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17.清醒
夜已深,高档公寓楼内半点声响也不见,女人靠在窗口,任窗外的微风将轻薄的纱帘吹起,手里端着的红酒杯已经空了好一会儿了,只留几滴晶莹剔透的水珠仍旧挂在那玻璃杯壁上。
厚重的防盗门开了又关上,女人似乎晓得来人是谁,头也不回,只淡淡地问:“这么晚,你怎么来了。”
王艺单手提着西装外套,径直走到女人的身后,伸手搂住了她的腰身。
“别闹,你知道我心里头念着谁。”
男人却不罢手,丢了外套腾出另一只手来慢慢往女人的上半身摸了去。
女人一把按住,一咬牙:“我也知道你心里念着谁,还要我接着往下说吗?”
男人蓦地撤掉所有的暧昧动作,心间顿时升起一股子邪气,抢过女人手里的杯子倒满了一杯一饮而尽,性感的喉结顺着酒水入喉的速度滚了几滚,然后才慢条斯理地说:“你要的人现在正在李院长那儿,你不打算去见一见?”
“李院长?”女人似乎并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李志民,我在国外留学时候的同学,本来有希望成为顶级的心理师,最后却做了孤儿院的院长,你说这世道,是不是挺可笑的。”
“可笑吗?无论哪一条路,不都是当事人自己的选择吗?”
王艺抿嘴笑笑,想到了什么,抬眼看了看依旧盯着窗外车水马龙的女人:“所以当初你那么对周丹,也是你深思熟虑之后的选择吗?”
女人突然回头,眼睛里满是阴柔与愤怒:“王艺,当年的事情的确是我做错了,为此我也付出了代价了,你明知道我最不愿提过去,为什么还要当着我面儿说?”
“为什么?张静茹,你觉得你不提我不提,那些事就都可以过去了”?王艺将杯子往地毯上一丢,玻璃杯滴溜溜转了大半圈却没碎,“你说你付出了代价,可是我呢?谁又为我的遭遇买单了?”
女人似乎也觉出一丝愧疚,垂下眼眸去,良久才嗫嚅出三个字来。
“对不起?一句对不起就行了?这么多年了,你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吗?你跟陈泽田还有周丹之间的恩恩怨怨,为什么要扯上我跟静兰?我们当年是真心相爱的,我,我,我是真心的。”
男人一边捶着自己的胸口,一边连续吼出三个“我”字,如果不是当年有意或者无心的阴谋,他与张静兰很可能早就修成正果,成婚生子了吧,而他王艺也终不会半生颠沛流离,到最后依旧找不到一条可以自我救赎的出路。
“我知道我爸爸对不起你,我知道我对不起静兰,可是我也不想啊,我也没想过要害了周丹,没想过会间接还是周丹姥姥呀,可是现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有什么用?”
张静茹声泪俱下,这么些年她受的折磨丝毫不比王艺的少,只是发生过的事情又哪能回头呢?
“是啊。没用了,都没可能了,所以你说要治陈泽田的病,我帮你,我会帮你,会帮你。”这话是说给张静茹听,然而一遍遍咬牙切齿地重复,又像是在说服他自己的内心。
“你怎么帮我?你说过要治好他的,可是现在呢?你说只要我从他的世界里彻底消失他的病就会有转机,可是这么长时间了,转机又在哪里呢?”
王艺哼笑一声:“别急呀,只有你消失了,才能激起他自己去寻找真相的斗志,而那些血淋淋的过往,也只有他自己发现的他才会真的信,别人说给他听的任何话,他都不会信。”
“所以呢?”女人挑眉。
“所以就要让他自己把他的另外两重人格找出来,去直面,去化解,必要的时候,要他自己去扼杀那另外的两重身份,只有这样,你的陈泽田才真的是那个陈泽田。”
“所以呢?”女人信了王艺的话,同样的一句话,音色了已然带了哭腔。
“所以我说服了我的老同学李志民,所以他现在正与他的另外两个身份对峙,所以,也是你该出现的时候了。”
天台上的气氛紧张到了极点,李志明一开始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如今不可收拾的地步,王艺只是告诉他说需要帮个小忙,没想到这个所谓的“小忙”竟会闹到不死不休的地步。
“陈先生你冷静点,你先从护栏上下来,有什么事我们都好商量。”
陈泽田也不想把事情闹太大,思忖间已经有些许的动摇。
任俊却不肯,凑在陈泽田的耳边:“别听他,这些人心狠手辣、道貌岸然,一旦你对他没用了,他会毫不犹豫就把你出卖掉的。”
陈泽田一个机灵,原本涣散的瞳仁又忽然乌黑起来:“对对,你们才不会这么好心,一旦我下去了,一旦我把小树交给了你们,你们又怎么可能跟我‘谈判商量’呢。”
李志民也是研究心理学的,他很清楚陈泽田这种情况已经很严重了,双手背在身后偷偷给王艺发了条信息,不一会儿就收到了回复,扭头往屏幕瞧了一眼,只发了四个字。
“路上,稳住。”
不禁叹了口气,又转回头:“陈先生,我以我个人的名义起誓,以我老婆肚子里没出生的孩子起誓,只要你放弃做傻事,我一定不会追究你的任何违法越轨行为。”
李志民听说过陈泽田的一些过往,他更知道什么才能激起陈泽田心上的共鸣,他今天之所以出现在这里,无非就是为了老婆跟孩子,所以刚才的誓言半真半假,却也是戳在陈泽田心上的一根刺。
“老婆?孩子?你确定?”
“我确定。”
任俊目光森然,立在一边语气也冰冷:“这种拿老婆孩子开玩笑的男人你也信?陈泽田,不要信,不要被他们的糖衣炮弹给侵蚀了。”
“对对对,这种不负责任的人不能信,绝对不能信,不能……”
……
一旁的助理一头雾水,捏着嗓子问李志民:“院长,这人不会中邪了吧,他在跟谁说话?”
“陈泽田,你好好儿想一想,你这位朋友是不是从来没有跟其他人说过话?”
陈泽田一怔,目光渐渐看向了任俊。
李志民见陈泽田也在回忆怀疑了,心知有戏,继续趁热打铁:“你好好儿想想,有第三个人在场的时候,你的这位朋友是不是根本就没有过存在感?”
经李志民这么一提,陈泽田也才意识到,任俊好像真的没在第三个人面前说过话,也从来没有在公共场合吃喝过。
“因为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因为他只在你的脑子里,其他人根本就看不见。”
陈泽田只觉头痛欲裂,脸上的五官顿时皱成了一团:“不会的,不会的,不是你说的这样的。”
李志民知道他这是在跟自己分裂出来的人格做斗争,扭头睨了助理一眼,心知这种情况已经没办法稳住病人的情绪了,为今之计只能试试最后的办法。
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又转回头:“陈泽田,你挟持树儿,是真的心疼这孩子,还是想逼出什么人?”
“呵呵,你终于承认有‘树儿’这个人了?你刚才不还说我朋友跟树儿都是我幻想出来的吗?”
李志民不回话,只半眯着眼睛装作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啧啧啧,果然是心机深沉呐,为了掩盖你们虐待儿童的罪行,居然想颠倒黑白,让我相信我自己是神经病?你们这些人呐,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呐。”
如今说什么陈泽田也不会信的,李志民深谙这种病人的心里。
于是依旧不回答,只求王艺能抓紧些时间。
“陈泽田,你还在等什么?这姓李的分明就是在拖延时间。”任俊咬牙切齿。
陈泽田瞬间回过神,一手抱着树儿,一手松开了护栏。
“李院长,我没有其他的意思,我只要安安全全带着树儿离开这儿,你要是非要阻拦,就别怪我自谋出路了,到时候出了什么事也都是在你的管辖范围之内,你可想清楚了。”
“嘿嘿,所以你要跳下去?”李志民冷笑。
“所以你觉得我会眼睁睁看着你,带着我管理的孩子离开这儿?”
随着李志民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消失,陈泽田的心也跟着往下沉,正当他的情绪爆发之际,只听楼道方向传来个熟悉的声音。
“泽田,不要做傻事。”
这声音?是张静茹。
再见张静茹恍如隔世,对于眼前这个女人,陈泽田几乎是爱恨皆不能,都说初恋之所以令人难忘,不过是因为有太多的遗憾,然而他与张静茹之间,又何止是‘遗憾’?还横亘着周丹与甜甜两条命。
“你,你终于肯出来见我来。”陈泽田整个人都松下来。
“任俊说得对,只有用这种方式,你才会来。”
张静茹苦笑,一滴泪顺着平滑的脸颊滚下来:“陈泽田,难道你还不明白吗?根本就没有任俊,也没有树儿,你病了,我们都是在帮你。”
“病了?帮我?”陈泽田一把揪过任俊往前一推,又将抱着树儿的胳膊往上抬了抬,“连你也骗我,连你也说这一切都是我胡编乱造的,我试过信你的,可是张静茹,你真的,太令我失望了,太失望。”
激动过度的陈泽田涕泪齐流,双眼赤红充血,整个人都在抖。
张静茹早就猜到他会是这种反应,从包里掏出个物件儿来。
“泽田,你还记得这个吗?”
是一只老旧的“拍立得”照相机。
陈泽田却不接,皱着眉头看看相机,又看张静茹。
“这是我们当年去马尔代夫的时候买的,那时候你说,你说……”张静茹哽咽,伸手擦了擦脸上的泪,“你说我是你见过的最漂亮的人,你说你要用这只相机记录下我所有的模样,你说,你说就算很多年很多年后你老掉了牙齿,老花的眼睛,你也不会,不会忘了我。”
这些事陈泽田根本就没了印象,脑子了闪过许多记忆的碎片却怎么也拼凑不起来,然而看着眼前梨花带雨的张静茹,又觉得心一下子揪住了,好疼好疼。
“忘了吗?已经不记得了吗?”
……
“所以你没有老掉牙,也没有老花眼,可是你已经不记得我了。”
张静茹一边说一边往陈泽田靠近。
就在陈泽田再一次沦陷之际,任俊又在他耳边嘶吼起来。
“陈泽田,这个女人害死了周丹,害死了你的甜甜,你还要相信她的话吗?”
“陈泽田,她是魔鬼,她会毁了你的。”
“陈泽田……”
“陈泽田——”
……
见陈泽田的身体摇摇晃晃站不平稳,张静茹知道现在另一个人格更占上风,也不正面硬钢,停住了脚步不再上前。
“好好好,我不上前了,你别激动,别激动”,张静茹试图稳住对方的情绪,“我不上前了,可是你总该相信自己的眼睛吧。”
说着举着相机,“咔嚓”一声响。
拍立得相机不多时便吐出一张相片,相片上也渐渐显出人形。
“你说我骗你,那你敢自己看一看我现场给你拍的照片吗?”张静茹也不看一眼照片,只朝陈泽田递过去。
“你说任俊跟树儿都是真实存在的,都实实在在在你的身边,你敢不敢自己看一眼,看看他们,到底在不在?”
陈泽田颤颤巍巍接过,垂着眼眸只敢看了一眼,突然“哇”地一声哭出来。
当他看见照片里只有他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他的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他所有的信仰,所有的挣扎,所有的骄傲,所有的认知,都在这一刻彻底瓦解,他甚至怀疑自己的真实性,甚至怀疑就连“陈泽田”这个人,也都不是真实的。
“不,不,不,如果那些都不是真的,那什么才是真的?”他嘶吼,他崩溃。
张静茹趁机冲上去用力将他揽在怀里:“泽田你冷静,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在你身边的。”
陈泽田八尺男儿,现如今却依偎在张静茹的脖颈间,他彻底沦陷了,深嗅着张静茹颈间清淡的香水味道,只想就此沉溺。
树儿稚嫩的声音却跟刀子一样扎进他的心头来:“为什么要抛弃我。”
陈泽田一颤,酥软的身体瞬间又绷得僵直。
“为什么又要抛下我。”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一连好些个为什么,却一声比一声更尖利。
任俊更加趁虚而入。
“陈泽田,你就是个胆小鬼,你连老婆孩子都保护不了,你根本不能算个人。”
“不,不是的,你们,你们都是假的,是假的”,陈泽田痛苦地抱着头,一只脚几乎就要踩空,“不对不对不对,你们是真的,树儿是真的,树儿,树儿,树儿……”
“你还记得树儿?你还在乎树儿?”任俊桀桀反问他。
又丝毫不给陈泽田回应的机会:“树儿其实是你的孩子,所以他才最像你,可是你一次又一次抛弃了他,你不配,你不配拥有他。”
说着扯着树儿胳膊往下一跳……
在李志民等人眼中,刚才这一幕争执其实都只是同一个人在不停切换而已,而真正跳下去的,也正是陈泽田本人。
而张静茹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陈泽田自己把自己给毁掉呢?就在他的身子跳下去的那一刻,她堪堪抓在了他的手腕上,死也不肯松。
“放手,你抓不住我的。”陈泽田抬头,而张静茹温柔的目光也恰巧落在他的眼底。
“不,我不会放弃你的。”
“我会连累你的,你会跟我一起毁灭的。”
张静茹摇头,朝他轻缓地笑:“我爱你,所以我愿意。”
“你——”
在陈泽田的眼里,他的一手被张静茹抓着,而他另一只手却抓着树儿,而树儿的另一端,还挂着孤注一掷的任俊。
树儿痛苦地朝他喊:“爸爸,爸爸我疼,救我,你为什么不救我。”
这声音与甜甜甜美的嗓音已重合,更加凄厉悲惨。
“泽田,把另一只手给我,我不会放弃你的。”
“爸爸,不要丢下我,我害怕。”
……
两种声音一直盘旋在陈泽田的脑海,令他无法自拔。
张静茹急了,用尽了她的全身力气喊:“陈泽田,我愿意,我愿意嫁给你,我愿意一辈子都只爱你一个人。”
这是她在马尔代夫对着浩淼海洋喊过的话,也是她回应陈泽田求婚那天做下的誓言。
“静茹——”
陈泽田终于想起来,想起了那天的海风,也想起了那天如梦如幻一样的场景、一样的人。
“静茹,原谅我,原谅我好不好,静茹,静茹……”
“回来吧,只要你回来,我就一直在。”张静茹泪如雨下,滚烫的温度一点一滴全都滴在了陈泽田的脸颊上。
陈泽田彻底清醒,回头再看身下,果然什么也没有。
没有任俊,也没有树儿,原来他身后从来都是空空如也的,原来他陈泽田从来都是一个人。
他用力扬起另一只手攀在了张静茹的手背上,这么多年了从来也没牵这么紧过,就好像两颗漂泊了很久的心,终于又寻到了原本的避风港。
“都愣着做什么?帮忙救人呐。”李志民长舒一口气。
“对对对,救人救人救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