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再会
周彪理解了。
春妮这样的泥头车和干土木的人是多么的像？就如秦始皇陵，人们不会记得建起陵墓的有哪些工匠，只会赞颂里面躺着的枯骨的名。
有时周彪郁郁，还真想把自己建起的高楼一把火点了，轰轰烈烈的遗臭万年也算被记入了历史。
既已理解春妮。
周彪便拍了拍她的肩膀：“在你车厢点火，会不会伤到你？”
春妮深深吸气，已在想象能从苦痛中寻得的快感：“……我能忍！这痛感，我喜欢！不要和我抢！”
周彪终于点头答应。
满满一车肉食终究没从泥头车上卸下来，老晋长吁短叹，往车厢里又填了木炭。
还剩最后一道准备工序，开墓时的注意事项，要同工地里的所有人交代清楚。
这很是麻烦，周彪就算在工地中，也不能像梁道长一样将意识分成好几份，每个人都需要分别诉说。
周彪先找到严耀：“之后春妮会把车厢点着，在工地狂飙。到时烟会很大，我和墓主见面时，得麻烦你盯一下古墓本身了。”
严耀点头，想马上过去，走到一半又折回来：“我该盯控什么项目和数据？”
“我也不知道啊，”周彪苦笑：“就看看我和墓主人说话时，古墓本身会有什么变化呗。”
之后周彪又招来尔里：“尔里，还得麻烦你制造出工地在动工的模样，只要工地在干活，我就能恢复力量。”
多恢复一点，就能占据一点对墓主的优势。
尔里自然点头，还不忘揶揄一句那边的泥头车娘：“春妮之后变焦了，还臭烘烘的，你可以多和我亲近一下。”
周彪只是摸了摸尔里的脑袋。
至于吴耐，周彪只是飘过去看了一眼，便让他心领神会。
万事俱备。
与墓主人的谈判选在了黄昏时。
周彪布置完一切，回到老晋身边。上次仅通过炙烤一只狗腿，便成功与墓主建立沟通。
这回自己可要请她一顿轰轰烈烈的烧烤，诚意十足。
车厢中的煤炭已被点燃，很快火焰将其中肉食吞噬。霎时火光冲天，烟雾袅袅。香飘四溢。
老晋还苦着脸往车厢里扔了把花椒。
春妮的引擎发出了压抑着快乐的鸣响。
香料的味道肆意流淌，融化的油脂噼啪滴下，助长了烟与火的声势。
烟气是与逝者沟通的桥梁。
周彪眯眼，见袅袅的烟雾锐角转向，朝古墓的方向迅速飘去。
烟雾的转向是信号。
距离古墓稍远的尔里抬头嗅了嗅，便操作起自己的挖机本体快速刨坑，刨出来的泥土毫不客气甩到了一旁。
挖土，倒土。周而复始，循环不息。
重复的动作虽简单，可再伟大的工程经细细拆分，都是由这些简单元素堆砌而成。
还有吴耐。
世人都有各自的天赋，只是有些人的天赋偏僻又邪门儿。
吴耐好像先天是砌墙圣手，被尔里折磨过那一遭，他内心已无悲无喜。只知散乱的砖块能在自己指间如蝴蝶般纷飞，回过神来，已是一面崭新的墙屹立大地。
周彪对这一切很是满意。
坦白说，如今工地的机械稀缺，活人更少。但它已如沉睡太久的巨兽在缓缓苏醒，让自己觉得力量前所未有的充盈。
此时。
一直在古墓旁偷窥的严耀给周彪发来消息，他的三颗脑袋全戴上了白色安全帽，扮作监理模样：“注意注意，烟气飘进古墓了。”
周彪点头回复：“有什么东西从里面出来么？”
“没有，我只看到墓门打开了一隙，”严耀马上回复：“可墓里什么东西都没出来。”
看了消息。
周彪疑惑不已：“活人若无玄学本领便看不见鬼魅，那鬼魅呢？鬼魅会不会看不见比它更强的鬼？”
“你是担心墓主人比严耀强，所以他看漏了？”老晋耸肩：“放心，一般来讲鬼魅和鬼魅间没有这么大的鸿沟，其他不说，至少互相观测肯定没问题。”
“有意思，成了鬼，就有了和鬼同台竞技的门票？”周彪笑了下：
“那世人何必怕鬼？被鬼害死了，便携怨念一鼓作气，变成比对面更强的鬼，直接为自己报仇不就好了。”
老晋埋怨墓主人怎么还不现身，眯眼看了看车厢内越来越旺的火势：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好端端的大活人，被鬼害死已是大亏。更别说你也不清楚害死你的鬼有没有神志，是不是被另一个活人驱使……”
确实。
周彪想起了那把最后的理智都花在吹蜡烛上的老先生，还想说什么。
却见老晋满脸凝重的摆了摆手。
又抬头。
见车厢里灼灼燃烧的肉食，像被几十几百年的时光洪流忽然击中，以瞠目结舌的速度朽败成灰。
眨眼，火光和肉食一同消失不见。
周彪揉了揉眼睛，总觉车厢没有任何或烧灼或腐败的痕迹，反而变得更晶莹剔透了些，像被什么柔软至极的东西狠狠打磨了一遭。
说明白些，就是车厢像转瞬被舔了个干干净净。
春妮有些怀疑人生，化回人型，不可思议的看着自己的手，见得自己自手掌到背脊都变得晶莹剔透，便觉浑身不自在：“……我，不干净了？”
周彪无言，转过头来。
墓主人赫然就在自己旁边。
这是自己第二回与她相见。
她还是和上次一样的红妆，正美滋滋的舔着手指。感受到周彪眼神，便赶紧将嘴边油脂囫囵舔掉，熟练笑出端庄：
“不怪我，珍馐是该与君共餐，可小女看不惯你们暴殄天物的烹饪手法，君带来的肉食，还是小女保管为妙。”
说是保管，其实大概是被这位端庄的墓主转瞬吃光了，连骨带火，分毫不剩。
饥饿百年或许真会有这样的胃口，周彪默然片刻：“……真有这么香？我死后都快忘记‘饿’是什么感觉了。”
墓主掩唇轻笑：“惜哉，能足口腹之欲是多少人活着的意义。做鬼最可怕的，不就是再无法享受活着的欢愉？如不嫌弃，小女可将进食之法授予于君。”
周彪摇头：“不必，只要我拿回身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闻言。
墓主掩在红袖之后的嘴唇勾起一抹弧度：“君想讨回肉体，这是另外的价码，小女求的十个童男童女，还有墓中失窃明器，可一个没见着呢。”
重点来了。
周彪吸气，想将邀约对方同自己里应外合夹击梁道长的计划道出。
却在开口前的一瞬，听见自己的手机忽然响起。
是严耀打来的。
墓主人做了个请的手势，很乖，很礼貌。
周彪接起，没来及说话。
便听严耀语气急切：“老周，我懂了，我全懂了！那墓主是和你一样的，是一样的！”
周彪有些莫名：“啊？什么一样的？”
“你本体是工地，她本体是古墓或者里面的什么东西！你在外面活动时类似元神出窍，管不了工地内部发生的事；那她也一样！”
“她在外面活动，也管不了墓里发生的事了！”
严耀兴奋不已：“我刚刚顺着那丝墓门的缝挤进主墓室了！我现在就在她的棺材前，我甚至可以……把它直接撬开！”
周彪强行抑制住自己的表情。
又见墓主此时抬头，其端庄的面容泛起一丝疑惑：“君为何选在此地烧烤？此地离小女安眠处是否有些……远！”
周彪已经转身：“你在这里不要走动，我再去给你拿些好吃的，去去就回。”
古墓里，严耀的血管爬上棺椁，撬开了一丝缝隙。他朝里面瞧，模糊能看到棺材内里两个人影。
这边，墓主神色剧变。
周彪已经化为阴风，朝古墓全力冲刺。
下一瞬间。
周彪只觉得自己身后追了一场名为时间的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