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将对大明的忠贞热忱投射在朱以海身上
“哈哈哈哈哈,像凤阳的这一班赃官污吏,你瞧着我们三个,像是他们这样的吗?你就算是造反的人,朝廷也有招安这一说法,并不是说必须你死我活,虽然昨日还分属两个阵营,今日便又合二为一的例子也多的是。”
朱以海眼见一个刚强倔强的少年竟然眼泪止不住的淌了下来,只是觉得唏嘘。但也是为了安慰他,而且说服这样一个义军中的小青年,并不是什么难事,只要见招拆招,说的他无言以对就行了,他就会动摇了。
年轻人的价值观是建立在冲突之上的,既然说不过别人,也就是信服了那人的开始。
但这只是朱以海乐观自信的估计,实际上,赵坎断臂上的切面大伤口自从恢复意识的每一个瞬间都是彻骨的奇痛!再加上刚刚激烈的情绪变化瞬间就透支了体力,断臂的剧痛是一下一下的钻进赵坎的大脑神经中。
每一下都如同被大铁锤猛击一般,再坚韧的精神,也挺不住的眼前阵阵发黑!是以朱以海逞口舌之快的话,他几乎都没怎么听进去,只是在拼尽全力抵抗剧痛!
即使是久经行伍的秦羽良和粗通医术的俞起蛟联手包扎处理的断臂伤口,此刻又已然是鲜血浸透了包扎的布,秦羽良感到背上少年坚挺的身姿在被重伤一点一点的抽去生命力。
淅淅沥沥的鲜血在秦羽良双腿之间滴落在土石的地上,朱以海就是心里素质再过硬,毕竟是从382年之后魂穿过来的现代青年,朝夕相处的同路之人,此刻重伤到如此触目惊心!他是无论如何都越来越难以强颜欢笑的继续安慰。
俞起蛟眼看这样下去非得血流干了不可,四人赶紧停在一棵老槐树下,这荒郊野外别无他法,只能勒紧伤口止血,秦羽良毕竟是武夫出身,在大同什么样的惨烈战阵都经历过了。
蒙古常年袭扰,最近这七八年鞑子兵和蒙古兵又蛇鼠一窝沆瀣一气的联合起来时不时的进攻大明,九边压力倍增。
秦羽良便是在这样残酷血腥的环境中历练了十年不止,只不过朱以海乃宗室贵胄,秦羽良这才陪着小心。但对于这小赵坎,一来是伤势紧急,二来秦羽良无所顾忌。
他上去就是握住包扎伤口的粗布,用力一勒再包严系紧,赵坎在他短短的二十年人生当中从来没有想象过,人的身体竟然可以感受到这种程度的猛烈剧痛!
他爆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凄厉惨叫,朱以海只觉他这样的叫法,简直是要把嗓子也给撕裂了!同时也不禁震动于秦羽良简直是心狠手辣呀.....!
他的心神手眼,丝毫不受赵坎激烈惨嚎的影响,就像没听见一样,竟一点也不手抖。朱以海不由得肃然起敬。
而赵坎虽然叫的极惨,但是始终挺着身子,断臂被重新包扎,他就算再怎么痛入骨髓,手臂都绝不躲闪,就这么任凭断臂在对方手里各种处置!
“秦羽良和赵坎真的都是狠人呀!”朱以海心中不由的感叹道。这个时代要想存活真是千难万险,每一个做出些许成就之人,都有他远超常人之处的立身之本!
大汗淋漓全身都像被水泡过一般的赵坎筋疲力尽的半昏半睡的歪倒在一边,众人都生怕刚刚的动静太大,莫说是招来人,便是招来什么猛兽都是极为麻烦的事,此刻天还没亮,秦羽良背上赵坎大踏步的往东继续走,穿过眼前这片初冬还未曾萧瑟的茂林,应该便会有村落人家。
一行人生生的从月在中天走成了天光大亮,四野望去密布的河网稻田,不禁让朱以海回想半月之前眼中所见的还是北国城郭之上的俯瞰原野,万人拼杀的情景,此刻却已置身于江左水乡,真正是恍如隔世!
赵坎反反复复的清醒昏迷,俞起蛟深感不能再拖了,必须赶紧寻医救治,也亏的是赵坎造反多年,身体的底子打熬锉磨的好,不然哪能撑到现在?只要是一发热,基本就没救了,但赵坎现在还有的救。
田间的水道上已经零星的出现了一些行船,朱以海跑上去招手呼喝的拦阻,行船之人大多说一口南直隶的乡间软语,听见朱以海这一口北都京师的官话,都微感诧异。
“众位船家!咱们是从山东兖州逃鞑子的兵灾一路南下的,原本要去扬州,谁曾想路遇山贼劫道,我兄弟被贼人砍断了手臂,危在旦夕,求诸位乡亲救命啊!”朱以海在这时代生存,大概是全凭自己的一张嘴。
三五条船都听到了朱以海的喊话,竟一齐都朝他划了过来,朱以海心中一热,不禁想还是三百年前的国人乐善好施,急人之难呀!
这三五条船上的舟夫都操着蹩脚的京师官话,七嘴八舌的询问着,这时秦羽良背着赵坎和俞起蛟都赶了过来,俞起蛟是浙江人,此处已近扬州,虽然浙江话和江苏话不尽相同,但是就这也比用蹩脚的官话相互问答省力方便的多。
那在众人中隐然领头的舟夫是个年近五旬的汉子,他带着孙子在河道上泛舟捕鱼,几番商议,他又查看了赵坎的断臂,伤的确实极重,当下将舟中渔获扔了一半丢回水里,让秦羽良横抱着赵坎坐了进去,俞起蛟和朱以海上了其他舟夫的小船。
一众小舟卖力的划着,这清晨刚出来没有多久便遇到这这种事,这年头只要不是官府的乱兵,十九都无甚危险。
更何况这四个人,俞起蛟是浙江口音,与南直隶实为一体,他与另外那个年轻的,一看便是文人,剩下的两个看面相虽凶些,却一个重伤,只剩另一个,合村壮丁不少,又怕他什么?
是以当下就带着四人回村了,村子同样被水网包裹,进出虽有旱路,却不常用,上了河道两旁的民居,便可见江南虽乱,到底殷实,家家都有砖瓦的檐房,那领头舟夫自称姓郭,朱以海顺杆便上,口称郭大叔不止。
也不知是谁腿快,朱以海四人刚进“郭大叔”的家中坐定没一会儿,客套话刚刚说完。一个身着枣红道袍,头戴四方的乌纱角巾帽,瞧着头发花白,便算没有六十也快了的文人老者手握竹杖迈着阔步走进天井中来。
俞起蛟瞧出这人必有功名在身,不由得站了起来道:“不敢请教,这位老先生高姓台甫?”他这句话一说出口,那老者不由得眼前一亮道:“老朽听闻村里来了贵客,特地赶来一看,这位先生,言谈举止似乎不是流民?”
俞起蛟道:“如今天下逢变,便读书之人,亦不得不流散四方以求庇护!”
那老者道:“既是读书之人,可有功名在身吗?”在一旁那郭大叔接口道:“这位老先生便是本村的乡望黄举人。”
“在下是崇祯六年癸酉科浙江乡试第二十七名举人,赐入国子监读书,后学末进俞起蛟见过黄老前辈!”俞起蛟拱手一揖道。
那老者听了大感错愕:“你既是浙江人又入国子监,那怎会身在此处?老朽是天启元年辛酉科南直隶乡试第七十二名举人。你这境遇可是奇了,老朽洗耳恭听!”
“前辈,此刻并非说话之时!我等同行之人身受重伤,命在顷刻,还望先生救命!”俞起蛟从容答道。那老者这才注意堂中地上尚有一年轻人躺在木板之上死活不知,看情形一条手臂竟是断了,那老者一惊,急忙吩咐去叫大夫。
这虽是乡村,但鱼米之乡,颇为富庶,连片的灰瓦白墙,也尽有江南好的大夫。
那老者微一挥手,自己在堂上的主位落座,郭大叔坐在旁边的主位上相陪,俞起蛟坐在下首第一张椅子上,朱以海在他对面而坐,秦羽良自觉走到末座坐了。
赵坎便躺在他们中间铺在地上的木板上,虽然略显怪异,但是急需就医,在大夫处理救治之前,还是不要到处挪动的好。
那老者双手搭在竹杖上,身体前倾似乎迫不及待满是好奇的追问道:“俞先生一行何故至此啊?”
俞起蛟道:“黄老先生既是寓居乡野的士林前辈,我等便不该相满,还望前辈助我等一臂之力!在下乃是山东兖州鲁王长史,建奴破关南下之事,前辈可有耳闻?我等从兖州嵫阳围城之中搏命逃出,便是要赶到南京请史阁部发兵救援!”
那老者听了这话,一惊非小,唰的一下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大声道:“我早闻嵫阳围城,四野道路蔽塞,但一座大城坚挺至今,阻住了鞑子南下势头,兖州实在是江南的恩人!
日前我到扬州,当地士林都主张发兵救援,一旦山东不守,鞑子马踏南直隶,在江北的扬州,更是首当其冲,与其在扬州拒敌,不若驰援兖州!”
“前辈此言实是谋国高论啊,正该如此!只是单单一个扬州,兵力孤危,不足以发兵救援,前辈可曾劝扬州知府上报南京兵部,请史阁部发兵?”
俞起蛟直切要害,一路奔逃到此处,于天下形势,早已是两眼一摸黑,即使是眼前这个闲散老举人所知的最新情报也必超过自己,当下追问道。
“唉呀!老朽人微言轻,既已病退,焉能再多过问州郡大事?我虽已表态,可知府大人只敷衍了老朽几句,便没了下文,至于是否呈报南京兵部谋求发兵,实在是不好说啊!
史阁部虽掌控着南直隶的兵事,但近来流贼张献忠已攻破庐州,逼近中都,这流贼造反,可是更要紧的大事,中都不能再有损伤!建奴虽然兵势凶猛,但毕竟不如流贼这心腹大患!”
这老者其实说自己人微言轻,也没说错,一个年老的乡贤举人,知府也顶多抽出些时间陪他略坐一会,这老举人的面子便已然是了不起的很了。
说到此处,大夫终于到了,众人的注意力又被挪到了赵坎的伤情上,他始终昏昏沉沉的不大有意识,那大夫从药箱中取出小刀,将赵坎断臂伤口处化脓的腐肉一一割去。
少年又禁不住呻吟起来,不过已然有气无力的很了,这反应倒也不是之前在树林中时那般让人惊心动魄了。
朱以海在旁仔细的看着,只觉这大夫举手投足之间,既灵巧又恰到好处,而且割掉化脓的血肉之时,伤口开裂又涌出不少鲜血,这大夫却不慌不忙,打开一个小布卷,取出一把七八根银针,眼疾手快的在赵坎的手臂上穴道一一扎下,不一刻血便止了。
朱以海见着大夫露了这一手,一颗心便如释重负的放进了肚子里,释然着一屁股坐进了椅子里。那老者被这动作吸引,凑了过来道:“这位小哥,可有功名吗?”
朱以海不禁伸伸舌头微微笑道:“老先生看我像是什么,不妨相一相面。”
“老朽年轻之时,倒也确是研习过几年命格推理之术,也好,此刻断臂之人应当无碍,这大夫是我至交好友,医术颇精,不必担忧,我便看看你的面相。”
说着那老者隔着小几坐在朱以海旁边盯着他细细的看,朱以海展眉阔目,悠扬深邃,倒有一些眉如远山的势头。
那老者只觉越瞧越不对劲,此人面容,睛如点漆,神情旷达似凤目!这若是按照书上所载,岂不是王侯之相?当下那老者摇了摇头道:“奇哉!怪哉!你这小哥既是跟随俞大人前来,该当是书吏之流,却怎么.....?”
朱以海倒有些佩服古人这些本事,难道还真能看出点什么门道吗?自己确实从来不敢小觑了古人这文化水平,人家要是真懂起来的话,博览群书可不知看过多少。
不禁道:“老先生以为,若是兖州围城坚挺,要出来搬兵,既不能携带任何证明身份之物,省的被鞑子擒住搜了出来,却又要足以取信南京诸多大吏,单单是俞先生一个王府长史过去,即便南京有认识俞大人的官吏,足以取信吗?”
那老者默然想了片刻道:“不错,若是俞大人是舍弃职责,单单自己逃了出来,到南京编排一番,便真要发兵去救?若是俞大人在城破之后逃出来,为了推卸责任,才说搬兵云云,也大有可能。”
朱以海启发他道:“那该怎么办呢?俞大人是否要从鲁王宫城之中再带一个宗室出来?以增信重。”
黄老先生叹了口气,闭目想了一下又猛的圆睁,喊道:“你....!你...!你是!”
“在下朱以海。”
这五个字,唬的那老者又忙站了起来,双膝一软便要跪在地上,他既博览群书当然知道,当今鲁王该是轮到以字辈了,当今鲁王又不能擅离封国,那这位自称名叫以海,必是鲁王同宗的兄弟,郡王的身份!
这王国宗室之人,便是久在内廷,也不能知道王的名字,那是大不敬。所以「以海」这按辈分所排的字,是太祖皇帝当年为开国亲王定下的排行诗,鲁藩为「肇泰阳当健,观颐寿以弘」轻易不为人知,既是名字,也是暗号,只久历宦海,学识渊深之人,一听即明。
“殿...殿下!殿下亲身到此,一路之上所受辛苦,臣完全可以想见啊!”说着这黄老儿竟至于老泪纵横,后半句竟转为哭腔。不过朱以海也可以想象的到,这老者活了几乎一辈子,功名算是末流举人,不像俞起蛟中在乡试第二十七名,有资格进国子监深造。
这老者却是顶多只能当个偏僻小县的县令,就这还不知道要在吏部排多少年的队候任。所见过的最大官员恐怕也就是当年乡试时的主考官啦,所以此刻年老,难免把一生对大明的忠贞热忱,都一股脑的投射在了朱以海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