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眼花缭乱乱坟岗 五花八门市井巷
大金台旅馆是郑县火车站周边地区最好的旅馆,五层砖木结构的哥特式建筑,相对于周围普通的建筑,鹤立鸡群。中西风格相结合的精细装修和房间内颇有品位的布台、插花,还有撒花的大床、温软的绸被,无不透着低调的奢华。
昨夜,吴玉莹和兄长吃过饭后,各自回到房间倒头就睡。这会儿吴玉莹刚刚醒来,洗漱之后,拉开窗子,暖暖的阳光已经洒满阳台。
吴玉莹赤着脚,走在厚厚的地毯上,忽然感到自己像一只温驯的猫,对着镜子,她忍不住做了个鬼脸,“喵”了一声,便转身坐在窗台上,手捧着一杯浓郁的咖啡,放松地看着窗外的风景……
眼底的德化街就像一大锅沸腾的热粥,阳光晃眼,使人目眩。再仔细看,大街上车拉马驮、肩背手提着棉花、粮食、药材、纸张等物品的商人或百姓,急匆匆奔走着、忙碌着,多么像一群蚂蚁,辛苦而无奈的蚂蚁!吴玉莹忽然感到心头一酸,低下头去,又看着窗台下的柳树。她看见一只小甲虫,沿着一条似有似无的丝线,正向一枝柳条上攀爬,它小心翼翼地用尽全身力气,缓慢地攀爬着。吴玉莹的心瞬时为之一颤,她似乎要为那只小甲虫鼓劲,甚至在心里祈祷,千万别有一丝风吹来,吹断小甲虫向上爬升的透明丝线……
有节奏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遐思。吴玉莹轻轻擦了泪水,放下咖啡,起身开门,果然是哥哥来看她。
吴玉光见妹妹的表情,说了句:“伤心了?”
“没有!”吴玉莹顺口应道,“你只要别赶我回去,马上笑给你看!”
“真拿你没办法!”吴玉光临窗坐下,“我还是要和你说说你不愿面对的那件事。”
“不赶我回去了?”看着兄长默许的表情,吴玉莹露出笑容,连忙冲好一杯咖啡,端给吴玉光,“我听哥哥的。”
“侯海钱庄在东盛祥遇到资金荒时,支持过咱家。父亲一直感恩于心。再说,你和侯家二公子是从小订下的娃娃亲,父亲一辈子讲诚信,所以,父亲至死也不为你悔婚。你我本来就与继母和两个哥哥没多少亲情,你这一走,不但与侯家断了交情,也让咱们的这个大家散了。”
“有你,我就有家!”吴玉莹对关乎自己一生福祉的事,绝不含糊,“侯家有钱有势,什么样的姑娘找不来,干吗非要赖上我?你知道吗,他一年玩死过多少鸟?”
“你太高看自己了!”吴玉光瞥了一眼妹妹。
吴玉莹露出一丝笑意:“这世道兵荒马乱,几年后,说不定天就又变了。眼下,咱们还是开店要紧。”
“这次出来开店,我已经不打算再回去了。咱俩要有志气!”吴玉光向妹妹提出内心想法,“这次开店,父亲给了三十万的本钱。你精于算术,好好合计下怎么支配。”吴玉光起身说:“今天,我要好好去看看德化街市场,你在旅馆待着,好好算算下一步开始经营的账目开销和德化街上的老宅装修。”
吴玉光离开房间,走出旅馆,年轻壮实的吴炳义果然早就等在门口了。“去德化街周边好好转转!我带你去老坟岗的普乐园。”
“为什么叫老坟岗?”
“说起郑县的老坟岗那话就长了,一半会儿说不完。德化街一共十里,有一路十一街,外加两个胡同。老坟岗是老百姓们最常去的地界儿。”吴炳义放慢了脚步,开始述说着老坟岗的由来……
时光倒流到两百年前,郑县老城西门外,是一片冈坡地,杂树丛生,荒草齐腰,坡下有一条小河绕城墙一泻向东。一群伊斯兰信徒依坡傍水埋葬了“默穆都哈”这位西域阿拉伯的传教士。传教士被信徒尊为“真人”,他的墓叫作“巴巴墓”,墓碑上刻着伊斯兰语的墓志铭,译成汉文是:“啊,墓中人,天使也,得无忧无虑。”埋葬西域真人的荒冈叫野鸡冈,坡下的河就是金水河。回族兄弟敬仰真人的德学,常来此瞻仰拜祭;又因仰慕真人之德,便争相在其墓地附近掘地为墓,将自己亡故的亲人埋葬其周围,以沾吉祥。经过多年,这块荒野土冈就成了回民的义地——郑县“老坟岗”。
老坟岗原本在城外的荒野上。东自老城护城河,西至金水河,河的南岸叫顺河街,向南就是德化街;河的北岸叫迎河街,再向北叫河东街。河东街中有水塘,算是老坟岗的中心,每逢大雨,金水河的鱼虾便一群群游到塘里,引来许多捕鱼捉虾的人。水塘四周,开着几家中药店、澡堂和杂货铺子。入夜时,引车卖浆之流便占满水塘边和小街。随着京广铁路和郑汴铁路建成,蒸汽火车隆隆地拖来了老坟岗商业的繁盛……现如今,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在这里酿成一片滚滚红尘的市井生活。
放眼望去,方圆不足三公里的地段,各类地摊饭棚、酒馆茶社、演艺场所星罗棋布,说书唱戏、杂耍卖艺、江湖游医、算命看相、赌偷拐骗、妓院花楼……统统聚集在这里,果然是熙熙攘攘,人山人海。
吴玉光一边听吴炳义叙述着,一边看着老坟岗街边货摊上的物品,琳琅满目,应有尽有,什么衣帽鞋袜、日用百货、儿童玩具、铁制农具、风味小吃……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走到老坟岗天桥时,摩肩接踵的人群已经淹没了道路。吴玉光走下车,待吴炳义安顿好车子,由吴炳义带路开道,向普乐园子挤去。天桥下面更是热闹:耍把式的、拉洋片的、变戏法的、骂大会的、卖大力丸的、玩猴的、说唱的、算卦的、看相的、摔跤的、甩鞭的艺人们,卖力表演,赢得阵阵喝彩。
吴玉光对吴炳义笑道:“这地方怎么能叫老坟岗?叫一个五彩大世界更为贴切。”
“老坟岗有来历,你看看街与街、铺与铺之间,缝隙处都是过去的老坟。这西一街北头,还兴鬼集。鬼集就是夜里三更过后到早上才有的集市。每天天蒙蒙亮时,就有人来这里做生意,有卖米的、卖面的、卖菜的,还有小贼销赃的。一到天亮,集市就散了。鬼集上的物价变化很快,转眼间就能涨两三倍。所以,也是热闹。”
二人说着话,走上顺河街与迎河街的小木桥,前面一溜经营饮食的店铺吸引了吴玉光的目光:牛肉铺、稀饭铺、胡辣汤、煎包子、酸菜铺……还有一家天津狗不理包子铺。“我还真有些饿了!”吴玉光掏出怀表一看,已是午时已过,“走,我请你去吃狗不理包子,看看是否正宗?”
吴炳义感激地跟着吴玉光走进包子铺,二人点了几样小菜,两笼包子,叫了一壶邓州黄酒,边吃边看,随意说着。
忽然,吴玉光眼前一暗,抬头一看,原来是一个粗大的汉子挡住了门帘。那汉子走进来,掌柜连忙迎上去,拱手笑着:“这是哪阵暖风把得老板给吹到了小店?”
“程掌柜,甭叫什么得老板,担不起,还是叫得子吧!”那粗眉大眼的魁梧汉子年岁也就三十岁左右,挨着吴玉光旁边桌子坐下,“哪有什么暖风啊,是饿疯了!”
“放心,我管饱!”和善的程掌柜扭头吩咐伙计,“给得老板上三笼包子,一大碗杂碎汤。”
“我可不能吃霸王餐,”得善魁憨憨地笑着,“今天没开张,钱不够手,就来一笼包子吧。”
“我说得老板,那怎么着也得吃饱啊!”程掌柜大方地说道,“要不,你就在我这里耍两把,也让大家伙儿开开眼?”
得善魁以打弹弓闻名老坟岗。一听程掌柜这么说,几桌食客便纷纷停箸罢盏,高声附和:“得老板,你就露一手吧!”
得善魁笑着向大家拱了拱手,掏出掖在腰间的乌木牛皮弹弓:“那就献丑了!”
“借颗花生米!”得善魁从吴玉光面前的盘子里拿了一颗花生米高高地抛向空中,然后抬手一弹,将那颗花生米准确地射落。
“好手法!”吴玉光站起身来,不由喝彩。
“这还不算啥,得老板的绝活是回头望月。”程掌柜看着吴玉光笑道,“老板可拿出一枚铜板来,让你再开开眼。”
“有何不可!”吴玉光没有铜板,干脆掏出一块银圆交给得善魁,“要真的是绝活,这块银圆就算是赏钱!”
得善魁接过银圆,也不言语,向后抬起左脚,在脚后跟儿上搁一小酒盅,酒盅口上放银圆,在银圆上再放一颗花生米,扭腰搭弓,“嗖——”的一声,侧身便将那颗花生米打碎,而酒盅与银圆动也不动。
“好手段!”吴玉光起身举着酒碗,“在下天津卫人士,姓吴,名玉光,字成韬,愿意结交大侠。”
“什么大侠,我就是一个杂耍卖艺的。”得善魁接过酒碗,一饮而尽,顺手将那块银圆在嘴边吹了一下,拱手笑道,“爱财了!”
“无妨!君子言出必行!”吴玉光思忖,这人早晚要为自己所用,于是又向得善魁拱了拱手,“改天,我再请得老板去吃法国大餐。”
用过午餐,告别得善魁,吴玉光兴致极高,对吴炳义挥手:“走,再往前面去看看。”
再往前面走,就是老坟岗的游艺场。偌大的场地是个马戏场,马戏场里飞檐走壁、上刀山、下火海、玩杂技、跑马遛猴是另一番热闹。走过马戏场,又是一条南北向的小街,街上有七八家手工卷烟店,一家玻璃煤油灯店,两个估衣摊,摊后是一座花红柳绿的两层小楼,门口挂着的“花业公会”牌匾,很是显眼。十数个穿着各种装束的妖娆女子,对着吴玉光二人笑着招呼。吴炳义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这个花业公会,也就是妓院的行会。这家妓院最有名,叫双凤公寓,是江苏班的地盘。老板叫张学仁,就是花业公会的会长。一到天黑,这里便是笙歌嘈杂,热闹得很。”最后,他舔了舔嘴唇又说:“来这里的爷们多是一些棉花商、药材商,也有本地商人和一些地痞流氓。”
“你对这里还挺熟,”吴玉光打趣,“这里可有你的相好?”
“我的爷,你可别开我玩笑。”吴炳义连忙摇着手,“我还没成亲,咋能来这些地方?”说完,吴炳义赶紧加快几步,带着吴玉光向街西拐去。
街西铺面多是卖米面和卖估衣的,也有几家不大的茶社、饭馆、颜色铺和扎鸟笼的、打帘子的店铺。尽头有一座黑顶白墙大朱门的建筑,鹤立鸡群般地耸立着。
“这是一个要命的地方。”吴炳义已经走得有些气喘,“大清时叫德化巡缉营,民国初年改叫德化巡缉厘金局,现在叫巡缉税查局德化分局,不过是换汤不换药。”
“药可以不换,只要能治病就好。”吴玉光看了郑县巡缉税查局德化分局一眼,“这老坟岗如此热闹,难免鱼龙混杂,防不胜防。”
“老板说的是!”
“以后,别叫我老板,按郑县叫法,称东家。”
走到街尽头,再向西拐,就见西二街两旁的店铺多数是草棚或者席棚,由南向北依次是一个简陋的戏院、几家颜色铺、铁匠铺、铜匠铺、石匠铺等,还有一家修鞋铺。
过了一座木桥,迎面一处大院,青灰的围墙内,被一道篱笆隔成两处,各有一座两层砖木结构的白楼,山墙上画着巨大的“十”字,穿着白大褂的修女在人群中走进走出,很是显眼。
“左边是日本人佐佐木开的施德医院,右边是李郎中和一个英国人伊丽莎白合开的中西医院。”吴炳义说,“听说,这日本人的医院卖一种叫红丸的药,病人一吃,便再也断不了,像吸大烟一样。”
“就是大烟!天津卫也有卖的。日本人卖红丸,巡缉税查局也不管?”吴玉光有些生气,“要是在天津卫,早被人封了门了。”
“郑县人想管,但他们也管不了。”吴炳义看了一眼吴玉光,解释着,“你初到此地,可能还不知道,郑县有日本领事馆,日本人要是和咱们打架了,犯事了,也归他们的领事馆来处理。”
“我在天津卫就听说,德化街上有很多日本人,都是从汉口过来的侨民。”
“京汉铁路一通,日本人就来了,在德化街上开着百十家百货店、西药房、茶馆,还有一家青木武馆。”吴炳义点头说着,“老坟岗地界虽说紧挨着德化街,可日本人不在这里开店。主要是嫌这地界太脏,他们受不了苍蝇蚊子臭虫。”
“这么说,日本人的商店都开在德化街上?”
“德化街除了裕兴祥百货、三得利金店、豫丰斋食府、德义楼饭馆、义庆长药店、仙宫美发廊、大新华浴池、西兰轩饭店、金水河饭店等十几家有头有脸的郑县财主们,剩下的铺面都是日本人和西洋人开的店,也是热闹得很。要不,咱现在过去看看?”
“明天去看。”吴玉光抬手拭汗,“走,我看前面有几座戏院,去看场戏,顺便歇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