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德化街上彰德化 冤家路窄遇冤家
一声汽笛长鸣,打断了吴玉光的遐思。
火车喘着粗气,缓缓驶入郑县车站。待火车停下,吴玉光起身,提着真皮的行李箱,手拄着一根黑色的文明杖,走下火车。在他走下火车的同时,一位穿着白色西装,头戴薄呢礼帽,身材高挑、眉清目秀的青年带着一丝古灵精怪的表情,不远不近地尾随着他。
走出车站,吴玉光顿时被喧闹的人群和远处鳞次栉比的各色芦棚和瓦舍所惊呆:三条不宽的马路通向远处,各种箱车、包车和人流混在一起,仿佛一股股浊浪涌动。吆喝声、叫卖声、哭笑声夹杂着驴嘶马鸣、羊咩牛哞,十分热闹。吴玉光站在一处空地,还没有喘过气来,就见几辆人力黄包车争相而来。
“老板,你要去哪儿?”一个穿着粗布短褂、身体壮实、眉眼疏朗、紫膛脸皮的年轻车夫挤到他的面前,“这地界儿我熟。”
吴玉光打量车夫一眼:“这里最热闹的地方在哪儿?”
“那肯定是老坟岗的普乐园了!”车夫连忙讨好,“我姓吴,贱名炳义,因为跑得快,大家都叫我长腿三。老板贵姓?”一边说着,顺手提过吴玉光的皮箱,放到车上。
“哦,遇到一个本家。我也姓吴。”吴玉光顺手整一整西服。在他准备踏上黄包车时,吴炳义连忙俯身,笑着:“真是缘分!”扯下搭在自己肩上的棉布毛巾,擦去吴玉光皮鞋上的一点儿浮灰。见车夫有些眼色,吴玉光便坐上车:“那就去普乐园!”
“好嘞!你坐好了!”吴炳义拉起车子,向前奔去。“果然是长腿三!”吴玉光惬意地随着车子晃动,“你慢些,我还想看看这沿路的风景!”
“不能慢!老板。”吴炳义头也不回,边走边道,“刚才我回头瞄了一眼,看见你后面有人跟踪。”
吴玉光吃惊地回头望去:“没有人啊!”
“一个精明白净的年轻人,穿白西装!”吴炳义一副机警的样子,“没事儿,我甩得掉他!”
“有人跟踪?”吴玉光心中有些犯嘀咕,他闭着眼思索片刻,嘴角露出一丝不屑。“不急,我也想看看是谁在跟踪?”
忽然,不远处有两个人一前一后,迎面跑来。后面那人手里举着一个钱袋,边追边喊:“张铁蛋,你给我站住!快站住!”前面那人身材高大,也不回头,一个劲儿向前蹿。
“老板,你初到此地,可要小心些,”吴炳义好心提醒,“这条街上,经常有些大烟鬼和地痞无赖抢飞包!”
德化街上的人们都站着看热闹,也就挡了道,吴炳义只好将车顺到一边说:“这说不定就是一个抢飞包的!”
“就没人管吗?”吴玉光在车上站起身来,看了一眼迎面而来的“大烟鬼”,有些疑惑,“这张铁蛋一身腱子肉,倒不像一个烟鬼!”
“老板,你初到此地,千万别管闲事!”吴炳义看吴玉光一眼,一边擦着汗,一边关心,“在这德化街上,只要不出人命,巡缉税查局的警丁就不管闲事。”
“哪里逃?”随着一声吆喝,从一处高大宅院里跳出一个身着绸衣的英俊青年,将拳头虚晃一下,迎着正在奔跑的高大汉子,屈身伸腿扫去,那汉子猝不及防,着实摔了个嘴啃泥。未待他起身,青年已骑身上去,不由分说,一顿老拳,那貌似铁打的汉子只有求饶的份。旁观百姓齐声叫好!
有人认识那青年,对旁侧一老者跷指赞道:“这裕兴祥的小掌柜身手不错!”
“这个莽撞的思琦啊,说不定又在惹祸!”老者却无奈一笑,“你见过举着钱袋追贼的人吗?”
这青年正是德化街老户刘志仁的独子——刘思琦。他刚好要出门去,劈头便遇到“飞贼”,岂能饶他?
“你打错了!”那叫张铁蛋的汉子一个劲儿叫着,“快住手!快住手!”
后面瘦小的汉子喘着气赶到,却没有一句感谢话,竟虎着脸,一把将刘思琦拉开,大声嚷道:“你这人怎么这样?快住手!”
“怎么了?我为你打抱不平有错?”刘思琦虎目圆睁,顿时一头雾水,“真是好人难当!”
“你算什么好人?你这是在冤枉好人!”那瘦小的汉子也不顾刘思琦一脸的尴尬,对着围观的百姓说道,“我叫刘春生,是滑县人,在南天里有家胡辣汤小店。这位是我的兄弟,俺俩从小一块儿长大。他小名张铁蛋,大名叫张永强,家在滑县,做着祖传的烧鸡店和胡辣汤店。”他一面说着,一面心疼地扶起张永强。“开店的时候,他不但给我方子,还帮我垫钱。这次他从老家来,在我的店里吃了饭,留下饭钱就走。”说到这里,他狠狠地瞪了一眼刘思琦,“你说这钱我能要吗?”
“不能!”刘思琦脱口而出。
“打错人了!”有人笑了起来,“你这把人打伤了,咋办?”
刘思琦搓着手,顿时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你说咋办?”看着张永强不断流血的鼻子,“你也打我一顿?”
“哈哈哈,真好玩儿!”一串银铃般的笑声从不远处传来,“要是我,就把他的鼻子也揍出血!”众人闻声望去,就见一个穿着白色西装的俊秀青年站在一辆黄包车上,笑看刘思琦。
“你小子哪儿来的?”刘思琦正没好气,这下有理了,“你笑什么?看我不打断你的鼻子!”
“我哪儿来的,你管不着。”那白衣青年也不恼,“你呀,先向人家赔个礼,再赔人家看郎中的钱吧。”倒是说出了解决问题的办法。
“就是他在跟踪你!”吴炳义对面有惊愕之色的吴玉光低声道,“你一下车,他就跟着了!”
“你这个疯……”吴玉光差点儿脱口而出,“疯丫头!”
原来这白衣青年竟是妹妹吴玉莹!
吴玉莹前年和哥哥一起回到国内后,不甘心被父亲圈养深宅,更不甘心等着嫁给侯海钱庄的二公子,便投奔舅舅王泰青,死活不回。王泰青十分疼爱这个自幼失母的外甥女,就安排她在热河税查局做核算员。这让一辈子讲诚信的吴佩谦左右不是,毕竟女儿的婚事是经过他同意的,直到临死前,还交代吴玉莹:“婚姻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不能说退婚就退婚。”父亲去世,继母更是看她不顺眼,留在天津,说不定不待守孝期满,就会让她嫁人!所以,当哥哥和老管家商量着在郑县开店的时候,她就琢磨着怎么跟着哥哥一起去创业。她不想让热河的舅舅为难,更关键的是:逃婚!这次偷偷地随着哥哥出来,她就没打算再回去。
“这年轻人说得在理!”一个穿着长衫的老者附和着。“思琦,别拗劲了,你就照做吧!”老者又看了看张永强的伤势,“也就是皮外伤,没啥大碍!”
“我不要你赔钱!”张永强这句话让大家都张大了嘴。
“难道真要打我一顿不成?”刘思琦的表情难看,满脸通红,小声嘀咕一句,“我在这德化街上挨了揍,实在是没了面子……”
“我也不揍你!”张永强擦了擦鼻血,“要说,这兄弟也是仗义人,只是莽撞了!”
“好兄弟,仗义!”刘思琦拱着双拳,“小弟做东,就在你兄弟的饭馆置酒,我赔罪!”
“你可是大家公子,我家的小店做不出几样好菜!”刘春生也显然气消了不少,“再说,我这兄弟还要赶着回去呢!”
刘思琦执拗:“要是你们不答应,我这脸真没处搁了!”
“都散了吧,”老者和着稀泥,“大家伙儿都忙,就散了吧!”围观的百姓也就嘻嘻哈哈地各自忙去。
看热闹的人群逐渐散开,吴玉莹连忙结了车费,提着行李,带着一脸讨好的笑,登上吴玉光的人力车,紧挨着他坐下,俏皮地说道:“我的好哥哥,跟着你跑了上千里,见我也不高兴?”
“高兴?凭啥我见你要高兴?”
“就当是他乡遇故知!”吴玉莹笑应,“快些去旅馆吧,我快累死了!”
见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吴玉光只好吩咐吴炳义:“去大金台旅馆!”吴炳义见他们竟然是兄妹,也就放心了,拉起车子,开始向旅馆奔去。
“你累吗?我看你欢实着呢!”吴玉光忍不住瞥了妹妹一眼,又说了句,“刚才看热闹的时候,你那样子与一个疯小子无异!”
“我还不是为哥哥高兴嘛!”吴玉莹望着面带疑惑的兄长,“你在这里开店,这是多好的地界!你想啊,刚才德化街上发生的那一幕,就说明此地的人们诚信、仗义、贞刚。再加上这里交通方便,人多物丰,正是做生意的好地方!”
不能不说吴玉莹眼光的敏锐和独到!吴玉光了解妹妹,她的心算能力和经商意识甚至在自己之上。要说在外地开店,哪能不需要几个帮手?妹妹正是绝佳人选。想到这里,他只好长舒一口气,语气中含着一丝关切:“我离家的时候,就担心你会这样做。这下好了,继母和两个兄长在家里肯定为你生气。”
见哥哥似乎消了一些火气,吴玉莹连忙讨好:“放心吧,我的好哥哥,我给他们留了信,还留了父亲生前私下给我的两根金条。我在信中说,让他们拿着金子去退婚,就说我悲伤过度,死了。”
“死了还这么高兴!”吴玉光嘴上虽然埋怨妹妹,心里却知道,妹妹这么一说,估计见钱眼开的继母也说不了啥,再由能言善辩的二哥去周旋,妹妹的婚事说不定也就不提了。“只是,这样一来,咱们可真的回不去家了。”
“心安处,即是家!”吴玉莹见哥哥话风有些暖意,笑了,“你看刚才那小子,也真是逗!”
“冤家路窄!”吴玉光看着妹妹,“不用猜,那小子就是裕兴祥的少掌柜!”
“那又怎么说是冤家?”
“他大伯与咱爷都曾在前朝为官,咱爷之死拜刘家所赐。”吴玉莹似乎听说过,也不吃惊:“这么说,还真是冤家!”
“咱爹一辈子不愿回来,是因为他一直怀着仇恨。只是,刘家过去有盛宣怀撑腰,咱惹不起。”吴玉光扫一眼街景,“不过,现在是民国了,盛大人也作古了,爹生前就同意让我回到德化街开店,说不定就指着你我集平生所学,与刘家斗个高低!”
“刚来这里,就想着斗,生意能做好吗?”吴玉莹劝着,“这冤家宜解不宜结,和气才能生财。”
“那小子叫刘思琦,字怀义,几年前也曾就读于京都一所商业学校。”吴玉光回忆着,“他仗着会一些少林功夫,曾与一个经常侮辱中国人的日本武士比过拳脚。那个武士可不是一般人,是日本樱花会的黑带高手,好像叫智贺秀二。”
“他赢了吗?”吴玉莹急于知道结果,“他刚才一把就将那壮汉掼在地上。”
“惨赢。他还没来得及跑,鼻青脸肿的智贺秀二就带着一群日本浪人回来,将他一番群殴,差点要了他的命。”吴玉光说,“我当时就在现场,急忙招呼几个兄弟上去救他,他才逃出生天。”
大金台旅馆离火车站距离不远,就在德化街的东街口,说话间就已经到了。吴炳义稳稳地停下车子,旅馆门口两个打扮利落的伙计便热情地跑过来,帮拿行李。吴玉光和妹妹一起走下车,顺手抛给吴炳义一块银圆,说了声:“有劳了!”
吴炳义身手敏捷地接住银圆,鞠躬道谢:“谢吴老板赏!”连忙翻着钱袋说:“五个铜板就够车费了!等我找给你零钱。”
“不用找了!这几天我把你的车子包了!”
“放心吧!明天一早,我洗好车子,就在这旅馆门口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