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风水轮流转

15：18。

章敏的时间观念很强，从小到大，无论上课还是约会，从未迟到过，如果没什么事，她还会早到一个小时。

还有四十二分钟，章敏坐在书趣咖啡馆一个独立的小圆桌边，在笔记本电脑里准备好各种教学课件和试题，以便学生来以后，用最快的速度进入正题。

章敏抿了一口咖啡，百无聊赖。她右手边便是落地窗的座位区，她本想坐在那，方便她看走进咖啡馆的人，但是已经被坐满了，章敏只好换到离窗比较近的小圆桌来。

她反复检查自己的课件，然后开始端详起这个笔记本。

这是去年章敏用保研奖学金和妈妈的工资一起买给章锐的生日礼物，也是家里第一本电脑，章敏平时用电脑直接去学校机房，除了学习工作也不怎么用到电脑，什么网上购物追韩剧她通通没接触过，没那个时间也没那闲钱。

总的来说，是个又穷又无趣的理工女学霸。

就连现在这身小碎花衬衫也是今天临出门前晓榕硬塞给她穿的，不然她会穿更土的来。除此之外，晓榕还给她留了一大箱带不走的衣服。

“打扮漂亮点学生也爱听你的课知道嘛。”晓榕咋咋呼呼地说。

“扯淡，上课是上课，跟打扮有什么关系。”

“你知道为什么咱们小时候普遍爱听英语课吗？”

“为什么？”

“因为英语老师天天换衣服穿，学生看着新鲜。”

章敏噗嗤一声被逗笑了。如果这么说，那一直以来最无趣的可能就是数学老师了，印象中是千年不变的衬衫以及金边厚片眼镜。

想到这，章敏终于答应换上小碎花衬衫，只是为了让自己能稍微有趣点。

为了让自己有趣点。

“难怪温宇哥宁愿打游戏也不爱搭理你！要我我也不搭理你！”

章敏脑海里突然响起章锐昨晚说的这句话，胸口说不出的烦闷。她的目光落到章锐电脑桌面上的英雄联盟图标，扬起四根细长的手指，修剪得整齐干净的指尖在桌面上划着破浪地点着，越来越快。

15：21。

她的指尖在鼠标上轻轻双击，点开了英雄联盟的图标。

这一动作可以用“鬼使神差”来形容。

界面打开，自动登录了章锐的游戏账号，眼花缭乱的按钮和复杂的活动分区让章敏莫名慌张起来，她从未接触过这样的事物，不像平时解数学题一样有先后顺序，有固定逻辑，有“因为所以”，有“已知未知”。此刻，明明是满眼的已知信息，却又充满未知，叫她不知从何下手。

章敏试探性地点了下“PLAY”，至少这个单词她还是认得的，play不就是游戏的意义吗？

她不知道还有新手教程这种东西，就这样，直接进入了实战模式。

章敏一脸茫然地任由这个游戏牵着鼻子走，她发现点了PLAY以后，并没有立即进入她曾经看到温宇玩游戏时电脑上显示的那种山谷草丛般的画面：一群人在山谷里漫无目的地跑来跑去，见人就杀，好几个人常常在最激烈的时刻打作一团，各种技能特效的光芒纠缠在一起。然后……没多久，山谷就安静了。

因为人都死光了。

章敏当时就非常疑惑，这游戏究竟在求解什么。

而此时，章敏面对这“选择游戏英雄”界面，完全蒙了。她并不知道在进入“山谷”之前还有这么个流程。现在，她只看到自己的头像边上有个倒计时，30、29、28……

章敏确信她应该做点什么，但是做什么呢？

眼看着倒计时的数字越来越少，她左看右看看，慌到手抖。

她从未如此慌张过，中考、高考、演讲比赛、节目主持、保研面试、工作面试、甚至见温宇父母的时候，都未曾慌张，因为她知道其中规则，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而现在她什么都不知道，感觉自己像个傻子。

“在中间框里，随便选一个角色。”

章敏的身后突然响起了一个男人说话声，很平静，但一开口明显带着一股“憋了很久实在看不下去”的语气。

章敏来不及回头看他，因为还剩5秒了，片刻犹豫的瞬间，她火速点了一个头发半蓝半白的角色。这是个有着蓝色瞳孔的女孩，章敏仅仅是直觉般地选中了她，大概是这个扛着蓝色弓箭的女孩宝蓝的眸子里透出了一股冷静，正中了章敏内心深处某个深藏的东西。

当然，在后来慢慢熟悉的LOL的日子里，她知道这个英雄就是寒冰射手艾希。

但此时的章敏没有想到，今天这直觉的一选，冥冥中注定了她在今后电子竞技职业生涯里的本命位置——ADC。

在LOL里，一个团队由五人组成，每个人都承担着不同的走位与功能，就像足球赛里的队员站位一样。AD，是指远程物理输出，比如艾希这样的射手。

而AD在一个团队中一般担任主要物理伤害输出，就是杀伤力很强的意思，当一个战队中的AD成为最主要的伤害输出，可以carry全场的那种时，那就是ADC了。

但是有得必有失，AD的生存能力不强，很容易被敌人杀掉，所以AD一般需要另一名玩家相伴同行，对其进行辅佐和保护。

选定英雄角色以后，电脑画面才终于进入章敏记忆中那片的山谷，但是看着其他队友一个个地跑走了，她才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怎么移动。

“往你要去的方向，鼠标右击。”

章敏按照身后的那平静声音的指示去做，果然走起来了。

“先回来，买装备。”

章敏一愣，隔了一秒才反应过来他是让她的游戏人物跑回到起点。

章敏四处张望：“哪有卖的？我没钱。”

多年以后，章敏回忆起自己学习英雄联盟时这第一个发问，总是笑到不能自已。

她感受到身后一声轻笑。

“不用花真钱。屏幕正下面，点开，只能站在这买，记住了吗。你先按系统推荐的买就行。”

接下来，她开始专注地盯着屏幕，在那人的指导下，一步步走进山谷，大概熟悉了基本技能的操作。章敏就开始尝试自己操作起来，打着打着想买点装备，却怎么都点不开。

“回来买！很难记么？”

身后的人突然吼了一嗓子，虽然语气还是平静的，但明显高了点分贝。

章敏不禁哆嗦了一下，屏幕里的蓝色小人扛着弓箭，屁滚尿流地又跑回到起点去买装备。

一局下来，章敏几乎是冒着冷汗打完的。

这是个讲求团队合作的游戏，由于主要输出AD完全在状况外，导致这局输的非常快，其他四个跟她随机匹配在一起的倒霉队友们毫无疑问地纷纷将她举报了。

准确说是把“章锐”举报了。

举报次数累计到一定程度，这个玩家就会面临停赛甚至封号的危险。

章敏赶紧退出游戏，仿佛刚看完一部极其惊悚的恐怖片一样。她还未来得及平复心情，就发现已经四点十二了。

章敏对于迟到的人有点小恼怒，赶紧拿起手机拨通“易美整形”的手机号，打算问问他走到哪儿了，顺势看了看一直在身后为她指点的高人，说：“谢谢。”

这一看，章敏整个人愣住了……。

浓密微长的头发，半遮着眼睛。

网吧里，看刘志民数学视频课程的男孩。

不一样的是，他今天穿了一件没有图案的白T恤，黑色运动裤，干净利落。

他安静地坐在沙发上凝望着她，身旁躺着一个黑色大书包。

看见章敏，他的脸上也瞬间浮现了一丝诧异。

“扬……雨东？”

章敏竭尽全力在脑海中搜索着唯一能确认他身份的线索。

那男孩一听，脸上浮现出一抹不解的表情，但很快就被他响起的手机铃声打断了，他瞄了一眼来电显示，接起电话：“喂？”

男孩皱眉，转头往窗外望。

“喂？老师……你到？”

老师？

章敏感觉他说话有些回音，一低头才发现自己手里的手机屏幕显示着与“易美整形”正在通话中，她猛然抬起头盯着眼前的男孩看，他也察觉到了异样，缓缓回头与她四目相对。

阳光下，这少年的皮肤居然白的会发光。

就像《暮光之城》的吸血鬼爱德华。

章敏的思绪不合时宜地飞到这部电影里去了。那电影还是她之前陪修晓蓉看的，因为李斌当时临时爽约陪他妈逛街去了。

思绪一飞，一分钟就过去了。

“老师好……”

男孩手里的手机顺着白白的脸颊慢慢地蹭下来。

“你就是，杨，亦卓？”

“嗯。”

杨亦卓抓起书包，低着头默默坐到章敏的小圆桌边。

原来他站起来这么高啊。

章敏一直看着他不说话，盯得他有些不舒服。

他又突然“扑棱”一下站了起来，抓着书包在原地犹豫地晃了两下：“要不，老师我们坐靠窗那。”

“不用，”章敏说，“坐这吧，有插座。”

杨亦卓又坐回来，埋头翻书包，把数学复习材料一本一本地拍在桌面上，其中有一个章敏很眼熟的小本子，上面有曾被她错认成“扬雨东”的他的名字——杨亦卓。

好吧，唯一勉强能看出的三个汉字还被她认错了。

章敏想笑不敢笑，看了一眼面前这个快要把头塞进自己书包里的大男孩一下子乖巧了，跟刚刚在她背后呼来喝去的那个人简直判若两人。

她也打开电脑里的课件准备上课。

“你多大了？”

这个疑惑章敏早在网吧的时候就有了，只是当时没想到，有一天居然真的能当面问他。

“十八。”

居然跟章锐同岁，看着不像啊，比章锐成熟得多。

“你在哪儿上学？为什么从高一内容学起，按理说你应该高三了。”

“我，”杨亦卓忽然不低头，而是直直地看着她，“我没上过高中，现在想自考上大学。”

那这三年你干什么去了？

章敏还没来得及问这句话，就想起“易美整形”，大概明白了，这孩子是早早找工作就业了。别人的私事，问的越少越好。

章敏说：“好，那我们开始上课吧，你学到哪儿了？”

“函数。”

“嗯好，你说说分数指数幂的运算性质。”

“……”

章敏见他不出声，手里的鼠标也停下了，抬眼看他一脸茫然，但是不是那种慌乱的茫然，也不是不好意思的茫然，而是一脸正义凛然的黑人问号。

章敏有点惊讶地问：“在a大于零、r和s都属实数的情况下，a的r次方乘a的s次方，等于什么?”

仍是黑人问号。

章敏也茫然了。

因为她那天在杨亦卓死盯着的视频课程里，分明看到秃顶刘志民在黑板上写下了这个公式。他当时盯的那么仔细，合着压根儿一点儿没往心里去？

章敏深吸了一口气，来之前，她已经做好了这个学生会零基础的准备，但是当事实赤裸裸地摆在眼前的时候，她还是一时很难接受。

章敏扬起细长的手指，夺过杨亦卓的笔，攥在手里，在他本子的某空白页上不假思索地飞速写下了：

ar·as=ar+s (a&0， r， s∈R).

漂亮干脆，一气呵成。

同样一支笔，在杨亦卓手里就不听使唤，在章敏手里却顿然赋予了生命一般。

“记住它，知道了吗？”

杨亦卓看呆了，注意力完全没在公式本身。他好久没见过有人能把字写的这么顺畅舒服的了，好久好久。

有那么一瞬间，他竟然为这手漂亮的字感动地快要流泪了。

“嗯？”章敏把手里的笔在他眼前晃了晃，将他从思绪中拉出来。

“嗯。”

“好，那我们继续往下了，还有疑问吗这里？”

“有……”

“嗯说吧。”

“老师，“欲言又止，再欲言，”你看我是不是考不上了。”

章敏停下笔，抬头看他。在他的眼睛里，她看到了一个人在无边的沙漠中行走，烈日当空，他筋疲力尽，他已不再相信自己能找到绿洲。他不是在问她，而是在索要一个放弃的理由。

他的确资质太差，至少在学习这方面。他现在的状况就像是，正常人必会经历的那几年义务教育似乎在他的生命里缺失了。他需要补的不仅仅是知识本身，还有接受知识的能力。坦白讲，让这样一个年级这样一个资质的男孩通过自考上大学，很难。

章敏正襟危坐，向他凑近几分，严肃真诚。

章敏：“不，我不这么认为。”

可是，终究是有绿洲的，不是么？

谁有资格给谁盖棺定论，谁都没有。除了希望和相信，她不允许自己给他别的，就像在内心深处不允许别人那样对她一样。

杨亦卓怔住了，他听见此话的第一反应是：这人真是为了赚钱什么违心的话都能说出来。

接下来，章敏开始从最基础的知识点讲起，杨亦卓不想在她面前写字，就一直听，偶尔点点头。

章敏高速率高负荷的知识灌输使杨亦卓甚至有点生理反应，仿佛坐了一路颠簸的长途大巴，使他头晕想吐。一个小时过去以后，不知怎的，她讲着讲着居然又绕回来了。

“所以，在a大于零、r和s都属实数的情况下，a的r次方乘a的s次方，等于?”

杨亦卓一愣，做冥思苦想状。

章敏有点崩溃：“a的r加s方！很难记么？”

杨亦卓忽然抬头，撞上章敏的目光。

章敏话一出口才反应过来，这句话听起来好熟悉，半个多小时前这位少年还用这句话教训自己忘记回家买游戏装备。

都说风水轮流转，没想到转的这么快。

杨亦卓那双被刘海半遮的眼神里顿时透出点玩味的意思，他可能误解章敏是在借机还击，不过并没有愠色，开口问道：

“老师为什么要玩英雄联盟？”