中的话语权仍然有限。徐氏是乡间女子,她的身上具有中国传统女性的美德。为了帮助丈夫完成功名社会的价值追求,她日夜操劳,承担起全部家务。徐氏进入谭家后,在浏阳生了二子二女:长子嗣贻(字癸生),次子嗣襄(字泗生),长女嗣怀(怀贞),次女嗣淑(淑贞),他们便是谭嗣同的同胞兄姊。
正当谭继洵沿着人生的天梯努力向上攀登时,一场震撼王朝的风暴席卷而来。
那个像他一样参加应试的书生洪秀全,这时候刚好走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落榜两次,以为上天总该眷顾他一回。可临了,还是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败下阵来。洪秀全在广东花县官禄布村生活了二十三年,与绝大多数乡土社会的儒生一样,他对自己的生命起源之地有着难以割舍的情感。尽管如此,他还是想离开这里,不为别的,那个关于富贵天降、光宗耀祖的梦境一直驱赶着他,如鬼魅缠身,如神佛附体。十九世纪中叶,一个科举失败者能够做出的选择无非以下几种:一、继续考下去,生命不止,考试不休;二、与体制决裂,比如做个黄巢;三、披发入山,做个隐士;四、返乡做个私塾先生,散淡人生。洪秀全选的是第二条道路。
落榜的洪秀全得到了那本被后世之人经常提起的《劝世良言》,这让他从一名小地方的塾师变成天父次子。1850年7月,洪秀全在花洲山人村向各地拜上帝信徒发出密令,让他们前来金田村团营。而最早来到金田村的是韦昌辉,他带来了一千多人,还有巨额的资金。他不仅提供训练场地和受训者的伙食费,连材料、燃料及其他费用都由他负担。杨秀清、萧朝贵带领紫荆山区的烧炭工人有三千多人。石达开率领的贵县客家,有四千余人。太平天国的首义诸王都成了上帝的众子,至于杨秀清以上帝之名对洪秀全进行训诫与凌辱,那是后话。
洪秀全的军队疾风骤雨般席卷中国南方,湖南站在了时代的风口。地方氏族的防御难以阻挡太平军的锋锐,各地方士绅纷纷举办团练。偶然事件就像悬于历史天空的灯盏,每一烛光亮都指向冥冥中的幽暗。咸丰帝绝对不会想到,因为自己的一念之差,会成就湖南人曾国藩数十年的功业。有一种说法,中国古代历史上能达到圣人标准的有两个半人,即孔子和王阳明,而曾国藩算半个。可见近世之人,对这个湖南人的推崇到了何种地步。《左传》:“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曾国藩这个半圣之人,虽被今人一再解读,一再误读,但面目仍不够清晰。事功者,取其功;事言者,取其言。大多数情况下,各说各话,各取所需。听上去,他们说的好像不是同一个人。
曾国藩是清廷从各省挑选出的众多官员之一。那些在地方督办团练的人员(团练大臣)大多是从前的各部侍郎、巡抚、布政使或按察使,或有类似经历的高级官员,他们致仕在湘,碰巧又在家乡居住。彼时,曾国藩正因母亲去世在家丁忧赋闲,接到湖南巡抚张亮基转来谕旨:“前任丁忧侍郎曾国藩,籍隶湘乡,闻其在籍,其于湖南地方人情自必熟悉,着该抚(张亮基)传旨,令其帮同办理本省团练乡民、搜查土匪事务,伊必尽力,不负委任。”在此之前,曾国藩已经拒绝过张亮基的邀请。他说:“国藩此时别无他求,惟愿结庐墓旁,陪母三年,以尽人子之责,以减不孝之罪。”堂堂正二品侍郎,又热孝在身,若仅因巡抚相邀,便出山办事,既有失身份,又会招致士林的嘲讽。如今皇帝的谕旨传来,他便没了退路,硬着头皮也得上。他哪里会想到,这是一条登云梯。
曾国藩与湖南绅士之间的关系,正是朝廷要利用的。在中国南部和中部地区,地方组建武装的速度正在加快。朝廷想要加以利用,又担心失去控制,便让第一流的地方绅士名流、高品级的官员加入其中,形成一个地方自保的网状系统。就在此时,谭继升组织的浏阳团练应时而生,成立不久,就与太平军发生了一场遭遇战。
洪秀全的军队进犯长沙,一支小股部队进入浏阳境内,夜抵城西北二十里的蕉溪岭下。官兵不敢出城拒敌,谭继升带领乡勇埋伏在蕉溪岭上,敲响锣鼓,点亮火把。一时间“熊熊林谷,光烂慧天”,太平军不敢靠近,只好连夜遁去。十余年间,太平军五次兵临浏阳,都无功而返。谭继升因组织团练有功而被奏保即选七品盐运使司经历,加同知衔,加保尽先选用知县。他在浏阳士绅中的地位日益突出,成为地方团绅领袖。中国人有着极重的乡情意识,湖南更不例外。凡自家居所前后方圆十余里内都称为“屋门口人”,平日即守望相助、互通有无;如遇上“屋门口人”与外乡人发生争斗,则不管是非曲直都会上前助拳,就算流血破财也在所不惜。正因如此,曾国藩才会坚定地认为“同县之人易于合心”,而他的弟弟曾国荃在用人上则完全奉行“不独尽用湘乡人,且尽用屋门口周围十余里之人”。正如历史学家罗尔纲先生所指出的那样:“湘军最初编练的军队,其兵都是农夫,其将都是书生。”湘军的兴起为晚清军人社会地位的凸显提供了一个难得的历史机缘。军人化的士绅如曾国藩、左宗棠、胡林翼等湖南人,摇身一变,化为中兴名臣,成为晚清社会的中坚力量。无论是儒生“武士化”,还是武士“儒生化”,都是两种身份的跨界。不可否认的是,这样的身份跨界,必然会导致传统社会秩序的失范和传统军事体制的更张。上至翰林,下至生员,人人喜言兵事。值得注意的是,浏阳谭氏宗族与湘军并无交集,让人难以理解。其族人跟随湘军外出征战者几乎没有,立功升官者更是罕见。谭嗣同倒是给出解释,“浏阳县于山谷间,耕植足以自存,民颇宠谨,不乐去其乡,更数世老死,不见干戈。故应募从军,视它县无十之一,而以能战博厚资大官,亦鲜有闻焉。吾谭氏又衰族,丁男始得逾二百,尤惴惴不敢远出”。谭继升兄弟与浏阳士人走得比较近,其中有欧阳中鹄、刘人熙、涂启先等。谭继洵考中举人不久,就面临太平天国起义,他没有像当时许多湘籍士子那样,选择投笔从戎,在纷乱的世道里建功立业。他还是不愿轻易放弃读书考试这条路,始终怀有一颗守护名器之心。
此后十年里,谭继洵在浏阳等地以教私馆为生,同时积极准备参加会试。咸丰九年(1859)是谭继洵一生中的重要时刻。湖南向来文风凋敝,进士、举人的录取率低于其他省份。在这种环境下,科举考试的竞争异常激烈。咸丰朝由于战乱影响,乡试屡次停科或延期,清廷出于稳定社会的目的,各省乡试增额的次数和数量都有大幅的提高。这一年三月,谭继洵赴京参加己未科会试,中贡士;次年四月补殿试,考中三甲八十六名,赐同进士出身。学习期满后,补授户部广西司主事,由此开始了长达四十年的官僚生涯。谭继洵成为京官后,即移居京城,携长子嗣贻随侍。徐夫人也于同治二年(1863)携二女一子赴京,谭家开始在北京定居下来。
我想象着,那是一个怎样的清晨,承载着一个家族数代人的梦想,谭继洵离开浏阳。街道空无一人,也没有任何照明,街道两旁堆砌着灰色的矮墙,也看不见人,让人压抑得有些透不过气来。他站在船头,透过清澈江水浮起的一层水汽,望着那座略显破败的门楼渐渐消隐于一株巨大的老树之后。水中的青天湛然无咎。上善若水,天道酬勤,勤俭无奢,淳朴如古。今日回望,总觉得那些在时间里行走的旧影,有着不为人理解的执念与执形,动摇不得。两千年来,究竟是什么力量在为谭继洵之辈点燃圣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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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治四年(1865)二月十三日,一个平淡的、既无奇灾亦无异象的日子。当日前后为雨水节气,象征着人间时日开始进入气象意义上的春天。人如草木,又不及草木。草木没有虚妄心,人有;草木抵得过一个王朝的坚固长久,人却抵不过一世枯荣。所以说,人比草木脆弱。那段日子里,北京城里的官员士大夫和老百姓最大的谈资,无非是奕被免去议政王及一切职务。奕不是旁人,是那个在辛酉年(1861)里,凭一己之力将慈禧送上青云之巅的男人。奕下台了!没有比这更值得让人嚼舌头根的事,各种版本的传言飞来飞去。天子脚下说起宫闱秘辛,就像是在说胡同里的那点事,过的是嘴瘾。
那一天,谭府上下也忙得不可开交,又添男丁,此男丁便是谭嗣同。谭嗣同出生于北京宣武门外烂缦胡同。烂缦胡同,曾被称为“烂面胡同”。谭嗣同自述搬到库堆胡同(浏阳会馆)之前,他出生于“孏眠胡同”,也即“懒眠胡同”。菜市口地区是彼时京城的交通要道,蛛网交错,南纵北横,而烂缦胡同便是其中一条。这里地方会馆林立,像一颗颗棋子散落于胡同。行走于此,经常会有南腔北调的官话不知从何处传来。清人赵吉士描述:“京师二月淘沟,秽气触人,烂面胡同尤甚,深广各二丈,开时不通车马。此地在悯忠寺东,唐碑称寺在燕城东南隅,疑为幽州节度使城之故壕也。”(《寄园寄所寄》)今天从烂缦胡同西拐仍可通往法源寺,即唐代悯忠寺所在地。清代这里因聚集六个会馆,其间花团锦簇,煞是热闹,故改此名。
在京城大大小小的名人故居面前,人是第一要素,而要使一处建筑焕发活力,就必须不断地及时寻找他的主人。所谓有主之物,看的是主不是物。主人的声名,要能够超越金石之坚、砖瓦之固。不然,人朽,物也随之湮没。谭嗣同的出生地距离菜市口很近,短暂几十年的人生往返和变幻无常,竟完成于咫尺之间。时运使然,人奈何之。惊鸿一瞥的人生轨迹始于一个绚烂的地名——烂缦胡同,仿佛命中注定,却又令人不胜唏嘘。在谭嗣同前已有兄姊四人,均为徐氏所生。因其于祖父谭学琴谱内行七,被称“七公子”。在谭嗣同的童年时代,母亲徐夫人对他的影响最大。徐氏深受传统礼教的熏陶,把服侍丈夫、抚养子女和管理家人作为自己的唯一责任,属于旧式贤妻良母式的中国传统妇女。
谭嗣同在他的自述中,每每触及先母,都会惊颤和痛惜。他写道:“先夫人性惠而肃,训不肖等谆谆然,自一步一趋至植身接物,无不委曲详尽。又喜道往时贫苦事,使知衣食之不易。居平正襟危坐,略不倾倚,或终日不一言笑。不肖等过失,折蔓操笞不少假贷。”旧戏文里的母亲好像用了同一张面孔,不知她们是因为做了母亲才这般,还是因为她们是女人,生来便如此这般。她们是和所有男人一样的人,可又不一样。在时代的缝隙里,她们是灰扑扑的影子,是低到尘埃里的花朵。可是在谭嗣同心里,他对于母亲、姐姐们,以及后来成为他妻子的李闰,始终抱有怜惜之意。谭嗣同深情地回忆母亲对他的谆谆教诲:先夫人是慈祥的,也是严厉的。她对子女寄予厚望,如果违反家风、礼节,她会严厉训诫。日常生活中的待人接物的小事,她也会恰当地给予指引。她经常当着儿女的面说起自己所经历的贫苦往事,让子女知道衣食无忧的生活来之不易。在那篇写给母亲的祭文中,谭嗣同把徐夫人描述为一个勤于吃苦、不苟言笑的严母,孩子们犯下过错,她会毫不留情地体罚。
以至于谭嗣同读书时,内心对于老师所说的父严母慈一说,存有深切的疑惑。母亲的教育极为严苛,她完全按照儒家的伦理道德要求自己,遵守祖父开创的谭氏家风。这个深受伦理法则影响的女人,又用这种伦理法则教育子女。她要求自己的儿女,既要在道德上严格自律,注重内在修养,又要不忘社会责任。徐夫人的言传身教对谭嗣同兄弟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使得他们虽然出身官宦之家,贵为公子,却毫无纨绔子弟的习气。中国人的性格养成,通常是扁平式的积累过程,与巍巍然的伦理相互成就。母亲灯下劳作的身影,与人为善的品行,性格上的坚毅,所有这些构成了谭嗣同的性格史。
母亲,通常是我们生命天空里恒定的北极星,她的光芒,指引着我们,也影响着我们。从谭嗣同记事起,母亲忙碌的身影便无处不在、无时不在。父亲在朝为官,收入颇丰,本不需要母亲如此辛劳。可他的母亲根本就不像一个官太太,甚至还不如浏阳城里地主乡绅的大房小妾活得安逸。餐桌上从来都是粗茶淡饭,每餐不超过四个菜。身上穿的布衣虽然洁净,但补丁摞着补丁。一日,家塾先生闻得一墙之隔,纺车轧轧,彻夜不休。第二天,先生就问谭嗣同:“你家的婢女用人如此辛劳?”当谭嗣同告诉他是自己的母亲时,家塾先生大为惊叹:“你父亲在朝为官十余年,位居四品,你的母亲却没给自己放松享乐的时间。如果你们嬉戏惰学,不思进取,又怎能做到心安?”
从那以后,谭嗣同变得愈发勤奋。每当怠惰偷懒时,机杼声便会在耳边响起,让他不得安宁。他不仅白天用功,晚上也温习功课。琅琅的读书声和母亲摇动纺车的轧轧声交织在一起,如同优美的夜曲。如果有可能,谭嗣同宁愿像母亲那样,做一个对自己近乎苛刻的自食其力者。
谭嗣同七岁那年,他的大哥嗣贻娶浏阳黎氏之女,徐夫人挈长子返浏阳完婚。因路途遥远,旅行不便,遂将谭嗣同留在北京。临行之日,谭嗣同和家人到卢沟桥为母亲送行。这是他第一次远别母亲,谭嗣同强忍泪水,默然无言。那时的他虽然只是一个七岁的孩子,却比同龄人情感来得浓烈。母亲走了好远,回头看他,他仍站在那里不肯离去。母亲离开后的一年中,谭嗣同思亲难抑,生了几场大病,形容消瘦。待到第二年母亲回京,看见他瘦骨嶙峋的样子,不由心疼,问他是否想念自己所致,他却想到当初与母亲的约定而矢口否认。不苟言笑的徐五缘也被儿子乖巧惹人怜的模样逗笑了,颇为欣慰地对旁边人道:“此子倔强能自立,吾死无虑矣!”
徐五缘嘉许了儿子,这个倔强自立的女人将自己身上的人性之光投射于儿子。你若自立,我便死得安心,她用极度的不安全感勉励谭嗣同自立。谭嗣同后来养成的一身傲骨皆源于此,而凡事易张难弛也变成肌肉记忆存储于他的身体。无论何时,谭嗣同始终保持着一种孤身立于危地的凛冽之势。
母子间其乐融融的温情画面,永远都无法定格。随着父亲谭继洵地位的不断攀升,谭家内部原来比较简单的人际关系变得复杂起来。当时的封建官僚和商贾,都有买妾的风气。《李兴锐日记》中就有谭继洵为李找妾的记载:“敬甫知余将置妾,而择年在二十五岁上下。适有送婢求卖者,敬甫邀余一看,遣之去。”置妾不同于娶妻,带有浓厚的买卖性质,妾的出身也往往比较低下。置妾,大多时候置的不是情感,而是门面。科举的成功使谭继洵获得了入仕的资格,意味着他的儒生地位得到了朝廷的承认。而与之相匹配的享乐成本也水涨船高,纳妾算是功名之士的标配。更何况还是京官,生活上的配置更是马虎不得。马配鞍,剑配匣,辜鸿铭说的“一个茶壶配四个茶杯”,说的是同样的道理。将女人物化,是那个时代最丑陋的部分,值得用一万吨的文字去批判。
谭继洵到京城为官后,像大多数官僚那样,开始忙着为自己置妾。他完全不用顾及家中发妻的感受,此等境况,谁也说不出什么。而那些在私人生活上无所作为的官员,反倒成为世人奚落的对象。仿佛他们纳的不是妾,而是一件披在身上的华美锦袍,如同插在功名躯体上的一面旗帜。肉身,就像是他们养起来的一件玉器,玉不离身,身不离玉。反复擦拭,日夜揣摩,养出油腻。
成年后的谭嗣同念及母亲,总是愁肠百结。一个女人苦心经营的家庭氛围,在现实世界里不堪一击。她只能像剧情陡变的家庭剧里的女主人那样,保持忍辱负重而又沉默的姿态。同治二年(1863),徐夫人带着子女辗转数千里,从浏阳乡下来到北京。而此时,谭继洵已娶直隶顺天府蓟州(今天津市蓟州区)女子卢氏为妾。卢氏年方二八,比谭继洵年轻二十四岁,他成了谭氏的第一房侧室。在谭继洵所娶四妾中,卢氏年龄居长,聪慧明秀,很快便为这个家庭添上一子,得到谭继洵的宠爱。同治十一年(1872),谭继洵又娶四川女子张氏为侧室,张氏也生有一子,名嗣。在谭家,卢氏与张氏分别被称为“大姨太”和“二姨太”。
古人有言:“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旧时纲常伦理,面目板正,寒气太盛。小妾在旧式家庭里的地位较低,按照旧制,“妾事夫人,如事舅姑”,并规定不得以妾为妻。大红灯笼高挂处,人的心思,密如浮埃,身在其中,谁又能逃脱哀愁。妻妾、嫡庶之间的倾轧,有时会异常尖锐。于是,有些家训中还将此录入其中:“素相敬爱之伉俪,因妾生嫌,渐至反目。妇已有子,自可毋庸置妾。先贫后富、先贱后贵者,尤所不宜。”谭家情形也不例外,谭继洵与徐氏算是贫贱夫妻。谭继洵功名无成时,徐氏与他患难十余载,后又随其迁来京城十余年。一个女人能够付出的,徐氏都毫无保留地奉献给谭家。然而经此变化,夫妻之间难免龃龉,感情日渐淡漠。
谭继洵宠爱他的小妾,徐氏自然受到冷落。浏阳会馆里经常会传出徐夫人与卢氏的怼怨声,恨屋及乌,两人间的怨怒很快便转嫁到子女身上。徐夫人在世时,卢氏尚有忌惮,不敢过分造次。谭氏夫妇及妻妾之间的不和,使年幼的谭嗣同置身于幽暗的气氛中。人虽幼稚,却心有不甘,常常生出戾气。人生最初见识到的争斗与凶险,便是屋檐下的亲情。家庭生活对于孩子来说,一饭一蔬,一敬一怒,温润人心,也摧毁人心。谭继洵在京师户部任职十七年,正值“同治中兴”时期。经过太平天国运动和捻军起义的轮番冲击,大清国处于风雨飘摇之中。谭继洵所在的户部是中央政府管理全国户籍和财政经济的机关,在太平光景里,当是京官们求之不得的好去处。可是经过长期战乱,民生凋敝,财政枯竭,又当别论。
谭继洵虽然不是来自社会的最底层,但他身上背负着家族的厚望。或许是苦难的打磨,让他对世事人生有着相对清醒的认识。“谈农政于理财之日,谈榷政于兵燹之后”,从来就不是容易的事。官场就是一个文人最后修炼的道场。谭继洵是个务实之人,处世谨慎,行事稳重,非常人能及。拆东墙补西墙的职务,看上去像是在收拾烂摊子。可是对谭继洵来说,却是最合适的角色。他在户部衙门担任农曹时,曾于人前慨然曰:“农曹者,度支所总,国用民生所系也。”
即使做个不入流的七品小官,谭继洵也要让自己做到熟悉掌故、通达机宜、恪守本职。为官,本来就是为人之道。官场混沌,人神鬼魔共存,但官事还是人心镜像,有一套既定的生存秩序,终途还是明心见性。事实证明,一个心细如发的人,通常要比那些粗枝大叶的莽夫更懂得因势利导地解决问题。谭继洵有着高远的政治理想,小小的农曹职位怎能匡定他的才华?他日夜用功,光是专业书籍就储备了数万卷,同时又多方搜集舆论,了解时势,很快便达到了“博综掌故,精熟食货”的程度。在今日之我看来,谭继洵用儒学理想来度量并不合乎理想的时政,是值得怀疑的。而在彼时的谭继洵看来,他所做的,乃理所当然之事,不止一个循吏和名儒曾经这样做过。大学士翁同评价他“此人拘谨,盖礼法之士”,喜欢按部就班,凡事不愿为天下先。一个中规中矩的、以君子自期的文人士大夫。自适其适,适得其所。在多数人的眼里,他们是没有棱角、谨小慎微的官员。
自古饭碗难捧,君子忧道亦忧贫。一身才华换不回三菜热汤,并不是稀罕事。谭继洵的境遇还过得去,为政既不混沌,也算不得清简。十余年间,他先后在户部下属八旗现审处、井田科、捐铜局、收铜局、捐献局、军需局等处任职,他几乎将户部机务尝试个遍。同治十一年(1872),升补户部山西司员外郎,两年后,又升补山东司郎中。
同治十三年(1874)十月,谭继洵奉旨简放坐粮厅监督,驻北京以东通州。直隶通州向来为南北漕运的终点,每年数十万石漕粮在此交卸入仓,以供宫廷消费、百官俸禄、军饷支付和民食调剂,供应着京城所有居住人员的日常食粮,是京师之地与经济重心区域构成空间关系的重要枢纽。办理漕政事务虽然劳体伤身,但也是肥缺,其中营私舞弊、贪污中饱乃常有之事。谭继洵在坐粮厅任上,连续三年因办运出力而受到嘉奖,奉旨专以道员用、赏加二品衔。
谭继洵任职通州不久,全家随之迁往北京以外四十里的通州城。此时,次女嗣淑已于几年前嫁给广西灌阳进士、翰林院编修唐景崶,随唐家住在京城;长子嗣贻正在家中复习功课,准备考举人;而嗣襄、嗣同仍随欧阳中鹄在家塾读书。看到孩子们上进,谭继洵非常欣慰,对他们的教育也愈发上心。月色昭昭,谭家儿女读书喧哗的声音遥遥传来,大地似乎有一种朦胧的回音。
3
光绪二年(1876)春天,京城陷入一种死寂,那是让人濒临死亡的幽寂。空气中一丝风也没有,地上的每个人都浑身流汗,感觉全身成千上万的毛孔都张大嘴巴,拼命地呼吸,每一张嘴巴,都流出有毒的黏稠汁液。一夜之间,一种叫作“喉风”的传染病,恶风似的刮遍京城的犄角旮旯。因缺乏医学知识和有效药物,疫情如虎狼隳突,四处撕咬,有人死去,有人生不如死,全城谈疫色变。在谭嗣同的记忆里,因此病死亡者众多,每日出城的棺材使城门的交通为之阻绝。当时北京城内每年都有恶性传染病出现,只不过没有大规模流行,所以史书不载。凡是记载下来的,都是波及面较大、后果严重的瘟疫。这场瘟疫对于谭嗣同来说,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写这段文字时,正值2020年的春天。是春天吗?我不敢确定。楼下小区的花开了,一簇簇开得让人心惊。春节以来,我就没出过小区的门,一场名唤新冠的疫情将我困于家中。坐久了起来活动,数着从卧室到客厅八步,从客厅到卧室八步。走多了,让人心浮气躁。从每个晨昏颠倒中醒来,下意识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手机关注疫情数据的变化。手机不敢拿久,各种信息让人如临深渊。除了恐惧,还是恐惧,人的其他情绪能力突然都失灵了。事到临头才发现,我可真是个惜命的人啊!还好文字可以修改,使它事后看上去呈现出一种虚假的太平。可见文字比人心更不可靠。纵观历史,人类文明总是与瘟疫相伴而行。疫病,从来就是人类的天敌。它掀起的灾难如同一面镜子,照见人性的光辉,也照见它的丑陋。
谭嗣同事后也写:光绪纪元二年春,京师疠疫起,暴死喉风者,衡宇相望。城门出丧,或梗塞不通。瘟疫暴发不久,已经嫁作唐家妇的谭嗣淑染上了“喉风”,病情很快恶化。唐家人害怕被她传染上,不敢近前照看。徐夫人闻讯,爱女心切的她立刻带着大儿子谭嗣贻由通州进京照料。本来“喉风”是白喉杆菌引起的急性传染病,是由病者飞沫或别人跟他直接接触而传染的,应该进行隔离治疗。可是徐夫人和谭嗣贻等却缺乏这种卫生知识,恐怖的瘟疫也没有放过这个善良的女人和她的孩子,徐夫人与长子谭嗣贻也相继病倒。
几日之内,徐夫人和她的两个孩子相继离开人世。
一月二十九日,年仅二十二岁的谭嗣淑病亡;
二月一日,徐氏病故,终年四十八岁;
二月二日,年仅二十三岁的谭嗣贻也病亡。
虽说人生枯荣,是常事也是大道,但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至亲之人的离去。真个是“五日三丧”,谭家陷入绝望之境。对于尚未成年的谭嗣同来说,亲人的相继死亡成为横亘于他心头的阴影。然而,灾难向来欺负人,它从不怜悯人。十二岁的谭嗣同也病倒了,气息奄奄,生死难料。一波未平一波再起,家里又出现了天花,嗣也撒手人寰。谭继洵本人和全家其他人也都患病或身体不适,人人自危,如陷命运的深渊。
谭继洵在写给兄长继升的信中用绝望的语气哀叹:“此时弟病,颇觉自恐,又传赞(嗣贻之子)、嗣嘉、嗣,均出麻疹;少奶奶、第二妾、嗣彭(即嗣襄),体均不适,此刻诸事,无人料理……弟此时苦况,不可言!不可言!”谭继洵自觉活不下去,他忧虑的是,自己死后,家也就跟着散了。徐夫人不在了,两个小妾又向来不和,将来恐怕难以共处。在这种心情驱使下,谭继洵甚至为自己拟好了一份遗嘱,并将后事托付于长兄谭继升。谭继洵还将家产做了分割:田产银钱,作四股均分:传赞一股,归少奶奶(嗣贻之妻黎氏)承管;嗣彭一股,伊自承管;嗣同……亦分一股,归大姨太(卢氏)承管。他甚至为两位年轻的姨太太想好了退路,愿守则守,愿嫁则嫁。不愿守节者,帮她寻好人家嫁了,不可索聘赀,其衣服首饰,均令其带往,每人再各给陪嫁礼金五百两。谭继洵也算是个情长之人,由此可见,他对两个小妾有着发自内心的宠爱。
谭嗣同的病情极为凶险,死神游荡于头顶上方三尺,几欲落下。谭继洵开始张罗为谭嗣同立从子。还没结婚,不能绝后。由于害怕传染,谭继洵带领全家在通州另外赁屋居住,谭嗣同处于半隔离状态,只留下卢氏在坐粮厅衙署照看。据说卢氏生怕传染到自己,对病入膏肓的谭嗣同不闻不问。“喉风”肆虐之下,丈夫尚且不敢靠近发妻,卢氏作为庶母,不愿近前照顾染病的谭嗣同,似乎也在情理之中。世事不堪,使得人间的真情也打了折扣,更何况那些本就不牢靠的感情。
谭嗣同独自躺在床上,三天三夜昏迷不醒,滴水不进,在死亡的边缘徘徊。所有人都断定他万无生存之希望,没想到这个十二岁的浏阳少年竟有如此坚韧的生命力。他在那个苦寒无比的春天苏醒过来,如草木再生、燕雀北归,让人感到不可思议。很多年后,那个睁眼醒来的早晨历历在目,让当事人感念不已。
谭嗣同苏醒过来,面对母亲和兄长、姐姐的离世,他悲恸万分。光影纷乱,时空不在,肉身被一股寂灭环绕,是大悲苦,是大哀愁。睹物思人,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母亲不在的家,已算不得真正的家。陪伴在谭嗣同身边的是他的老师、浏阳学者欧阳中鹄,为他熬药喂汤,纾解情绪,让他的身体慢慢康复。谭嗣同自一月下旬开始发病,直至四月中旬还无法起床,可见病情之严重。关于这场灾难,谭继洵写道:“幸嗣同于万死之中,幸获一生。”他对嗣同奇迹般复活感到兴奋,也感到意外。死而复生,人岂有两条命乎?不,应该是生而复生,这孩子将来或许能有一番作为,谭继洵沉浸于对儿子未来的美好想象中。为此,他给谭嗣同起了一个表字,叫作“复生”。
对于生而复生的谭嗣同来说,真正的人生悲剧才刚刚开启帷幕。那日,我读刘亮程的小说《本巴》。那里每个人都二十五岁,没有衰老没有死亡。大人在游戏中变成孩子,最终回到母腹。于是,想到谭嗣同。他的生而复生,他的早逝,都像是活在江格尔的本巴地区。可现在,他的母亲死了,他又该回到哪里?
徐夫人过世后,谭继洵虽碍于封建礼教,没有将卢氏扶为正室,但赋予其处理家务、照管嗣同兄弟的责任,卢氏取代了徐夫人在家中的地位。待到谭嗣同从死亡的边缘苏醒过来,环顾四周,发现家中已不复往日温情。朝夕之间,自己在这个世上失去了三位至亲之人:母亲、大哥和二姐。母亲的位置由卢氏取而代之,自己的一言一行都要在她的管制之下,看她的眼色行事。谭嗣同在自家的屋檐下失去了精神庇护,这种突如其来的伤害将伴随他的一生。
死亡之神在谭嗣同心灵上投下的阴影,让年少的他体验到了命运残酷的一面。时隔六年,当他从京城回到浏阳老家,仍悲痛难抑地写下“谁知骨肉半人鬼,惟有乱山终古青”的沉郁之句。当时空转场,所有真实发生过的情感会加倍附着于人心。痛者恒痛,快者恒快,时间堵住了所有可能打开的出口。母亲徐夫人的早逝,将谭嗣同推向了早年人生的至暗时刻。心理学研究表明,一个人在童年时遭受的精神创伤就像命运烙下的胎记,一生都难以洗去。谭嗣同在自述中记录那段岁月:为父妾所虐,备极孤孽苦。他说,他心底的忧患,不知该向谁倾诉,它像烈火,不停地焚烧他的心。
谭嗣同年纪虽小,却是一个横逆不顺的孩子,愤愤之情,常形于色,毫不修饰与遮掩。大多数人看来能够忍受之事,他都无法容忍,经常将心中的愤懑表露于外,包括对卢氏的不满。这种不满更多来自母亲在世时,正室与妾室的家庭矛盾。谭嗣同与继母卢氏的关系也接续了这一矛盾,使得他们的关系更加恶化。
人性总是多面的,在趋利避害的情况下,蛰伏在人性中的恶力会异军突起。卢氏见无法压服嗣同,往往会哭着求助于谭继洵。在封建礼法下,卢氏毕竟是继母,而谭嗣同的横逆不顺则有些不近情理。其结果必然导致“复生失欢于敬帅”,父子关系迅速恶化。谭嗣洵当面训斥嗣同,嗣同的内心是非常痛苦的。他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自己在这个家庭所遭受的不公正待遇。而这一切,被他身边的老师欧阳中鹄看在眼里,但一个外人无力改变这一境况。
人生实苦,咫尺万状。谭嗣同的境遇并不是那个时代的个案,而是封建制度下发生的一幕家庭悲剧,带有普遍性。谭继洵、卢氏和谭嗣同,都是悲剧世界里的悲剧人物。至于这场悲剧的细枝末节,已经被一层层的文字和情绪覆盖,难以见识真面目。
对于谭嗣同来说,家庭的温暖随着母亲的过世而散去。他剩下的少年时光,都将在这种令人痛苦的环境中度过。谭嗣同体验到了世俗生活的冷酷一面,也让他对家庭之间的情感生活产生凄苦的感受。这种感受,谭嗣同很少在其他作品中直接表现,却在他二十四岁时所写的《三鸳鸯篇》中有着肆意的流露:
辘轳鸣,秋风晚,寒日荒荒下秋苑。辘轳鸣,井水寒,三更络纬啼井栏。鸳鸯憔悴不成双,两雌一雄鸣锵锵。哀鸣声何长,飞飞入银塘。银塘浅,翠带结。塘水枯,带不绝。愁魂夜啸缺月低,惊起城头乌磔磔。城头乌,朝朝饮水鸳鸯湖。曾见莲底鸳鸯日来往,忘却罗敷犹有夫。夫怒啄雄,雄去何栖,翩然归来,闭此幽闺。幽闺匿迹那可久,花里秦宫君知否?不如万古一丘,长偕三白首。幽闺人去灯光寂,照见罗帏泪痕湿。同穴居然愿不虚,岁岁春风土花碧。并蒂不必莲,连理不必木。莲可折,木可劚,痴骨千年同一束。
夜深露重,一轮被秋风洗白的残月悬于中天。往事如云,只觉得母亲弃世而去,是因为父亲的薄情寡义。谭嗣同显然是在影射父母情感生活的遗憾,因妾室的介入而成了一幕悲剧。他多么希望这个悲剧能够在现实里得到弥补,但不幸母亲含恨早逝。希望变成了幻想,他只能幻想母亲幸福地长眠地下。人来到世间,最初的收获来自母亲,最初的源头也是来自母亲。人无论如何,也要回到母亲那里。如果不能回到母亲那里,就无法回到天地大道那里。
自己的最初在哪里?母亲生养他,却无法与他坐在这里对话。每念及此,谭嗣同的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水远山长,音书难寄,本该是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最后却变成了不堪回首的噩梦。少年时留下的精神创伤,往往对人的性格产生巨大的影响。如果人的性格有一套破解的密码,打开它的那把钥匙,一定藏在他的童年和少年时期的某个抽屉里。旧时大家庭中,类似谭嗣同经历的少年极多,只有极少数人能够完成精神上的自我救赎。“并蒂不必莲,连理不必木”,“痴骨千年同一束”,这样的句子读来,令人寂寥情伤。
谭嗣同后来在其《仁学·自叙》里提及他的家庭:他从少年到壮年,“遍遭纲伦之厄”,尝够了纲常伦理带来的诸般痛苦,不是活人能够忍受的,好几次差点死去。这段痛苦的经历让他对生命有了新的认识,他更加轻视自己的生命,认为人空有一副躯壳,除了利人之外根本不值得珍惜。很多时候我们认知世界,洞悉人性,往往都是从自身出发。幸好,他有远大的志向,愿意为之奋斗与牺牲。
生忙忙,死茫茫,家庭生活的巨大变故给谭嗣同带来的伤害是铭心刻骨的。人去灯寂,秋凉水寒,泼染了他性格中的悲怆之色。小小年纪,陡然生出与年龄不符的忧患。春风秋雨,幽鸟啼霜,深沉的忧苦不时袭来,让小嗣同痛彻心扉。“夫忧伤之中人,有飘忽冲荡,缠沈盘蛰,挟山岳之势,挈烈风雷雨之暴,举血气心知所能胜以干事者,猝不能当其一击。”后来谭嗣同的诗文中出现的悲苦之音,大多与此经历有关。
但谭嗣同并没有在精神痛苦中做一个彻头彻尾的迷失者,生活的突然变故反而激起了他的抗争意识,并转化为性格中坚硬的部分。同时,他感受到来自封建礼教的束缚与捆绑,在他幼小的心灵深处,埋下了怀疑和反抗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