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被人堵住嘴,绑住手脚,推倒在地。
两个五大三粗的小厮手持粗棍,当头砸了下来。
避无可避之下,我只能偏开头,闭上了眼睛。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门外忽然响起了一声大喝:“住手,不可伤人。”
我睁眼一瞧,一个长相粗犷、模样刚毅周正的中年男人。他穿了一暗红色官服,胸口处一只顶红翅银的白鹇展翅欲飞。
此人正是通判宋远山。
谢老夫人面色不豫,勉强压下火气,略福了福道:“宋通判怎么来了?老身的这点家事何须劳动宋通判?”
“家事?”宋远山沉着脸,行走间步步生风。“家事,何须动用私刑?”
他走到近前,大手扣在一个握着粗棍的小厮肩上,用力一捏。
那小厮哎呦怪叫了几声,手上的木棍立时落地。
我抓准时机,忙推开另外一个牵制着我的小厮,扑在宋远山跟前。
“大人,还请大人为我们母女做主,保全我们一条性命。”
有他在,我们母女的性命算是保下了。
很快,事情就被调查清楚了。
据跟随父亲的小厮说,父亲原本今日是不打算出门。临时有事路过此处,才出了这桩事。
按时间推断,父亲应当是在来之前就已经服下了五石散了。
有宋远山作保,谢老夫人没有再动用私刑。
然而死罪可免,活罪却难逃。
宋通判走后,谢老夫人一言不发,看了我许久,仿佛要将我看穿。
“你倒是个有能耐的,可惜啊……”她眯着眼睛斜娘亲一眼,一脸的厌弃和鄙夷。“可惜是个娼妓之女,终究登不得台面!”
说罢,她揉了揉眉心,让人将我们赶出了门,并勒令我们必须离开沧州,否则后果难料。
她想彻底摆脱我们,我偏偏不让她如愿。
我要让她瞧瞧,我这个娼妓之女,究竟是怎么样扭转乾坤,颠倒阴阳的!
晚间,我们在城外找了户民居住下来。
不一会儿,喜鹊便脸色晕红、气喘吁吁地推开了房门。
看样子,她一路小跑着赶回来的。
“糟了糟了,刚才我到苏先生家的时候,他告诉我先前去接应他的小厮跑了,小少爷被谢家的人给送回去了!”
案前的蜡烛,在门风的拂动下影影绰绰。她被拉长扭曲的倒影,在窗棂上摇摇晃晃,形同鬼魅。
我指尖一颤,银针戳破了手指,豆大的血点落在了白布上。那块洁白无瑕的布匹,顿时被晕出一块红斑来。
人心诡谲,超乎我的想象。
我自以为那小厮是个忠厚老实的,合该不会辜负我的嘱托。
然而大难临头之际,即便是双飞之雁,也会各自纷飞,何况区区一个小厮?
我深吸了口气,暗暗自省了一番。
娘亲急了,丢开手中的白布,起身就要出门。
我伸手横在她胸前,拦下了。
“娘,咱们现在就是去了,除了被打将出来外,还能有什么下场?谢家老夫人可不是一般的老太太,惹怒了她,对我们没有好处。”
娘亲抽噎了一声,眼泪瞬间溢出了来。
“那怎么办呢?难道我们就不管你弟弟了?万一,万一他们对你弟弟下手怎么办?”
我拉着娘亲的手,让她坐下,一一同她分析起来。
谢老夫人要将我和娘亲赶出沧州,却独将阿桓留下,这是为什么?
为的还是那个字:业!
这个刚毅果决的老太太,即便是在亲子惨死的情况下,仍能保持着冷静与克制,留下了那个可能会带给家族荣耀的孩子。
所以,她绝不会伤害阿桓的。
娘亲稍稍放了心,可仍一脸愁苦。她就着微弱的烛光,边继续缝制着孝服,边暗自啜泪。
一天之前,她尚沉浸在即将踏入谢家的大门的喜悦中。
而一天之后的现在,形势急转直下,她死了丈夫,被赶出家门,如今连儿子都被夺走了,心头的种种滋味,只怕比万蚁啃噬还难受。
我只能默默陪着她,暗暗在心中保证。
快了,快了。
七月十五,谢府出殡。
天刚亮,我同娘亲几人便一身孝服隐在人群之中。
沧州城中同谢府有往来的人家不在少数,所以街头搭起了不少的路祭,我们这副打扮倒也不算突兀。
晨时一刻,谢府的车马浩浩荡荡地路过了主街的街道。
先时,诵经声、鼓乐吹奏声齐齐入耳。
紧接着,十二位壮汉抬着金丝楠木的棺木走到前方。家眷分列两旁,乱嚷嚷得哀嚎动天。
周边挤满了看热闹的行人。
我拨开人群,站在路边,极冷静地观察着、等待着。
当棺木经过面前刹那,我大喊了一声:“父亲,就让女儿追随您去地下伺候您吧!”
说罢,我闭上了眼睛,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一头撞在了棺木上!
霎时间天旋地转,我的眼前一片血色。
戏台我已经搭好了,接下来就看房嬷嬷的表演了。
昨夜,我同房嬷嬷便已经商定好了今日这出当众“以身殉父,彰显孝道”的戏码。
谢老夫人想撇清我们和谢家的关系,我偏偏要闹得尽人皆知。
她那么在意家族的名声,连父亲真正的死因都不敢张扬,又怎么可能会对我这样一个“节义孝女”不闻不问呢?
即便她想不闻不问,世人舆论也会逼得她非认下我们不可。
置之死地而后生,只有先“死”上一回,才能有生机!
等我再次醒来,已经是三天之后了。
睁开眼睛时,我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陌生的屋子里,娘亲正趴在床头打盹。
透过青色的幔帐,我隐约看出来这屋子十分宽敞,一应陈列俱全。
这是,谢府?
我急于了解情况,挣扎着要坐起来。
娘亲立马被惊醒了,忙将我扶起来,又将一只枕头垫在我身后。
我往前倾了倾,紧张地盯着她,试图从她嘴里听到自己想听的消息,又担心事与愿违,终于是一场空
“娘……怎么样?阿桓他回来了吗?”
娘亲擦了擦眼角,用力地冲我点了点头。
“那就好,那就好。”
我往枕头上一靠,如释重负。
我们虽然人入了谢府,可谢老夫人始终不肯见我们,关于将我们母子记入宗谱的事,更是只字不提。
我明白,到底是没了儿子,即便迫于压力将我们接入府内,她仍有迁怒。
而我要做的,就是将她的怒气转嫁,转嫁给那个真正哄着父亲吃下五石散的人。
喜鹊性子活络、讨喜,和谁都能说上几句,是探听消息的一把好手。我着她去府中打探了一番,终于摸清了谢老夫人的起居习惯。
谢老夫人近年来一心向佛,将掌家的大权下放给了谢夫人,一天有一半的时间在佛堂念经。
除非有大事、要事,否则她轻易不会出面。
我寻了个机会,乔装成丫鬟,来到了佛堂,见到了谢老夫人。
“祖母,父亲虽然死了,但真正害死他的人至今还没有落网,难道祖母不想抓到此人吗?”
许是击中了她的要害,谢老夫人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
“如何抓?我拷问过跟随他的那些小厮,但他们谁也不知道我儿是什么时候服的药,在哪儿服的药。你能有什么办法?”
我从袖中掏出一只香囊,恭恭敬敬地呈过去。
“这是父亲死前挂在身上的,祖母可以闻一闻这只香囊的味道。”顿了顿,我又加了一句。
“当时情况混乱,这只香囊混在一堆衣服里,被拿错了,我前几日方发现不对。祖母若是不信可以传唤小厮查问。”
谢老夫人生性多疑,如果不解释清楚,只怕她会怀疑起这只香囊的真实性来。
她狐疑着闻了闻,登时眸光一闪。
“这是……”
我点了点头,接口道:“五石散的味道。”
五石散味道轻且淡,如果不是直接接触过,不会轻易沾上。
况且父亲平素并不爱佩戴这些配饰,突然多出了这样一只香囊,怎么能不惹人深思?
“祖母悄悄香囊的布料。”我指着香囊上的经络,解释道:“这布料倒像是西凉传来的上等天蚕丝织成……”
语毕,我便不再多言,任由这句话在谢老夫人的心头发酵。
西凉的天蚕丝寸丝寸金,可不是普通人家能拥有的。因为产量稀少,每年贩来沧州的天蚕丝都很快被一抢而空。
所以即便是世家贵族,也不是人人都能用得上。
我还记得,三个月前,父亲就着人带了半匹天蚕丝回府。
这也就意味着,父亲是被谢府中的人哄着喝下五石散的,那么这个人究竟是谁?
谢老夫人目光有电闪雷鸣,她啪地一声拍在佛案上,怒不可遏。
“好啊,手都伸到我眼皮子底下了,真是好大的胆子!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敢做这下这等肮脏事!”
说罢,她甩手而去。
我不关心究竟谁才是罪魁祸首,我也不在意这人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佛经中说,众生有众生之法。
谁的冤,谁去讨。谁的孽,谁去偿。
刘昭,总有一日,我会站在你面前,亲口问一问你。
你的罪过,你准备好要偿还了吗?
三日之后,谢老夫人打死了一名父亲新娶的小妾。
又过了两日,她开了祠堂,正式将我们记入宗谱,并拨了个小院子并两个丫鬟过来。
院子不大,拢共不过前后三五间屋子。
但有瓦遮头的日子,总归比之前要好上太多了。
那天午夜,我辗转难眠,思考着怎么样才能将那个用簪子害我的人给揪出来。
窗外,月光皎洁明亮。透过雕花长窗糊着的绡纱,投射进来只有淡白的灰影。
那窗格的影子,便一格一格映在平滑如镜的青砖上。
寂静的夜里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引起了我的注意。
我眯着眼睛,仔细看出去。
只见窗外的一株榕棕树的树杈间,陡然多了一双鬼祟而幽深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