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猪食里的红薯
老虎冲。
湘黔交界处的一个小山村，因解放初期闹过虎患而得名。
老虎冲三面环山，形似簸箕，南边是一望无际的芦苇荡。
一条小溪自西向东，从村前蜿蜒而过，将老虎冲与芦苇荡一分为二。
小溪北岸有一条崎岖不平的碎石小路，是老虎冲对外往来的惟一通道。
溪流如弓背，小路似弓弦。
此时，一个年轻人正沿着弯曲的小路，向村里缓缓走来，只见他步履踉跄，双目茫然，好似宿醉刚醒一般。
年轻人名叫赵建军，是村里老赵头家的幼子。
他上面有三个姐姐，作为幺弟，一出生，就获得了父母格外的偏爱，从小就养成了混不吝的性格，成年后更是好吃懒做，整日与一群狐朋狗友东游瞎逛。
俗话说得好，“吃不穷，穿不穷，好吃懒做一辈子穷”，老赵家摊上这么个玩意，家境每况愈下。
半个月前，赵建军与父亲老赵头发生口角，摔门而去，直到今天才姗姗归来。
然而，没人知道，此时归来的赵建军，人还是那个人，但是灵魂却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灵魂了——他重生了！
赵建军怎么也想不明白，只不过摔了一跤，竟然就直接回到了1983年，回到了自己二十岁的时候。
两世为人，许多记忆已经模糊，很多细微琐事已经想不起来，但是那些影响了他一生的重大事件，依然历历在目。
赵建军记得，就在今年下半年，他和一群狐朋狗友在镇上闲逛时，有一个家伙突然心血来潮，朝一个过路的妇女吹了声口哨……当时正值全国盐打，他们一群人因此全部锒铛入狱。
父亲老赵头因为这事，直接被气倒，不久之后就撒手人寰。
在狱中的赵建军听闻父亲去世的消息，悔恨交加，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这份悔恨一直终身伴随着他。
十多年后，他出狱回家，面对白发苍苍的母亲，发誓要痛改前非，要让母亲过上富足的生活。
当时外出打工是农村青年谋生的主要途径，赵建军理所当然地加入打工的大军，怀揣着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背井离乡，奔赴远方的大都市。
然而，打工的艰辛却超出了他的想象，每天高强度地工作，十七八个小时不休息，常常累得浑身抽筋。
几个月后，他便因为过度劳累，导致视网膜脱落，本来这是可以治好的小病，却因为没钱治疗，他最终完全失明。
赵建军双目失明后，贫困的家庭更加雪上加霜。
他赡养不了母亲，更找不到老婆，余生形单影只，一生都在悔恨交加中度过。
回首一生，赵建军唏嘘不已……如果当初没有年少轻狂，一切应该不是这般模样。
赵建军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村庄，内心起伏不定，既担心这是一场梦，又担心这梦会很快醒来。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悸动，向自己家的老木屋走去。
村庄不大，几分钟后，赵建军站在了自家的老木屋前，他可以清晰地听到屋里的动静——父亲的咳嗽声、母亲的叹息声、还有三姐的安慰声——一家人正在为离家出走、数日不见踪影的赵建军而烦恼。
赵建军的心猛地一揪，激动、彷徨、羞愧、悔恨……各种情绪纷至沓来，双腿也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迟迟不敢迈步向前。
正在他踌躇不前的时候，木屋的侧门忽然被轻轻推开，一个瘦小的身影闪了出来，只见那个身影蹑手蹑脚地挪到盛放猪食的木桶旁，手径直向水汽蒸腾的木桶里抓去。
身影的注意力全在木桶上，压根没看到近在咫尺的赵建军。
赵建军却看得分明，身影是大姐的儿子——今年刚刚八岁的“铁蛋”，现在正是农忙时节，学校放了插秧假，每年这个时候，铁蛋都会来外公外婆家待上几天。
看着铁蛋那鬼鬼祟祟、急不可耐的样子，赵建军略一思索，便猜到了他想干什么。
小家伙这是准备偷吃猪食里的红薯哩。
这个年代物资匮乏，小孩贪玩好动，没有零食吃，经常会饿得前胸贴后背。
赵建军对此深有体会，他小时候淘气，没少从猪食里偷捞红薯吃，常被烫得“哇哇”乱叫，手背至今留有一块被烫伤的疤痕。
他担心铁蛋步自己的后尘，赶紧出声提醒：“小心烫手。”
“啊！”
突兀的声音将铁蛋吓了一跳，他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手像触电一样，飞快地缩了回来。
铁蛋转过身，发现是赵建军，小脸蛋立即涨得通红，支支吾吾地说道：“舅舅……我饿……”
看着铁蛋手足无措的样子，赵建军嘴角不自觉地咧开，笑着传授经验：“用棍子插着吃就不烫手了。”
说着，他从柴垛里抽出一根木棍，瞄准木桶里的红薯一插，递给铁蛋。
铁蛋大喜过望，没想到平时经常凶自己的舅舅，今天竟然这么平易近人。
他赶紧接过红薯，大口地啃咬起来，一边啃，一边含糊不清地说着“谢谢舅舅、谢谢舅舅”，同时还发出“荷、荷”地哈气声。
“慢点吃，小心烫嘴。”
赵建军笑呵呵地看着铁蛋，见他吃得这么香甜，心中尘封的记忆逐渐苏醒，几十年没吃过猪食里的红薯了，还怪想念那种味道。
他从柴垛里又抽出一根木棍，插上红薯，小口品尝着。
还别说，这年代猪食里没有猪饲料，红薯不仅不臭，反而有一股淡淡的野菜清香，甜而不腻。
赵建军初时只是想回味一下，吃了几口胃口大开，吃完一个又立马吃了一个。
铁蛋见状，生怕赵建军把红薯都吃完，赶紧也加快了咀嚼的速度，可惜人小嘴小，怎么也没赵建军吃得快。
赵建军莞尔，见铁蛋着急，便故意逗他，也越吃越快。
结果，舅甥俩吃得正欢的时候，被突然推门出来的父亲撞了个正着。
父亲看到赵建军，先是一愣，接着便破口大骂：“你个挨刀砍的，一回来就抢猪伢子的口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